城门之侧张贴着数张告示,其中一张字体黑重,下方紫印炫然,在这些告示中颇为醒目。
唐轩走到近前,抬头看去,只见上面写道:
直隶宣宁府知事唐轩,逆天悖德,罔顾君恩,背叛朝廷,参与谋逆。该犯畏罪潜逃瓦剌,竟又丧心病狂,勾引贼兵,来犯天朝。种种大罪,罄竹难书,实属不赦。若有将其拿获者,赏银五千两。如若知情隐匿不报,与其同罪论处。
告示上方画着自己的头像,笔画虽显粗疏,却有几分相似。告示下方,盖着锦衣卫的紫花大印。
唐轩看罢,不禁摇头苦笑,暗道:看来真像阿米说的那样,自己头上真就扣上了一个汉奸的罪名,而且身价在一年中竟是上涨了十倍。想到此处,急忙向四周看去,见进出城门之人三三两两,寥寥可数。十余名佩刀持枪、看去颇显强悍的军卒立于城门之前,自己竟是一个不识。原先看守四门的兵丁自己认识不少,想来那场大战之后,原属府衙调配的兵丁都已撤换。
便在此时,两名军卒走上前来,先是抬头看了一眼那告示上的画像,随即两双眼睛不住上下打量唐轩。
唐轩怕被认出,急忙低下头去,转身便走,却被一人一把揪住外袍,大声喝问:“你是何人?立即取出验身照牌!”
唐轩心中一急:不想回到家园,竟又生出事端。自己的验身照牌,早在那日被拿下时便被肖清搜走,此时也不知丢到了何处。即便不被搜走,此刻带在身上,更是不能拿出。
另一名军卒见唐轩面色慌乱,动作迟缓,则疑心更重,一双眼睛在墙上画像与唐轩脸上反复验看。见此情景,一众军卒围将上来,一名小头目模样的人,一手握着刀柄,一手猛推唐轩,大声吼道:“立刻取出验身照牌,不然立即拿下,送交宣府总镇查处!”
听到这般呼喝,唐轩大急之下,不由伸手入怀,手指触到那枚也先的令牌。此刻情急之下,不由生出一念,当即取出令牌,在那头目眼前一举,沉声说道:“汝可识得此物?本官乃京中锦衣卫,奉旨特来宣府公干,汝等快些散去,不要扰了本官的行程。”京腔京韵中,却也透出几分的威严与寒意。
那小头目及一众军卒,看着金牌,听了这话,登时浑身打颤,那小头目当先跪倒在地,猛磕响头,颤声道:“小……小人该死!大……大人饶命!”那些军卒也跟着跪倒磕头,最先过来的那两人竟自呜呜地哭了起来。
唐轩将令牌收回怀中,装模作样地冷哼一声,一甩外袍,便走入城中。路人见此情景,也都惊恐,见唐轩走来,纷纷闪避。
唐轩心道:不想换了皇帝陛下,这天下之人,仍是如此惧怕锦衣卫,对自己这个假冒之人……随即又想:令牌虽是假的,自己的身份如何不是真的?正统……太上皇亲口加封自己为锦衣卫指挥使,又亲手写下血诏,派自己返回故国、前往京城。那缉捕自己的告示上虽写下两项重罪,但此刻心中却是坦然,只要现下不被拿住,等太上皇返京之后,自会还自己一身清白。
道路轻悉,景物依旧,街坊巷舍,仍是年前的模样。唐轩边走边想,不觉走到北街马记羊汤的店铺之前。因这家的羊汤味道纯正,唐轩以前时来光顾。特别是店铺门前的空地上常年都有几拨人在纹枰对弈,是城中象棋棋迷的常聚之处。记得小时,每与老父路过此地,自己总要跑去看人下棋,但每每都被老父拽回,老父总是爱说那句话:“若是太祖还在,这些人等,连同你,定会被送进逍遥楼,让你们在楼中逍遥一世。”
此时虽已入冬,但在暖阳之下,仍聚着十数人在围看两人下棋。唐轩见此场景,心中倍感亲近,想到自己已是年余未曾与人对弈,不免有些心痒手痒,在不觉间便走到近前,分开人群向里观看,见对弈的两人自己全都认识,都是城中的名手,一个唤做“盘头马”,另一个人称 “爱宝儿”。此刻两人面对棋局,都在抱头苦思。又见棋枰之上,双方对攻激烈,盘面甚是惊险,不由好奇心大起,看着棋局,心中也跟着默算路数。围观众人也都被枰上复杂的局面所吸引,或目视棋局,或交头接耳,或大声议论,都在关注局势,并未发觉唐轩立在了近前。
便在此刻,“盘头马”身后一人,手推“盘头马”的后背,说道:“此时可弃右马,进左车吃相。”“盘头马”正在手敲棋子揣度局势,却被人突然打扰,甚是不耐,转头喝道:“不要给我支招,要支给他支去!……”话未说完,便看到站在一旁的唐轩,登时人就像被定住了相仿,嘴仍旧张着,却又没了声音,手中的棋子,纷纷掉落棋枰之上。
坐在对面的“爱宝儿”,见此情景,调侃道:“你老尚未输棋,为何投子?可是……”说话之间,也顺着“盘头马”的目光看到了唐轩,先是一愣,随即“妈呀”一声,摔倒地上,连爬带滚,向人群之外滚去。翻滚中,撞翻了棋枰,碰飞了棋子……
此时,“盘头马”与人群中认识唐轩的人,也都回过神来,尽皆大叫着四散奔去。另几人并不认识唐轩,见此情景,也受到惊吓,也用惊恐的目光看着唐轩,纷纷散去。
唐轩心中苦笑,不想离家一年,众位棋友见到自己,竟如见妖魔恶鬼,如见猛虎大蛇,不由轻轻摇头,向前走去。
转过北街,向东刚走几步,见前面神色匆匆,走来一人。注目看时,不觉心中一暖,正是好友小卢。
唐轩急忙紧走几步,迎上前去,招呼道:“小卢,卢弟!”
小卢抬头见是唐轩,大惊失色,眼光扫向四周,见街上行人不多,并未注意此处,这才脸色稍平,低声道:“你这是从哪里跑来?身上可带有银钱?”说着便向怀中摸去,取出一锭五两银子,递向唐轩,又道:“我身上只带了这些,若是不够,我这就回家去取。”
唐轩心中大是感动,将小卢拿着银子的手轻轻推回,说道:“银子现下不缺,你先收着。等几时缺了,再向你讨。”
此刻,小卢这才仔细看向唐轩,脸色忽又大变,颤声道:“看来告示上所书当是真的……你身上这件紫貂大氅,恐怕要值千两银子。你若未干……未干那些勾当,便是做上一辈子知事,也不可能买下穿在身上。”
说着小卢面露伤心之色,又道:“你我一起长大,你的为人我焉能不知?去年他们说你谋反,我根本不信,只当是你挡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对你恶意诬陷。去年番兵攻城,李总兵出城杀敌,回来时说在瓦剌军中遇见了你,说你勾引番兵来打宣宁。当时我还是不信,只道李总兵在阵前认错了人,这世上多有相像之人……去年锦衣卫将你抓走了,你便没了音信,我时刻为你担心……不想……不想……你真是干下那些勾当……”说罢,眼中落下泪来。
唐轩心中大恸,一把抱住小卢,哽咽道:“好兄弟,你误会哥哥了!哥哥哪里会做勾引外敌来打故土的汉奸?哥哥一年的经历,实难一言说出,这件薄裘大氅,乃是当今……”说到此处,忽然停下,心中在想,小卢虽不是外人,但这等隐秘之事若是得知,终是不妥。
小卢见唐轩一提到这件大氅,又停下不说,便轻轻推开唐轩,擦去泪水,将银子放入怀中,抬头看向城外,冷冷说道:“你此次入城又为何来?可来城中充当内应?上次他们没有攻破宣宁,我也曾到城上守城……城外百姓未及逃进城中的,被番兵掠走很多……”
说着眼中闪出泪光,又道:“你我毕竟一同长大,兄弟一场,今日就当彼此没有见过,我也不会去李总兵那里告发你。但你被拿住了,也不要说见过我……今后,你我自当全未结交……”说到此处,再也说不下去,转身便走。
唐轩一把拉着小卢,说道:“兄弟,你真是误会哥哥了。不是哥哥故意瞒你,此事干系重大,怕你知道这等隐秘后对你不利。但见你如此伤心,也只有对你说了。”于是就将救下正统之事简要说了,又说被正统派遣,前去京城,去办一件大事。
小卢听了,将信将疑,颤声道:“竟有这等奇事,你见到了圣上,还两次救下圣上,你……你现下的武艺,难道比芾哥还要高吗?”
唐轩轻轻点头,说道:“你我自家兄弟,说话无需自谦,我此刻的功夫,别说是芾哥,就是芾哥的师傅或是再高一些的人,也与我走不上三个回合。”
小卢略一沉吟,说道:“俗话说‘隔行不隔理’,我虽不会武艺,但也知道久久为功的道理,哪有在数月间,武功就会如此大成?”
见小卢仍有怀疑,唐轩道:“从小到大,哥哥我何曾说过一句虚言妄语?我被擒到蒙古,遇到一位绝世高手,我二人结为兄弟,是那位义兄传我这身武艺。”说着从怀里拿出九龙玉佩与那道血诏,说道:“圣上不仅赐我大氅,还赐我这些信物,封我做了锦衣卫指挥使,只是这道血诏涉及朝廷绝密,你还是不看为好。现下虽然张贴告示缉捕我,却也不算什么,等到圣上返回京师,自会烟消云散,还我一身清白。”
小卢听了,险些惊倒,忙道:“你现在做了……做了锦衣卫指挥使,这是多大的官啊!芾哥不也是你的部下了吗?”
唐轩看向京城方向,默默点头,又轻轻摇头,说道:“刚刚这些话,千万不可对外说出,不然将有大祸。”
小卢神色亢奋,说道:“我跑外多年,一些事情,我岂能不知?如是这样,我就放心了。轩哥回家,可还有事?要我帮忙的话,你便直说。”
唐轩看了看四周街景,说道:“圣上此次派我前往京城,我先取道回家,是想在父母坟前烧写纸钱,然后再到河东潞州去办一事。”
小卢脸色忽地一变,嘴角微微一动,像要说些什么,却未说出。
唐轩握住小卢的手,说道:“真想与兄弟喝上几杯,只是现下那海捕公文漫天飞着,此时相聚怕给兄弟带来麻烦,等过些时候没事了,你我兄弟再一道痛饮。”
小卢道:“哥哥不提潞州,我倒忘了一事。去年大战一过,宣宁府便撤去了,如今统为宣府镇,所有民事都由总兵李廓兼理。那个知府张昆孝,据说受了一个皇亲的牵连,被贬到河东潞州做了知事,现下与轩哥在府衙时干得一样的差事。”
唐轩道:“早有消息说是撤府并镇,只是张昆孝的境遇有些意外。” 说话之间,又是看了看周遭,说道:“你我兄弟来日方长,今日不能久在一起,以防生出事端,兄弟你这就去吧。”
小卢眼中现出不舍之意,说道:“虽有那诏书,轩哥你还要时时留意,切莫出了意外……那我就走了……”说罢,向前几步,拐入了北街。
唐轩走在街上,想起那位府台大人,不由心道:本来认了皇亲,眼看就要飞黄腾达,哪知发生了土木堡之变这等天大的变故,新皇登基,换了新天,竟从四品贬谪到了九品,不觉生出世事无常的感叹。
穿过几个街巷,顺着这条熟得不能再熟的窄巷,来到自家的门前,见门上贴着宽大的封条,上面依然盖着锦衣卫的紫花大印。唐轩轻抚封条上的印迹,一声叹息,轻轻一纵,飞身越过围墙。
唐轩到得院内,见以前洁净齐整的小院一片破败,长出许多杂草,此刻都已枯黄,更显得满目的荒芜,一些地方还有明显的挖掘痕迹。如此挖地三尺,不知那些锦衣卫们是要找出自己反叛的证据,还是要多找些银子?
先是推开自己房间的房门,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屋中更是一片狼藉,该碎的碎了,该撕的撕了,该挖的地方也都挖了,该拿走的也都拿走了……此刻,心境倒是清明,想起“画翁”给自己画的那幅画像,于是在杂乱狼藉中寻找,找了一阵也未找到。心下明白,那幅画像定是被锦衣卫当做谋反的证据收去了。又见书籍文稿,尽被拆散撕碎,想是同样为了在其中查找谋反的佐证。
突然,眼前一亮,见在碎纸堆中,竟有一张完整的稿纸,急忙捡起,定睛看时,不觉眼中潮润了……那是三年前的中秋月夜,与老父月下小酌,自己乘兴写下的一首《浣溪沙》,记得当时老父还夸赞了自己,虽然老父没有读过多少书,虽然不一定能懂词中的文意……随后不久,老父便急症过世了……
这张难得的完整诗稿,此刻拿在手中,在片刻的木然之后,在一片狼藉凌乱中,轻声念起:
昨夜秋泓洗长天,只为今夜玉魄圆,
融我新诗入深蓝。空宵霜玉自在去,
静夜蝉琼任意还,清虹泠韵过心帘。
读罢,将书桌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把诗稿平整地放在了上面。
从自己的屋中出来,又来到老父的房间。老父生来干净,即便上了年纪,也将屋内收拾得整整齐齐。老父过世以后,唐轩总是定期打扫房间,使屋中与老父在世时一样整洁。
此刻,进到屋中看了一眼,唐轩便从屋中退出,来到柴房,好在铁锹尚在,未被当做凶器收走。唐轩拿起铁锹回到老父屋中,将散在一地的泥土填回坑中,将青砖重新铺好,又将摔碎的杂物,尽皆收拾干净。在向外收取碎物之时,见碎物中有一个并不显眼的硬皮小册,连忙拿在手中,见其比手掌略小,打开两页一看,知是老父在大兴府宝坻临海之地贩运鲍鱼、咸虾时,写下的简便帐册,看来年数已是不短,纸页都已泛黄。
老父读书不多,字写得不好,留下来的笔记几乎没有。此刻,见到老父多年前亲笔记下的账目,心中生出说不出的亲近之感,忙将这本小小的账册收入怀中。
将老父房中收拾停当,又把庭院、厅堂及自己的屋中收拾干净。看看天光,已是不早,于是取出干粮,便像以前那样,坐在厅堂的桌前吃了晚饭。随后走到院中,将各屋房门仔细关好,而后轻轻一跃,便出了院墙,走出几步,回头深视一眼,这才走入这条偏静幽长的小巷。
唐轩找到一处较为生疏的铺子,买了些纸马、纸钱祭奠之物,出了城,一路疾走,来到父母的墓前。
一片残阳晚照中,在满目的衰草败叶间,只见父母坟前的墓碑断裂一旁,且坟土也被刨开,棺木破碎不全,地上随处可见凌乱的白骨。就连祖父祖母的墓碑也是碎成两截。
见此情景,唐轩不觉呆住,呆呆站立了许久,才俯下身去,整理好残存的棺木,又将残骨一一拾起,放入其中,随后双手插入土中,奋起神力,将棺木四周的泥土向中间推起。将残骨掩埋后,又将断裂的墓碑对齐后重新竖起,这才伏地大哭,哭了许久,缓缓站起身来,将纸钱、纸马等祭品点燃,说道:“孩儿罪孽深重,累及爹娘和爷爷奶奶入土后都未得安生!今日只能草草行事,待朝廷还孩儿清白之时,定当重新安葬。到时孩儿在墓旁结庐,守护陪伴三年,以赎此身大罪!”说罢,又是痛哭不止。
便在此时,只听坟地周围喊声大起,随着呼喊之声,数十人手持刀枪棍棒,从坟场四周冲来,将唐轩团团围住。
当先一名老者,身材高大,赤面黑髯,腰悬金刀,一双大手骨节与青筋俱是暴起,看去甚是骇人。此人唐轩很是熟悉,正是威震边庭的著名武师“铁掌金刀”万福生。
夕阳残照之下,万福生上前两步,用手点指,大声喝道:“贼子唐轩,你先是谋反朝廷,潜逃后又勾引瓦剌贼兵,前来乡土故园,害苦了家乡父老!”说着眼中神光扫向四周,又道:“深受贼兵戕害的父老乡民,在激愤之下,毁了你父母的坟茔。唉,可叹你父母一生忠厚良实,竟生了你这样一个大逆贼子!老夫率一众弟子乡人,随在你的身后准备擒你,但想到你父母一生良善,实不该曝骨荒野,这才在周边伏下,让你将他们重新葬好。”
说话之间,脸上现出凛然正气,大声说道:“唐轩,现下老夫命你跪下就缚。但事先仍需与你言明,老夫今日擒你,并不是为那五千两的赏银。老夫此刻对天明誓,官府发下的那五千两赏银,老夫与一众弟子,绝不取一厘一毫,而是分给那些受贼兵所害的百姓。”说到此处,像是压不住心中的怒火,圆睁双目,爆喝一声:“你这贼子,还不与老夫跪下!”附着内力吼出,声音传出甚远。
周围众人也都跟着大声喊叫:“快快跪下!跪下认罪!……”
唐轩听了,心中大恸,暗道:父母坟茔……起初还当是李怀宗那厮使人干的,原来竟是……不想在土木堡下与李廓一个照面儿,竟让故土父老对自己的误解如此之深!
万福生上来便高声痛骂,唐轩始终无法插言分辨,此刻,在此一声断喝之后,唐轩找到空档,急忙深施一礼,说道:“万老师暂且息怒,且听唐轩……”
刚一开口,万福生又是一声断喝:“你这贼子给我住口!”说着举头看天,低头看地,大声说道:“想这宣宁宝地,山高土厚,天地清明,如何竟生出你这个汉奸贼子?与你这贼子一同长大的甘芾,在林鹏镇抚使的麾下奋勇杀敌,身负重伤,险些殉国!老夫也率众家弟子随李总兵一道抗敌,可是你这贼子竟是谋反作乱,甘当汉奸,你便是宣宁千年以来最大的耻辱!”周围众人也都跟着七言八语,痛骂不止。
唐轩心道:万福生倒是一身正气,满腔忠义,只是脾气过于粗暴,竟是不让人说话,看来今天与这些人是说不清了,即便他们动武,自己也不能还手,现下只能一走了之,待太上皇返京、朝廷还自己清白之时,真相自然大白于天下。心念忽又一闪:万福生如何知道自己会到父母坟前?自己到城中只是与小卢说起……但当即又将小卢排除,若是小卢卖友求荣,当向李廓告密才对,而不是招来万福生擒拿自己。
想到此处,唐轩向万福生两旁看去,见多名万福生的弟子早就相识。又见左侧一人手持两柄短斧,身材瘦小,虽是不识,相貌却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猛然想起,此人正是卖纸钱那家店铺中的伙计。
那伙计见唐轩看他,便上前一步,手中短斧一指唐轩,大声喝道:“看什么看,实话告诉你,便是你爷爷我,江湖人称‘双斧金刚’康六,在店铺之中认出了你这汉奸狗贼,才找到我师父前来擒你。”说着眼中满是傲色,又道:“你爷爷我在去年曾奋不顾身,出城杀敌,虽说中了两箭,但也砍翻了一个番兵,缴获一张弓、两壶箭和一把弯刀,可惜让那匹马跑了……便是这样,李总兵还是奖励了我五两银子!……”
随着康六的话音,人群中似是传出一个声音:“这货又在吹牛,他能出城杀敌?他能砍翻番兵?还可惜那匹马跑了,还得了李总兵的赏银,说得跟真事儿一样!那天咱们出城去打番兵,他前一夜就吃了巴豆……”
康六还要再说下去,却被万福生一把拽到身后。
唐轩心道:这个康六原来也是万福生的徒弟,自己以前却是不识,也未听甘芾说起,想是这几年才被万福生收在了门下。他这小鸡子一样的身材,居然绰号叫做“双斧金刚”。
万福生双目看向北方,说道:“我那高封徒儿,去年秋天被瓦剌贼兵捉去蒙古,至今音信皆无,他那总镖头曾三次向我要人!……”说着怒目唐轩,说道:“唐轩,你在蒙古之时,可曾听到我那徒儿的下落?”
康六大声说道:“师父这样做为最是正确不过!有话还真需提前问了。不然,稍后解到李总兵那里,李总兵恨这贼子入骨,极有可能一见面,便一鞭打杀!”
唐轩听万福生问起高封,不由神色一黯,说道:“在蒙古我不但见到了高封,还被关在一处三月之久。”
万福生神色一变,急忙上前两步,说道:“你与他在一起三个月?此刻,他又在何处?”
唐轩轻声道:“他死了,便在数日之前。”
万福生神色激荡,大声喝道:“他是如何死的?可是你害死了他?”
西边天际,半露残阳,几抹血红,冲天飞去。
唐轩仰头看天,说道:“万老师何出此言?我为何要害高封?数日之前,他死在双方角斗之中,此事非一言能够说清。他死之时,我不在现场。唉!若是我再早到一时,说不定也能将他们救下……”
万福生双目紧盯唐轩,说道:“你与他在一起三个月,他可曾与你说了什么?”
唐轩听万福生问出这话,心中一奇:他这是查案么?随即答道:“虽然同是宣宁人氏,但我与高封并不相识。只是在蒙古时听人说起,高封是宣宁‘铁掌金刀’的徒弟,是京城隆盛镖局的趟子手。此外,我与高封从未交谈。”
万福生听了,默默点头,忽然爆喝一声,说道:“你这狗贼真乃一派胡言!竟敢说高封是镖局的趟子手,我那徒儿乃是隆盛镖局的正经镖师!不但是堂堂的镖师,还深得烈总镖头的器重!”
唐轩抱拳说道:“万老师与各位乡亲实是误会了唐轩,唐轩敢对天鸣誓,在此期间,从未做过一件坏事,更未伤过一个大明军卒百姓。我想用不了多久,朝廷就会还我清白。个中情由,此刻不便细说,到时各位自会知晓。此刻唐轩尚有要事,还请各位让开道路。”
未等万福生开口,康六一纵而出,手中双斧一晃,大声说道:“小兔崽子,想跑,门都没有!你要是跑了,那五千两银子找谁要去?”
“就是,想跑,把腿留下!”“逮住这贼子,交与李总兵,凌迟处死!”“对,剐了这个汉奸,给我三哥报仇!”……见康六出来说话,众人纷纷乱喊乱叫。
万福生一把将康六拽到身后,说道:“你当老夫可是三岁孩童?如今在宣宁,便是三岁孩童……”
“万老武师,您当真能比得上三岁孩童?”随着沉稳的语声,从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之后走出一人。
唐轩见来人四十余岁的年纪,身材高瘦,神态从容,一双眼睛射出灿然精光,一身袍服甚是典雅华贵。
那人走到近前,并不言语,众人很自然地便向两边退让,那人轻步走入场中。
来人面目平和,举止洒脱,看上去绝非大凶大恶之人。不知为何,他一现身出场,刚刚还是七言八嘴、纷杂躁乱的场面,便立刻静了下来。
那人先是看了唐轩一眼,说道:“你那匹白马真是神驹,竟能将我甩下这么久。”随后面含微笑,对万福生说道:“有些聪明的孩童,到了三岁,便已知道了害怕。有些懂事的孩童,到了三岁,便已懂得了好歹。从今日之事看来,万老武师,您还真不一定能比得上他们。”
万福生铁掌一握刀柄,双目默默注视着来人,并未作声。
康六一步从万福生身后跨出,刚要大声说话,一见那人微笑的面容,灿然的目光,周身竟是一颤,声音小得仿佛只能自己听见:“你是何人?竟……竟与我师父这般讲话,莫非是唐轩狗贼的同党?莫非是蒙古的奸细?到时……到时……即便……即便我们不抓你,李总兵也会将你抓去。”
康六这番言语,那人像是全未听见,依然面带微笑,向万福生说道:“万老武师,您可曾知道,他近日在蒙古之事?”
万福生铁掌轻捋胸前的长髯,面色平静,依然默不作声。
康六颤声道:“你问这个狗贼近日干了什么?那还用说,还不是当汉奸、干坏事,使官钱、收银子,吃喝嫖赌……要不,他能穿得起紫貂的皮袍。我干了多年的……什么好东西,我能不识?”
那人微微一笑,说道:“万老武师,您自比那‘冷翼大鹏’如何?”
万福生仍是默不作声,脸色却骤然一变。
康六低声道:“如今我那甘师兄,便在‘冷翼大鹏’手下做事,那‘冷翼大鹏’的武功嘛……倒是比我师父稍稍好上一些。”
那人道:“万老武师,您与您的徒子徒孙,比也先的数十万大军、上千员战将如何?”
此刻,康六见来人笑容可掬,一团和气,只是动嘴,不过尔尔,畏惧之心渐去,大声说道:“也先有何本事?他能在康六爷斧下走上几个回合?那数十万番兵有何惧哉?上次……上次若不是跑肚拉稀,康六爷若是披挂出城,定会砍他娘的人仰马翻!”
那人道:“‘他若想战,冷翼大鹏’与他一场大战,都未能将他如何;他若想走,也先的数十万大军、上千员战将都拦他不住。万老武师,您与您的徒子徒孙,可能打得过他、擒住他?”
唐轩听了这话,不觉一愣,心道:此人是谁?竟是知道自己这些事情。
万福生看着来人,脸色又是一变。
康六大声吼道:“吹牛不交皇粮是吧?吹牛不上国税是吧?你这人吹牛说大话的本事,简直是超过了康……超过了隔壁卖花鞋的吴老七!”
那人不紧不慢,又道:“他若真像你们说的那样,是个无恶不作的汉奸恶贼,行事定然全无顾忌,今日看到有人动了他父母的坟茔,盛怒之下,又见各位前来擒他,他还会与各位如此和颜悦色的说话?便是蠢到一头猪的地步,也应想到此节。”
听了这话,唐轩大是感动,看着眼前这人,心中大有知己之感。
夕阳没入西山,只余片刻残光留在天际。借此余光,仍可看到万福生天生的红脸抽搐了两下。
康六双足跳起,又将双斧左右一分,拉开架势,大声吼道:“你这人说话放规矩一些,说谁蠢得像猪?今天康六爷就叫你……”
说到此处,见那人一双眼睛忽地看向自己,不知怎的,康六只觉心中一寒,又觉两腿一软,“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此刻,万福生身边一人,上前一步,开口说道:“尊驾之意却是如何?”
唐轩见说话之人自己认识,乃是万福生徒弟中颇为知名的一个,名唤周先,家中颇有产业,人以头脑机灵著称。此人与甘芾要好,几年前曾在一起喝过几次酒。
那人看了看西边的天际,说道:“天已不早,万老武师年事已高。俗话讲的好,老不讲筋骨为能。因此还是带着徒子徒孙们早些回去吧。本人也无别的事情,只想与唐老弟说上几句,切磋几招。”说着双目环视众人,又道:“本人到来,对各位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本人若是没来,各位定会上前擒拿唐老弟,即便唐老弟心存仁厚,不想伤人,也不愿白白被各位擒下,定会一走了之。但各位如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唐老弟既不会飞天之术,又不会遁地之法,只能向外硬闯,到时难免不会伤着几人。”
康六坐在地上,小声道:“原来你是想独吞那五千两白花花的银子,不如我们见面有份,按五五……”
周先回头看向万福生,见万福生目光一动,便向那人一拱手,朗声说道:“江湖之中,最难得的便是一个义字;行走江湖,也时时离不开一个义字;广交朋友,更是要靠这一个义字。如此一来,今日之事,家师便给这位朋友一个面子,以后也好在江湖上见面。现下这位朋友便请自便,我等这就告辞。”
那人也是拱手,微笑道:“多谢万老武师与各位朋友成全。”
万福生一手紧握腰间的刀柄,一手轻捋胸前的长髯,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稳步离去。
行出不远,又听康六吼道:“我师父是何等高人,最讲武德不过!更何况此时已是心属佛祖,最有好生之德。每遇该杀之人,便不再言语,只在心中念经念佛,念他一百多句阿弥陀佛,以免出手伤人。若是年轻之时,即便不是挥刀将你们斩了,也是铁掌一挥,打得你们半死……”
见万福生等人走远,唐轩道:“多谢先生替唐轩解围。”说罢,向那人深施一礼。
那人微微一笑,说道:“唐老弟不必客气,老弟这身本事,何需夜某解围?至于夜某替唐老弟分辨的那几句,本来都是明面上的事,只是这些糊涂虫耳目闭塞,不识真人而已。”
唐轩道:“唐轩回到家,故土乡人见了如遇妖魔,言之必称恶贼。而与先生素味平生,先生竟如此知我,让唐轩感激不尽!刚刚听到先生贵姓‘叶’,不知先生大名?”
残阳已坠,月已东升,天上隐隐见到星光。
那人仰头看天,轻声道:“年轻之时,渴望成名。等到了真有名时,却又厌倦了名声。本人姓夜,名星虹。这个夜乃是黑夜之夜,而不是绿叶之叶。”
唐轩听了,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随即心中一震,猛然想起应无笑曾提及此人,说此人因一个名叫梦飘雪的女人曾向其兄应无泪挑战。由此推断,此人当是与应无泪齐名的高手。
夜星虹道:“唐老弟突然崛起,又从蒙古刚刚返回,不知夜某也属正常。”说着看向周遭,又道:“夜某寻到老弟,并无他意,只想以武会友,看看新晋高手的风采。就像爱好下棋的人,听说出了高手就会心痒,巴不得尽快切磋两局一般。只是这等闲事,不能耽误老弟拜祭令尊令堂的大事。老弟先行自便,夜某还在那里恭候。”说罢,抬手一指不远处的那颗大树。
从夜星虹一现身,唐轩便听此人说话入情入理,句句温心,感觉此人身上自有一种特别的亲和力,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听说要与自己切磋武艺,因自己最是反感争强斗狠,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早生厌烦之情。但在此刻,心中却有了欣然之意,于是抱拳说道:“还请夜兄稍候。”
说罢,在父母坟前,将未烧完的纸钱烧了。又在坟前跪倒磕头,哭道:“孩儿这就去了,等朝廷还了孩儿清白,孩儿再来重葬二老,再来结庐陪伴爹娘。”
四周静谧,夜凉如水,冷月寒星之下,唐轩站起身来,擦去泪水,见夜星虹站在树下,正一脸暖意看着自己,便急忙走上前去。
夜星虹迎向唐轩,说道:“我一路追赶老弟,晚饭尚还未吃,老弟可否与我共饮几杯?然后借着酒兴,月下切磋武艺,岂非人生一大乐事?”
唐轩忙道:“恭敬不如从命,宣宁乃是小弟故园,小弟当尽地主之谊。”说着抬手向府城方向一指,又道:“城中五丰楼,客房雅致,酒菜颇佳,夜兄随小弟到那里一叙。”
夜星虹顺着唐轩的手指看去,只见夜色之中,隐隐可见烛火之光,当即笑道:“城中酒楼虽说酒暖席温,但人多眼杂,若是哪个嘴欠之人,将老弟的行踪告到李廓那里,老弟虽不怕他,但如此一来,岂非扰了你我的酒兴?”说着从树上取下一个包裹,又道:“酒菜我早已备下,只要寻个清静之处即可。”
唐轩向南一指,说道:“此去二里,有个城隍小庙,平时没人,很是安静,夜兄与小弟不妨到那里一聚。”
夜星虹笑道:“如是甚好,虽是城隍小庙,仍可算是曲径通幽,花木禅堂。”
二人展动身形,二里之遥,转瞬便到。
夜星虹道:“老弟轻身功夫虽不得法,但内力深厚,劲力悠长,江湖之中已少有人及。”
唐轩推门进庙,见里面还算干净。夜星虹打开包裹,从中取出几支蜡烛,在供桌上点燃。又从包裹中取出一块薄毡,铺在供桌之下,将酒菜摆到上面。
烛影闪动之间,夜星虹连连招呼,两人对饮了三碗。
三碗过后,夜星虹道:“江湖中每每崛起高手,最先知晓、最为关注的当是江湖的上层,就像戏台上名角间的关系一样。江湖中的底层只如台下的看客观众一般,他们只能喝彩叫好而已。于此同理,庙堂高层之间也是这种关系。江湖名角之间、庙堂高层之间最难的便是一个和字。前者做到了,彼此都能吃上安稳饭;后者若是能够做到,天下的百姓就能吃上安稳饭了。”
唐轩听了,点头称是。
夜星虹道:“自圣天教覆灭和蓝裳神秘消失,江湖上层似乎明白了这个道理。但庙堂之上那些最为聪明之人,这个道理他们似乎永远都不会感悟。” 说到此处,微微一笑,看着唐轩,又道:“二十多年来,江湖中很是平静,顶级高手之间的生死之战几乎没有。只在十数年前,龙浪与应无泪在蓼花村前有过一场大战,双方打成了平手。”
唐轩道:“前些时日,夜兄可是找到蓼花村,要与应无泪比试?”
夜星虹道:“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其实也谈不上比武较量,只是难忘少年时光,看一眼多年的老友,顺便印证彼此间的进境。”
唐轩心道:看来确有其事,应无笑那厮并未说谎。随即又道:“夜兄是否还有一位朋友名叫梦飘雪?”
夜星虹周身似是一颤,眼中闪过怅惘之色,说道:“这些事老弟如何得知?可是龙浪说与老弟?”
唐轩道:“不是龙浪所说,是应无笑曾与小弟说起夜兄与那位梦飘雪。”
夜星虹道:“你见过应无笑?那厮与他兄长完全不同。他自小便行为不端,为人又极是聪明,着实学了一些旁门左道的本事,又仗着他哥哥的名声,时常在外干些不要脸的勾当。唐老弟可是在蒙古见到了那厮?”
唐轩将应无笑在城堡中的所作所为及雪夜大帐中发生的事简要说了。
夜星虹道:“想不到那厮觊觎蓝裳的秘笈,竟以那种方式潜入了‘魔云’城堡,干出那等无耻的勾当。”说着看向唐轩,眼中闪过一丝忧色,又道:“你打他一拳,他伤得如何?”
唐轩道:“我一拳之下,他所受之伤自是不轻,但并无性命之忧。若非他侥幸拿到一个‘天蓝’,怕是真要死在那个夜晚。”
夜星虹道:“那厮虽是个祸害,但还是无事为好。不然,应无泪那里将会是不死不散之局。”说着轻叹一声,又道:“虽说应无泪为人极是护短,但换做是谁,若是亲弟弟被人杀了,也不会善罢甘休。”
一阵夜风吹入,吹得烛晕乱舞,像是闪出多个离幻之影。
夜星虹道:“应无笑的性情,我太过了解。他若是认上一物,若不得手,绝不罢休。即便是皇宫中的妃子,仗着轻功绝妙,他都敢偷。如今他惦记上了蓝裳遗物,又意外得了一个传说中的神物,更是不会收手。他伤好以后,还会去那城堡,除非他拿到秘笈或是死在那里,不然绝无终了。”
唐轩心道:傲云说城堡中出了大事,也许并不全是也先故意将脱不花支开,也有可能应无笑又在那里生出了事端。
夜星虹笑道:“只顾说话,竟忘了喝酒。”于是二人又连喝了三碗。
几碗酒喝下,夜星虹双目更加有神,说道:“时光过得真快,三十年转眼就这样过去了!记得那年我刚满十岁,一日听大人们说话,说是一个门派,在一夜之间几乎在江湖中除名。当时太小,并不以为那是多大的事。长大后才知,那件大事便是蓝裳用‘天蓝’几乎将蜀中唐门一战灭门。后来又多次听到‘天蓝’的威力,只是从未见过那个东西。”
说着眼中闪过好奇之色,又道:“真没想到,唐老弟竟身藏那等神物,不知是否还有?若有,能否让我一观。”
唐轩伸手入怀,将那枚“天蓝”取出,递与夜星虹。
夜星虹接过“天蓝”,拿在眼前反复样看。看着看着,忽然说道:“我说我是‘虹夜寒星’夜星虹,我可就是夜星虹?你以前可曾见过那个龙脊峰主夜星虹?”
听了这话,唐轩不由一愣,说道:“夜兄此话何意?小弟听得有些糊涂。”
夜星虹道:“如果我说我不是‘虹夜寒星’夜星虹,而是‘情波无泪’应无泪呢?”
唐轩大惊,忙道:“原来你不是夜星虹,竟是……竟是应无泪。”
夜星虹冷冷一笑,说道:“如果我还说你打伤了舍弟,致使他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如今我‘天蓝’在手,当要为舍弟报仇呢?”
唐轩一跃而起,向后连退几步,大声说道:“应无泪,你竟如此无耻!竟使出如此欺诈的手段,你与你那下作的弟弟当是一样的货色!”说罢,凝聚神功,静以待敌。
夜星虹听罢,哈哈大笑,随即将“天蓝”放在唐轩的酒碗之旁,说道:“唐老弟快快坐下,老弟真是笃实直爽的君子,愚兄只是与老弟开个玩笑而已。”
唐轩见夜星虹将“天蓝”放回,便上前几步,重新坐了下来。
夜星虹道:“唐老弟虽然神功有成,江湖阅历却是甚少。若是凭着几句暖心中意的话语,便对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如此信任,恐怕会吃大亏,甚至还要危及性命。”
唐轩收起“天蓝”,说道:“多谢夜兄提醒,小弟今后行走江湖定当多加小心。”
夜星虹道:“传言老弟的内力掌法乃是龙浪一脉。龙浪的师父黄裳公只他一个弟子,老弟的武功真像传言说的那样,老弟便是龙浪的弟子了。”
唐轩心道:义兄不要自己对外说及两人的关系,应是出于魔云城堡的特定环境。自己行走江湖,终不能一直隐瞒师承,想来义兄知道了,也不会怪罪自己。于是说道:“龙浪是我的结拜兄长,并由义兄代师收徒,代师传艺。”
夜星虹轻轻点头,说道:“此时‘龙渊浪洪’去了哪里?可是返回了龙渊岛?”
唐轩心道:城堡虽在隐蔽之处,其中却藏有江湖中人。再者义兄与美丽姐姐的事情,也被应无笑看到,想来也是隐瞒不住。于是说道:“龙浪义兄与一位蒙古女将一道离开了城堡,此刻也许返回了龙渊岛,也许去了那女将的故乡。”
夜星虹微微点头,说道:“愚兄生性好武,天下成名的高手,基本都已访到,唯有那‘龙渊浪洪’,十数年来远在海外,未履中土,我又不谙舟楫,是以未能与之切磋,始终引以为憾。当听说唐老弟极似龙浪一脉,而又神功惊人,甚是欣喜。又听说老弟在蒙古军中,便一路寻到蒙古。等到了也先军前,又值老弟反出大营,随后更是一路追到宣府,只为见识一回名扬江湖的龙渊九阳功与龙渊九阳掌。但你我以武会友,点到为止,双方都不可有任何损伤。”
唐轩道:“借此良机,还请夜兄多多指点。”
两人起身来到庙外,星月之下,凝神相对,夜星虹道:“还请老弟当先进招。”
唐轩心道:这位夜兄与义兄、应无泪齐名,理应自己先行出手,就像两人下棋,一般都是后进持黑先行。于是展动身形,一招岳式散手中的“独虎出山”,双掌直向夜星虹胸前击去,夜星虹轻飘一闪,便到唐轩侧翼,出指如电,疾点唐轩肋下,唐轩一招“遮掩玉门”化解此招,一招“双杯醉酒”,双拳击向夜星虹面门,夜星虹身法又是一变,闪过拳风,两人便在月下斗到一处。十数招一过,唐轩见夜星虹身法灵幻,指、爪、拳、掌交错使用,招式更是变幻无常。自己凝神以对,运用一年中精研细拆的岳式散手,堪堪能够抵住。只是因夜星虹曾说点到为止,因此只使出五、六成的功力,仍留下几分的后劲。
又斗了数招,夜星虹道:“老弟留神了。”话音落下,灵幻的身法带起凌厉的劲风,拳掌中的劲力也如雷霆而至,唐轩也只得使出十足的功力,才能与之抗衡。
一时之间,月下庙前,劲风呼啸,尘沙大起,周遭冬树的铁色枝蔓,大多被无俦的拳掌劲风摧折,这座小庙的门窗,也被劲风尽皆震碎。
又斗了十数招,唐轩渐渐落入下风。于是心神更静,使出七星穿花步与如风盘路手与之游斗,在自保中伺机出击,在下风中尽力支撑,步法、拳招始终不乱。
游斗中,唐轩着意察看对方的武功路数,暗道:自己虽落下风,但仗着内力浑厚,步法轻灵,一时也无大碍,若想扭转局势,进而取胜,却是万万不能。随即又想:那日在清水河畔大战林鹏,双方只是连番对掌相搏,自己内力雄浑,是以未落下风。如若这般放手相斗,恐怕在招数上也是不敌。
便在此时,夜星虹说道:“唐老弟使来使去,只是一路岳式散手,为何不使出本门的‘龙渊九阳十三掌’?可是小觑愚兄吗?”随着话语之声,攻势更加凌厉,指、爪、拳、掌招式变幻更加灵动莫测。唐轩使出十足功力,并将七星穿花步与如风盘路手使到极致,仍是渐渐不支。
唐轩心道:照此下去,恐怕十招一过,便再难支撑下去。自己若是败了,定会有损师父与义兄的名头。
思想过后,瞬时瞅准机会,飞身跃起,凌空幻化身形,使出那招“金龙赤焰”,双掌交错拍出,掌法吞吐千变,由上至下,向夜星虹拍去。
夜星虹大声说道:“好掌法!”在话语声中,飞身疾退,只听一声轰响,地上沙尘冲天飞起。便在弥沙尘雾之中,唐轩借掌风拍地之力,再次凌空而起,神姿百现中,依然双掌拍出,在此洪荒神力般的掌风中,夜星虹向后轻飘七丈,身法洒脱出尘。
唐轩收住招式,轻飘落地,只觉内息翻腾,内衣已被汗水湿透。
夜星虹哈哈大笑,朗声说道:“龙渊神功,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实是快慰平生!”随后走上前来,又道:“十数年前,蓼花村外那场大战,我虽未能瞧见,但可以想象,结局便如今日一样。”
唐轩默运玄功,内息渐渐平复,心道:刚刚尽出全力,连续拍出两掌,似是接近极限,若是第三掌如此拍出,恐怕要受内伤。
夜星虹道:“老弟这般年纪,便有这等成就,实属罕见,当为武林异数。以当今武林现状,再过十年,老弟当无抗手!便是我以前看好的‘风尘遮目’与‘冷翼大鹏’,他们与老弟相比,也是不及。”
唐轩道:“夜兄始终未出全力。不然,小弟早就败了。”随即心道:夜兄你那里知道,师父的掌法我只会一招。此招虽然威力巨大,但极耗内力。若是十三掌学全,又像岳式散手这样融会贯通,再经十年苦练,或许能有那样的成就。
夜星虹未置可否,说道:“数年前,林鹏那个没了双腿的师父,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若有某些顶尖高手不甘寂寞,那江湖将又会恶云复生、腥风再起。’此话虽有一些道理,但也不尽然。愚兄虽不敢自称江湖顶尖高手,但十数年来,除了少数武林前辈及龙浪外,已是会遍江湖成名高手,这也应该算做不甘寂寞。但愚兄敢说,江湖之上,愚兄没有一个仇家。即便应无泪对我有些成见,那也是另有缘由。”
说着仰头看向无际的星空,又道:“林鹏的那个师父,也算是不世出的人物,且曾以谋略称著于世。但愚兄认为,他不算智者。若真是智者,何以失去双腿?刚刚提到的那句话也不周延,若是改说:‘某些顶尖高手,生出雄霸野心,江湖才真会恶波复起、杀机重生!’无论那个朝代,超常的野心,才是平静祥和的最大敌人!”
唐轩听了,不禁点头称是,心中赞叹。随即暗道:林鹏的师父是谁?竟然没有双腿。没有双腿,竟又调教出那样了得的徒弟。
夜星虹道:“我看城门贴了缉捕老弟的告示,看来唐老弟在各处行走有些不便。如此一来,老弟不如随愚兄到龙脊峰上住些时日。那里虽是偏远,但还算清静闲舒。”
唐轩道:“多谢夜兄想着小弟。此刻小弟前往京城有事要办,将来一定会到龙脊峰上拜望夜兄。”
夜星虹道:“既然唐老弟还有要事,愚兄也不便强求。等老弟事情办妥了,别忘了愚兄在昆仑龙脊峰上恭候老弟。”说罢,转身而去。
唐轩站在那里,一直目送夜星虹消失在夜幕之中,这才感觉周身疲惫。此刻,看着府城方向,心想今夜可要回家歇息?但转念一想,自己返回宣宁,恐怕全城都已知晓。李廓自然要在城中布防,说不定还要连夜派兵出城搜寻。为了不生事端,还是早些离开为好。想罢,轻声道:“城隍,城隍,今夜叨扰,又将庙宇门窗打碎,更是得罪,等唐轩事情办妥,定将庙宇修复。”
熟悉的夜色,熟悉的凉风……此刻,唐轩看向府城方向,心道:故园,故园,未及一日,又要离去……转回身来,面对父母墓地方向,心道:爹,娘,等着孩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