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自杀的原因
我们赶紧跟着护士来到急救室。急救室就在我们现在住的那层楼，在大铁门外，离大铁门20米左右。
中年男人躺在病床上，脸色煞白，双眼紧闭，连嘴唇和眼皮上都看不到一点血色。要不是看到刘医生正在为他处理，看到输液管里的血一滴一滴地流进他的血管，我们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他的妻子正站在旁边抽泣，看到我们进去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神色。夏彤彤赶紧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轻声询问情况。我们也东一句西一句地问她。
我们进去的时候刘医生侧脸看看我们，接着埋头做手术。两个实习医生分别站在刘医生两侧，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做手术。
“脸色好吓人！”夏彤彤轻声说。
“现在好一点了。”中年男人的妻子说。
过了一会，刘医生直起腰，摘掉手套和口罩，伸展两臂活动活动，然后走到我们这边来。一个护士关掉手术灯，另一个把装钳子的托盘端走了。
“这回算是保住了。”刘医生说，“但是牙齿长在他的嘴上，他随时可以来第二回。把你们请来，就是想让你们开导开导他。其他的事情我们先不谈，生死才是大事。”
刘医生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像朋友一样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借一步说话。”
我们亲密地紧挨着，一起走出急救室。
“尽管我们之间有很多分歧，”刘医生诚恳地说，“但在死神面前，我们应该站在一起。”
“当然！”我说。
“他的情况令人担忧。”刘医生神色凝重地说，“一个正常人要咬破自己的血管都不容易，但他居然做到了。他这明显就是要把自己往死里咬。你知道，像他这种情况，得有多大的决心才能激发出这种潜力。他显然是打定主意不活了。一个一心想死的人，别说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恐怕上帝也救不了他。”
“我不认为他咬破自己的血管是为了自 杀。”
刘医生惊异地望着我，仿佛我的脸上长出了第三只眼睛。
“一个人咬破自己的血管，居然不是为了自 杀？”他的右手还搭在我的肩上，他又举起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我想听听你的解释。我知道你的想法很独特，但一个人咬破自己的血管，还能有别的什么解释？难道他想研究自己的血，还是想试试自己的血管牢不牢固？”
趁刘医生的手脱离我的肩膀的瞬间，我赶紧往前走一步，以免它再次搂住我的肩。我不喜欢这种假惺惺的亲密，更何况刘医生对我的亲昵明显带有拉拢我的意思。但他也紧跟着我往前走了一步，那只手照样悬在我的肩膀上。我突然一个急转身，面向刘医生。
“要是您没记错的话，昨天晚上他就说过他想咬人，要是够得着自己的脖子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咬下去。”这句话说得有些仓促，好像是为了证明我转向他只是为了方便和他说话，而不是为了摆脱他的那只手。
“我当然记得！”刘医生说。
他的右手依然悬在空中。顾及面子，他没有让它马上垂下去，但就这么僵硬地举着也显得有点莫名其妙。
“对对对，他确实说过这句话。”趁此机会，那只手伸出食指，在空中连续点了几下。
“很显然，他只是想咬人，想寻找咬人的快感，想证明他的牙齿还行。他是找不到别人咬才咬自己的。”
“你说他是为了证明他的咀嚼肌功能正常？”刘医生说，“他干嘛不采取别的方式，比如嚼馒头，嚼水果糖，嚼甘蔗，非得将自己咬伤，并且还是咬破血管？”
“这里面身理和心理的机制都很复杂。”我说，“我也不懂，但他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应该和昨天的事件有关吧。他连饭都嚼不碎，咀嚼功能失常不仅是他身体上最严重的疾病，也是他最在乎的心病。昨天在情急之下，他一口就咬破了高个子的颈动脉，还让人家命丧黄泉，在我们看来这无疑是一出悲剧，但这件事对他却产生了一种积极的意义。”
“你是说咬破人家血管，咬死人还让他找到了成就感？”
“不是我说，昨天他的话里就有这个意思。他一再强调，要是用别的方式伤了那个人他肯定后悔，但是用牙齿则另当别论。他当然没有说不后悔，但说到他用牙齿伤了那个人的时候，您看见他那种满足和得意没有？”
“看到了，简直就是得意洋洋。”
“有一会他提到自己特别想咬人，说眼前闪现的全是一截截脖子。我相信那时候只要有机会动口，不管是谁的脖子他都会咬下去，要是够得着自己的，他照咬不误。”
“那他昨晚为什么不咬自己的手？”
“可能是没想到，亦或是那么多人在旁边，让他多少能保持一些清醒。”
“你的意思是说，他咬伤自己也是为了寻找成就感？完全没有自 杀的企图？”
“我不敢肯定这种满足感叫不叫成就感，”我说，“但一个已经患了绝症的部位突然产生如此壮观的爆发力，肯定会让人欣喜若狂。如果之前这种功能的丧失让他感觉自己成了死人，那么这种功能的恢复会不会让人感觉自己重生了？”
“这么说也不为过。”刘医生沉吟片刻，点点头说。
“所以您说的自 杀行为，在我看来是为了重获新生。”
“你敢肯定他一点自 杀的倾向都没有？比如畏罪自 杀，或者悲观厌世？”
“应该没有。”我说，“他应该清楚，患了这种病等于判了死刑，说不定这一死刑比他杀人的死刑来得早。说到悲观厌世，和他共处一室这么久，我没看出他有任何悲观厌世的迹象。”
“如果他不想要自己的命，干嘛将自己往死里咬？找一个肉厚的地方表示一下就行了，为什么要咬破血管？”
“因为上一次他就是咬破人家的血管找到的成就感。”
“以你之见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刘医生说，“医学只教我们如何让病人活下来，没有教我们如何让病人有意义地活下来。”
“恐怕也教不了。一个人活得没劲，恐怕上帝也帮不了他。”
“要不要找个心理医生疏导疏导他？”
“不一定有用，心理学没法赋予人生以意义。”我说，我突然想起卡夫卡日记里的一句话：算了吧，心理学。
“但我们不能这样听之任之啊。”刘医生说，“我作为他的医生，您作为他的朋友，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往绝路上走吧？”
我想说中年男人不是我的朋友，但我没说。我不是怕刘医生认为我绝情，我只是突然觉得他认为我是不是中年男人的朋友都无所谓，我没必要向他澄清这一事实。
但我还是答应刘医生，等中年男人醒后我会找他聊聊。我知道不会有用，但刘医生的恳切希望让我不忍拒绝。他的恳切差点让我感动得拥抱他。
“这就对了！”刘医生笑笑说，“你们毕竟还是同志嘛。”
“我们不是同志。”
“你们不是一个组织的吗？”
“没有组织。”
“你们的组织呢？”
我不想跟刘医生讨论组织的问题。要是我说我已经退出了组织，他会认为我被吓怕了，幡然悔悟了。我也不想对他说我怀疑这是一个莫须有的组织。因为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有时感觉有，有时感觉没有；还有他会认为我在为自己辩解，我们没有罪，我不想为一个明确无误的事实辩解。
“你们真的那么相信你们那一套说辞？”我说，“约上几个人争取一点属于自己的权利，何罪之有？怎么能叫非法组织呢？”
“就算你们的动机是正当的，但你们聚众闹事，扰乱公共秩序，还闹出了人命，已经触犯法律了。再说这是公安机关的判决。”刘医生镇定地说，“医院无权判定你们有罪还是无罪。”
“我们没有聚众闹事，”我说，“引发群殴和闹出人命纯属意外。你们不能以这么一次意外事故一棍子打死这么多人吧？”
“是不是聚众闹事，有罪还是无罪，”医生抬手看看表说，“得看最终的判决。我承认我们这么说，也不过是姑且名之的做法。”
“请恕我冒昧，”我说，“姑且名之是一种很不负责任的做法。一般人如此也就罢了，连公安机关都这样含糊其辞，语焉不详，真的让人难以理解。要知道这种含糊其词的界定让多少人失去了明确的身份，陷入了无所适从的困境。拿我们这些人来说，病人不像病人，犯人不像犯人，根本不知道该以何种身份行事。”
“你们为此伤脑筋，我们又何尝不是。”刘医生苦笑一声说，“如果你们是纯粹的病人，我们就可以做纯粹的医生，我们的工作也单纯得多，只管救死扶伤就行。现在你们突然多了一重身份，不管这种身份怎么称呼，总之你们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病人。不但我们的职责会随你们的身份的变化而变化，我们的身份也会随你们的身份的变化而变化。如果有关部门明明确确将你们界定为犯人，那只需要由相关人员看管你们就行，问题是有关司法 部门没有作出这种明确的界定，而是草草地把你们丢给医院，也没有明确告诉我们，到底是将你们当病人还是当犯人看待。”
“我觉得公安部门将我们交给医院，那就是因为他们将我们当病人，而不是当犯人看待。所以你们没必要伤脑筋，一如既往将我们当病人看待就行了。我们依旧是病人，你们依旧是医生。如果你们态度明确，都将我们当病人看待，我们至少不会无所适从。”
“此言差矣！”刘医生说，“公安部门将你们留在医院，是因为你们有病在身，而不是因为你们是病人。这二者是有区别的。如果公安机关只是将你们当作一般病人，为什么要让你们住特殊病房？为什么要让这么多人看管你们？为什么要限定你们的自由？对于我们这些以救死扶伤为天职的医生来说，就算公安部门明确将你们界定为犯人，如何对待你们一样让我们伤脑筋。我们是医生，而不是狱警，不是法官，但现在我们得一边行使医生的职责，一边扮演狱警和法官的角色。很显然，扮演那种和自己的本职工作毫不沾边的角色，不但对医生这一角色造成负面影响，对于我们作为正常人的生活也造成了不利影响。前者比如，你给一个病人打针，如果潜意识里将他当犯人，下手可能就会狠一点，推药可能就会猛一点。更极端的例子是，给病人做手术的时候，你手握手术刀，头脑里时而闪过救人的念头，时而闪过杀人的念头。不用真的杀人，当一个医生萌生过杀人的念头以后，他怎么可能再继续做一个单纯而快乐的人？
“司法 部门对你们的身份没有作出明确的界定，给我们造成的麻烦更大。虽然我们知道你们身兼病人和犯人双重角色，但却不知道哪一种身份占主导。有些是病人的身份占主导，有些是犯人的身份占主导，但在司法 部门作出明确界定之前，我们对此不得而知。但有关司法 部门和上级医疗部门却明确要求我们要恰如其分地对待你们。不要说我们分不清谁病人的身份占主导，谁犯人的身份占主导，就算分得清你也不知道什么叫恰如其分。同样是犯人，有罪行重的，有罪行轻的。但除了专业的司法人员，我们这些医疗人员有几个熟悉法律？拿我们医院来说，上至医院领导，下至一般医务人员，全都是法学知识的门外汉。不幸的是，你们这些犯了事的病人在未经正式审判的情况下就被公安机关草草地塞给了我们。一分为二地说，这是我们的不幸，更是你们的不幸。你们得带着这种不确定的身份和一些不懂得如何界定你们身份的人相处，要和这么多医生、护士、保安、清洁工、勤杂人员、病人、病人家属相处，要适应这么多人的脾气，要习惯这么多人的脸色，你们确实不容易。我们都不容易，应该相互体谅。”
刘医生又看了看手表。两个实习医生已经站到他的两边，一左一右簇拥着他，一副要帮助他摆脱我、赶紧离开的样子。
“如果你们一定认定我们有罪，”我说，“我恳请法院早日对我们作出审判，要是没罪请还我们清白，还我们自由；要是有罪也请对我们作出明确界定，该去哪儿去哪儿。”
“从理论上说，审判早晚会有的。但具体时间不得而知，也许下个月，也许明年。但说不定你等了一辈子也等不到这一天。到死都没有等到审判的人多得很。至于法院为什么一直未对这些人做出审判，我们也不得而知。也许是原告撤诉了，也许是法院将这个案子忘记了，还有可能是法院认为他们已经审理过这个案子了。”
刘医生说完这番话就急匆匆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