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骄嵘回答得如此飒爽，真相近在眼前，令狐峥却忽然心慌起来，只觉喉间干燥，竟问道：“你渴不渴，我到溪边取些水回来？”鹿骄嵘微微一惊，尚未回答，他已起身走出了山洞。
山脚下有一条溪流，缓缓流淌，令狐峥来到溪边，以手取水，喝了两大口，清凉下肚，正思索着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真相。背后却忽然传来一阵细细的脚步声，跟着水中便映出了一个人影，竟是鹿骄嵘，她竟也跟了出来。
时已入夜，空中悬着一轮明月，月色如水，照得人世间一片澄澈清明。晚风轻拂，花草之香氤氲如雾，虫鸣阵阵叫人神清。伤后的鹿骄嵘俯身临溪，兀自取水喝了三大口，只觉精神舒畅。
狐鹿两人临溪而站，衣襟挡风，皆默不作声。令狐峥所求不过一个真相，沉吟片刻，鼓足勇气，说道：“鹿姑娘敢作敢当，令狐峥有事请教？”鹿骄嵘道：“但说无妨！”
令狐峥问道：“白石山庄，凤霜天为拒婚约，撞柱而亡，而后被你扔下江流，此事当真？”鹿骄嵘迎风而立，面色淡然，答道：“是。”
她如此诚实，答得干脆利落，倒让令狐峥心头一紧，脸上泛起三分苍白，当即力持镇定，接着问道：“拜堂之后出现的黑衣人，是不是你一手安排的？”
“是！”鹿骄嵘点头答道，言简意赅，并不做过多解释。令狐峥身子猛然一颤，脸色骤变，鹿骄嵘连答两个“是”，果断干脆，如此看来，凤霜天在敬亭山下所言不虚了。
令狐峥手心泛出了冷汗，惶惶不安，他踌躇片刻，问出了心中最后的疑问，“那日身穿红衣、与我拜堂的女子，是不是你？”
鹿骄嵘原本举头望月，听了这一问，目光回落人间，眺向远方，答道：“是！”
这“是”字一出口，令狐峥犹如五雷轰顶，当即呆若木鸡，如丢魂魄，他退后两步，跌坐在溪边的石块上，心中百感齐集，一时间不知是惊、是乱、是怒、是恼、是不甘、是愤懑、是怨恨，还是无可奈何……
清风拂过溪面，吹走又折回，令狐峥缓回三分神思，忽然冷笑起来，在心中自言自语，“凤霜天所言果然不虚啊，我的新娘不是她，而是倚天魔女鹿南风，竟是魔女鹿南风，是鹿南风啊，哈哈哈，怎会是鹿南风啊？”
令狐峥举头望月，月如玉盘，皎洁透亮，月中有一阴影，隐隐化作了朱鹮衣的模样，清晰可见。她站在湘水门山前，半个身子掩在朱门之后，与自己挥手告别，含羞带怯，依依不舍；令狐峥心头猛然一痛，如利箭穿过。
空中忽有薄云拂过，月中人影竟幻成了凤霜天，眉目流转，巧笑倩兮；令狐峥吓了一跳，但凤霜天容貌六分清晰、三分模糊，他便缓了心神。又有一层白云遮过，那人影又变了，却十分模糊。
令狐峥定睛细看，终于看清了，啊，那依稀是鹿骄嵘的模样，英气勃发，丽若牡丹。令狐峥大为震惊，但那模糊的面庞却越来越清晰，他长吁一声，暗暗自嘲道：“可笑可笑，真是可笑至极啊！上天竟如此玩弄我令狐峥，不，不是上天，是这魔女，是她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她搅弄我的姻缘，破坏我的婚约，最后却成了我的妻子，哪里是造化弄人，分明是魔女弄人……”
思及此处，令狐峥心头忽生出五分怨气，又带着五分怒火，胸膛便被压抑得异常难受，几欲炸裂开来。他无处宣泄，便纵声长笑，声如洪钟巨雷，随风四散，四周山谷鸣响，一众山禽鸟兽纷纷惊醒，排翅乱飞。
一时之间，百鸟齐飞，鸟鸣不觉于耳。令狐峥眼角却溢出了两行清泪，却仍不能抒愤解气。他放眼四望，夜色中的山川起伏、树木林立，像极了那些辱骂他的江湖豪杰们，正骂他背情弃义，骂他与魔女为伍，任他如何解释，江湖豪杰皆是不听……
令狐峥才散出去的怒火、怨气、激愤之情……又骤回三分，心道：“原来我就早就跟这魔女成亲，江湖各派英雄豪杰们倒也不曾冤枉我。事实如铁，虽非我愿，我却百口莫辩。好，好啊！那便如了你们心愿。”
鹿骄嵘临溪而立，背对令狐峥，丝毫不理会他的大笑，待笑声渐歇，她便悠悠说道：“你这就写休书吧！”
令狐峥一听，先是震惊，疑惑尚未涌上心头，怒气便先喷涌而出，心中骂道：“你这魔女，毁我姻缘，害得我被江湖名门正派所不耻，如今竟想轻描淡写地撇清关系！哼，拜堂成亲之事是你筹谋做主的，如今休书一事就得由我的意愿，我也要叫你尝尝被人摆弄的滋味。”
令狐峥呵呵轻笑一声，便朗声说道：“我与你既已拜堂成亲，结发为夫妻，天地为证。无故休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鹿骄嵘身子猛地一颤，几欲跌进溪中，她豁然转身，见到的却是令狐峥满脸严肃、慷慨端正的模样，顿时惊愕不已，又疑惑万分。
她此前拆散令狐峥与朱鹮衣的婚约，令令狐峥背负种种骂名，料想令狐峥必然恨她入骨，他此刻为江湖正派排斥、为豪杰厌恶，肯定是恨不得一纸休书与她划清界限，再无瓜葛，也好为自己洗清污蔑，重归正派，却万万没想到令狐峥竟然拒绝休妻。
鹿骄嵘强自压下心中的诸多情绪，力持镇定，说道：“你不必如此！我与你拜堂实是形势所迫，并非真心实意，你也是受制于我。我于你无情，你于我无意，又何必理会天下人？”这一番话语，带着三分开导之味。
令狐峥恍若未闻，只朗声说道：“你我姻缘，与情义无关，但婚约大事，岂能儿戏！”他两番拒绝，义正言辞，干脆果决，似是故意与鹿骄嵘作对，为难于她。
鹿骄嵘哪里能承受，她本就是重伤，被这一话一激，怒火攻心，喷出一口鲜血，身子软软瘫在溪边。溪水中的明月如天上飞镜，照得溪水澄澈如镜。
镜中有一个倒影，虽容颜憔悴，但美艳之色丝毫不减，反而增了几丝难得可见的柔美之态，似牡丹蒙霜，叫人怜惜。
鹿骄嵘心头一颤，眼中先闪过惊讶，继而浮起一抹鄙夷，冷笑一声，蔑道：“天下男子，皆是一般！”令狐峥侧首看去，只见她掌中忽然多出了一把匕首，照着脸颊劈面划下。
真如疾风骤雨，电闪雷鸣，事先毫无半点征兆。令狐峥大惊之下，救人的本能随即迸发，当即挥起右掌，在胸前画了个圈儿，横掌打出，使的正是大鹏八裔掌的第三掌“击水三千”。
掌力呼啸，尽数打在鹿骄嵘手臂上，震得她手腕一疼，匕首落地。但重伤之人哪里能承受令狐峥的一招击水三千，她身子一晃，向前跌去，噗通一声，掉进了溪里。
令狐峥大惊，看着鹿骄嵘在水中扑腾，她受了重伤，又吃了自己一掌，在水中难以自救，双手拍打着水面，脑袋刚浮出来又沉了下去。
令狐峥心下一急，要上前施救，才迈开步子却停了下来，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魔女此刻死了才是最好的，从今往后，世上再无鹿南风。没了鹿南风，我令狐峥与妖女魔教再无任何瓜葛，慢慢地便能与江湖镇派和解了。”
令狐峥如此解决是最好的，便眼睁睁地看着鹿骄嵘在水中挣扎，起起沉沉，直至她脑袋沉入水中，只剩几缕黑发在水中飘荡，渐渐消失。
生死只在一线之际，令狐峥忽然不忍，暗骂自己：“见死不见，岂是大丈夫所为？人生于世，当侠义当先！令狐峥，你答应了夏荷衣姑娘，要救走鹿南风，带上太白门，怎能言而无信？若眼睁睁看她死去却不施以援手，一是无义，二是无信，无义无信之人，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管他什么魔教妖女，我令狐峥所作所为但求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只见一个身影向前一跃，跳入溪中。令狐峥沉入水底，探手抓住鹿骄嵘的肩头，带着她浮出水面、游回溪边，将人捞上岸来。
鹿骄嵘浑身冰冷，脸色煞白，奄奄一息。令狐峥当即出掌，落在她腹上，将真气内力输入她体内，逼出腹中积水。
鹿骄嵘咳嗽两声，悠悠转醒，令狐峥道：“你倒福大命大！”鹿骄嵘缓回三分神思力气，挣扎着坐起来，盯着令狐峥，眼里尽是嘲讽，说道：“你不肯休妻，不过图我容貌罢了。”
令狐峥一听，勃然大怒，心道：“江湖正派的英雄豪杰侮我、骂我，连你也将我视作那些浅薄粗鄙男子，岂不侮辱？我两番救你性命，你竟如此侮辱我。好，我偏不如你所愿。”
令狐峥捡起匕首，扔回鹿骄嵘身边，道：“一个女子，如此不爱惜自己的容貌！好啊，你要划便划，最好划出满脸伤痕。我令狐峥只有一句话，成亲之事，是你谋划；休妻一事，我来决定。”
鹿骄嵘暗暗疑惑，“他为何不肯休妻？难道要利用这桩婚约来达成什么目的？如今这桩姻缘于他而言，百害而无一利，他究竟想干什么？”
鹿骄嵘抬头仰望，见令狐峥说得认真决绝，脸上一更是副端严神情，一时间竟猜不透他的用意，脑袋又嗡嗡作疼，索性作罢。
但令狐峥与自己对着干，鹿骄嵘心中的傲气升腾，哼一声，道：“我鹿骄嵘要来要去，行止皆由我心，岂是你一纸休书所能约束？”她带着一股怒气，转身先行，返回山洞。
令狐峥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两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程，他忽然开口问道：“你方才为何不开口求救？”
鹿骄嵘头也不回，说道：“你若不想救我，我喊破喉咙也无济于事；你若有心救我，自会出手，何须我开口？”令狐峥暗叹道：“这魔女倒是个明白人！”
山路寂静，唯有蟋蟀虫鸣声，鹿骄嵘心绪不佳，只觉分外烦人，正巧脚下有一只黑头蝈蝈从草丛中一跃而出，她抬脚便踩了下去，压得那蝈蝈脑浆崩裂而亡。
脑中忽有灵光闪过，鹿骄嵘登时恍然大悟，转身怒视令狐峥，说道：“小圣真是好谋算啊，想用休书拿捏我手中的铁马首！”
令狐峥脚步一滞，才起疑惑却忽然明了，心道：“原来她是这般想的！哈哈，这倒提醒我了，若一封休书能换来铁马首，这段荒唐的婚姻倒有几分用处了。”他也故意说道：“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你交出铁马首，我写休书，从此各不相干，如何？”
鹿骄嵘一双大眼寒如秋露，双眉一挑，说道：“你永远不用写休书了。”山风吹来，她身上一冷，便疾步先行；回到山洞，经篝火一照，身上才有几分暖意，但湿衣难受，鹿骄嵘想脱衣烘烤，见令狐峥正要坐下，她朗声说道：“我如今已性命无忧了，你可以走了！”
这分明是卸磨杀驴啊，令狐峥微微一惊，气定神闲，只道：“夏荷衣姑娘在太白门等你，你当真不去见她？”说罢，转身朝洞口走去，步履极快。
“等等。”鹿骄嵘一听到荷衣在太白门等她，所有的恼怒、烦闷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急忙叫住令狐峥，“你在洞外侯着，我要更衣，明日一早，启程上太白门。”
令狐峥笑道：“我今日才知，原来你的软肋是夏荷衣姑娘。”鹿骄嵘盈盈一笑，篝火映衬下，如牡丹绽放，分外明媚，她道：“你若敢打荷衣的主意，我就打朱鹮衣姑娘的主意。”
令狐峥难得见她一笑，只觉明艳动人，听了那话语，浑身打了个寒颤，心道：“蛇蝎美人。”他退出到山洞外，重新拾柴生火，烘烤身上的湿衣服。
鹿骄嵘在洞中脱下湿衣，一边烘干，一边取暖，见了令狐峥遗留下来的兔肉，大大方方，拿起就吃。这一夜，两人一里一外，井水不犯河水。
翌日一早，狐鹿二人整束行装，启程前往太白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