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栖门分堂内前所未有的安静,以至于大堂内,黄天河那急不可耐敲打着桌面的声响都传遍了整个院子。
万泣知道今晚的宴会非同小可,日泉镇是战是和也许就在酒桌上见分晓。
这是否是人们自古以来的特点?
他们往往用体面的方式去决定极不体面的对抗。
尤其是汉人,唇枪舌剑不比刀光剑影来得轻松。
严礼坐在一旁,他虽然跟黄天河一样焦急,但性格沉稳许多,大战来临前仍然不动声色。
虽是讲和酒,三人皆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场宣战布告,先礼后兵,实则争端早就从他们火烧马家仓房据点便开始了。
碧青帮,雁栖门对上海西帮和西苍马家。
可雁栖门在日泉的势力已然瓦解,整个分堂目前加起来不过十余人,伤重不能下床的又有一半,下人们早就跑光,连喝水都要黄天河自己去井里打来。
唯一的期盼便是刘诏玄。
“刘长老本该昨日就到,为何还没消息!”黄天河一拍桌子,终于忍不住道出心中疑惑。
严礼也看向万泣,黄天河所说的也是他自己内心所想。
“师傅可有让我们失望过?”万泣此时的神情跟在日升峡上一般无二,决绝坚毅。
“就咱们三人前去赴会,还不遭人冷嘲热讽。”黄天河道。
他们还有机会能去参加酒宴,只因为蒙骏和碧青帮在这儿,不然莫说酒宴,他们这个分堂早被海西帮或者马家一锅端了。
“那我们不就跟个吉祥物件一样,往那儿一戳一站,只能听蒙骏说什么便是什么。”黄天河打开话匣子便说个没完。
“严师兄,你怎么不跟着你的韩长老,倒跟我们晾在这里。”黄天河话锋又转。
“怎么?这里不是雁栖门的地方,我便待不得?”严礼反驳道,虽然他明面没说过什么,但心里对蒙骏那番话仍然心有芥蒂。
这几日来韩轲倒是左右簇拥,碧青帮弟子对他礼敬有加,唯命是从,对严礼等人都是冷眼相看。
尽管挑拨味道颇为明显,但难免内心不悦。
这时,两名碧青帮弟子端了些酒菜进来,也不跟三人行礼招呼,放在桌上后便自行离开。
“妈的,清汤寡水,我们又不是没有银子,自己出去吃喝又如何?”黄天河瞥了一眼菜色,深感恼怒。
“他们说是保护周全,实则监禁看管。”严礼冷声道。
“就那几个人守在门口,老子想出去他们还能拦得住我不成。”黄天河拿过碗筷,自顾自吃了起来。
“现在江湖上谁人不知我们与碧青帮合盟,你一动手,可是叫外人看了笑话。”严礼道。
“我呸,这是对待盟友的态度么。”黄天河嘴里吧唧着饭菜。
“我们江湖中人,天盖地庐,风餐露宿的日子都没抱怨过,这些又算得了什么?”万泣开口道。“严师弟,你可知道蒙骏为何这么做?”
严礼喝了口淡茶,咂咂嘴,回道:“他们在大道上没有寻见刘师伯的踪影,自然得把分堂看紧了。”
黄天河擦了擦嘴角,道:“什么意思?刘长老没有走大道?”
“若是赶路官道,他早就到了,又怎么半点消息没有。”严礼白了一眼黄天河,心想这人心直口快,动起手来算个汉子,但智虑愚钝,难怪只能在分堂里当个小小头目。
黄天河脑筋转动,全没看见严礼的眼色,严肃道:“所以他怕刘长老有什么动作,因而一直派人盯着我们。”
“哼,所谓‘盟’友,只不过是明面上的关系,暗地里是敌是友却又难说的很。”严礼分析道。
严礼见黄天河一脸茫然,突然反应过来他并不识字,这个“盟”字自然也认识了。
万泣点了点头,他思索片刻,言近旨远道:“严师兄,这些日子来你与我们同甘共苦,不论是对付马家还是日升峡血战祝无寿都居功至伟,我们份属同门,师公都是裴老掌门,我有一番心里话,要说与你听。”
严礼放下茶碗,见万泣言辞陈恳,态度肃然,拱手道:“滕冲师傅和刘师伯自小一起长大,虽然有些不和,但大是大非面前,向来是共同进退,我等都秉承师门谨训,自是一样。”
见严礼如此说,万泣便沉声道:“我思前想后,落日林泄密一事,多半与韩兄弟有关。”
严礼一言不发,但已不再像当初立场分明,对韩轲坚信不疑。
“分堂遭受灭顶之灾,几乎全军尽殁,看上去是海西帮和马家两派得利,但实则,碧青帮反而承受其惠,他们以盟友之名接管了我们日泉镇的所有产业据点,并且提前便跟官府暗通款曲,一切计划井然有序。而这碧青帮之盟,又是韩轲一手促成。”
严礼紧皱眉头,默默思索。
黄天河听得一通分析后,怒不可遏,正欲开口,却被万泣阻止。
“无真凭实据,我无法认同。”严礼终于吐出一句话来。
万泣转而一笑,说道:“若有凭据,这上百条雁栖门弟子性命的仇,我早就报了。虽是我妄加推断,但师弟千万留心,此人不得不防。”
严礼对韩轲的了解比万泣更多,他如何参与到红山和雁栖一战,如何身居客卿长老之位,再后来成为裴璟左膀右臂,现下又跟碧青,海西,马家三方周旋,虽然都亲力亲为,身先士卒,但若论背后有什么阴谋心思,也难以揣测。
加上他是朝夕门韩常思的长子这个身份,难保会有其他心思。
可总归现在大敌当前,互为依仗,又得留心万泣乃是刘诏玄首徒,说不定刻意挑拨,从而削弱裴璟一方势力。
严礼想到这里,正言道:“万师兄说的是,无论如何,我们雁栖弟子同仇敌忾,一切以门派存亡为先,你的话,我记下了。晚上酒宴非同小可,我这便回房养精蓄锐,就不打扰两位了。”
说罢,严礼便起身离开。
黄天河看向万泣,还想说些什么。
万泣摇了摇头。
日泉镇渡口铿锵作响,一片混乱。船夫们把一桶桶货物从船上搬下,整个码头的船只都在浅滩被拉上了岸,将停靠的位置全部空了出来。
民坊内,姑娘缝制着斗篷,铁匠敲打着锻铁,伙夫墩子已将食料配备齐全,只等下锅。
河边的空地支起了营帐,载满货物的骡车挤在一旁,海西帮弟子们牵着战马,立好旗帜。
印有大鹏鸟图案的旗面迎风飞舞,帮众们聚在一起,他们大多是边关人士,教养粗鄙不堪,时不时争吵斗嘴,互相咒骂,也算是常态。马匹嘶鸣喘息,河边的噪音如同拍打着河岸的高涨浪花,达到顶点。
他们接到了消息,海西帮的两位堂主今日就会从水路赶到。
祝无寿带着几个心腹弟子站在渡口凉亭之内,远远地望着河面,浓雾虽然渐渐消退,视野依旧模糊。
他心情沉重却并未显露,坐在石凳之上,静静等待。
碧青帮人多势众,携威而来,仅凭海西帮在日泉镇的人手难以抵挡,可只待魏,黄两位堂主率人来援,形势便可反转。
祝无寿还对那日没能围杀得了万泣而暗自悔恨,摩拳擦掌几日,他知道这个机会很快就要再来,不过除了万泣之外,更多了一个目标,碧青帮五当家蒙骏。
只见他眼中精光闪烁,嘴角上扬。
江边隐隐约约浮现船只轮廓,船队横成一排顺风而来,眼看就要抵达渡头。
“闭嘴。”祝无寿一声令下。
嘈杂的人群瞬间戛然,注视着船队越来越近,船头上竖立的旗帜清晰可见。
要说日泉镇最为繁华的酒楼,自然还是何百义的青云酒楼,蒙骏通过县令多方中介转圜,最终还是将酒宴定在了这里。
夜幕降临,青云酒楼附近的街道一扫而空,三方弟子门众如约而至,各立阵营旗头,站做一方,守在酒楼之外。
最先到的是镇上当地商贾,他们也分作三波,背后各有势力。平日里喝酒赏曲,生意往来,大多熟络,可今晚这阵势非比寻常,互相之间也不敢多做议论,只简单寒暄几句,便快步穿过前院,落座在大堂之内。
楼上楼下共数十桌酒席早已备妥,众商客进来时见得楼外刀兵林立,入座后个个噤若寒蝉,鼻不闻半点味道,眼不入这繁多菜式。
何百义身为地主,已在楼上正桌等候。身后站的是近影庄大小头目十余人。
何百义一眼扫下楼去,见那些肚满肥肠的店家掌柜,老板都低头不语,不由觉得好笑。
按理说这花天酒地最是他们所长,但眼下众人心里估计都祈祷着今夜莫动干戈。
不多时,楼外跫音渐起,呼延朔和伏冠先带着数名精锐弟子走了进来,他们都在一名文弱少年身后。
那少年礼仪熟练,气质雍容,进的堂后,海西帮所属商家门客尽皆起身抱拳,不少人都称呼少年为“少当家”。
何百义自然也认出少年身份,他是海西帮帮主端木殇的小儿子端木泽。
端木泽和呼延朔泰然入座,伏冠先和其余弟子则站在一旁。
温尔少年先敬了众人一杯水酒,言辞彬彬有礼,口气更是温柔敦厚。
“今日多蒙何庄主款待,这酒楼真是青帘新酒软,横笛不胜吹,其名青云,也可知晓何庄主为人志向远大,德高望重。”
端木泽一挥手,身边手下端着一件云霞红日作表的锦盒呈至何百义面前,楼下眼尖的商客光见这礼盒的价值便暗自惊讶,这里面的宝物,更是难以想象。
“何庄主好字喜画,晚辈美其名曰献宝,实则献丑了。”端木泽情礼兼到,克恭克顺。
何百义回饮一杯酒水,余光看向端木泽身旁的呼延朔。
呼延朔轻轻点了点头。
“少当家太客气了,何某的这些摆弄,难登大雅,叶公好龙罢了。”
何百义接下锦盒,小心打开,生怕弄损了其中的字画。
他将字帖拿出,轻轻舒展开来,顿时双眼泛光。
楼下也好此道的商家也都聚精会神看着他手中之物,恨不得透过纸张背部看到正面内容。
“这,这是,张道士的《魏将军歌》。”何百义几乎神游太虚,忘了身在何地。
几位半懂不懂的掌柜小声嘀咕道:“这名家字帖不过苏黄米蔡,颜柳欧赵。这个张道士又是谁?怎地何庄主如此重视。”
另一位懂行商贾道:“你懂个屁,书法大家之作,历代以来临摹甚多,今时今日已经难分真假,就算拿个真的来,怕是也不好辨认,拿个假的被何庄主看出来,更是失礼于人,偏是这冷门字帖,真假分明,一目了之。”
何百义收下字帖,又恭敬的敬了杯酒。
两人就着这幅字帖,高谈阔论起来。
这时,楼外又有人到了,一道马蹄声抑扬顿挫,踩在众人心头。
不少人瞠目结舌,大惊失色。
这青云楼大堂门楣高挑宽豁,碧青帮蒙骏竟然马不解鞍,足不落地,一人一马直行而入。
何百义和端木泽都是脸色一变,海西帮和马家的诸多头目纷纷咬牙切齿,不仅是对他无礼入殿的行径心生不快,还恼怒他没带亲信弟子陪同进楼,太过自大。
同时,堂中不少商贾都起身恭迎,何百义和呼延朔看在眼里,心中通透,短短几日,雁栖门那些下属掌柜,都改换门庭了。
端木泽见蒙骏英姿飒爽,胯下神骏精神抖擞,马饰染成青岚之色,鬃毛与他的外袄披风都如此相得益彰,气派不凡,令人心中生畏,端木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海西帮中多为塞外子弟,策马不羁惯了,但还没有谁像蒙骏这般豪迈迫人。
蒙骏下得马来,头不回身不转,拍拍马头,那匹骏马竟似通晓主人心意一般,昂首阔步,走出堂外,区区一匹畜生便目中无人,更何况乘骑之人了。
只见蒙骏大步走上楼来,脱去外袍,虬劲内装凸显着钢筋铁骨,体态健硕,朝着何百义,端木泽等人抱拳道:“久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