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起了秋风,夏日的暑气消散殆尽,清凉宜人的温度正适合穿一件单衫。祝筠的衣服是西城裁缝铺掌柜一大早送过来的。掌柜的替店里伙计感谢祝管家的中秋礼钱,连夜赶制了新衣。
祝筠挑了内敛的玄清色,连花纹也是同色系的暗纹。祝筠对着镜子转了一圈,颇合身量。
祝筠把桌上的钥匙、印章、银子拾掇进口袋,不留神就碰到了桌案上的碗。
“哪里冒出来的碗?”祝筠捏起碗,碗里残留着淡淡的奶香。
书房里窗门紧掩着,高照靠着椅子把腿搭在桌上看书。身侧的老甲跪地候命。
“晋王出发了吗?”高照打开一份朱红的请帖。
“嗯,是连夜启程的。需要派人盯着吗?”
“若是旁时我还有些担心,但现在这个局面,晋王他知道分寸。叫咱们的弟兄只管把钱物运过去,做些实在事,能帮多少难民是多少。”
“是。”
“还有个要紧事,”高照放下手,请帖搭在肚子上,“隋行潜逃,定然要逃离大魏。西去边关要塞,重兵把守,他很难混出去;最安全的路线就是经由江北进入北燕,而临江县是进入江北的唯一路径。”
“属下明白,这就派弟兄去临江县截人。”老甲道。
“顺便告诉明王一声。他在江北布置的人也可帮衬盯着。”
“是。”老甲领命退下。
菜园子里的石子路上,张冉抱着一块牌匾,寻了个干净处歇脚,碰巧祝筠抱着碗从东院出来。
“嘿,长安,你总算睡醒了。你睡了一天一夜。”张冉扶着牌匾招呼。
“太困了,实在起不来,”祝筠挠挠头,“没耽误府上的事情吧。”
“府上没啥事,你再睡上三天三夜都没问题。”
祝筠疾步跑过来,“冉大哥你要做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张冉摆摆手,“将军吩咐要把府上的牌匾换了。”
张冉把牌匾正面转给祝筠,黑底金字赫然刻着“高府”。
“将军府的牌子不是挺气派么,为什么要换?”
“哦,昨天将军辞官了。”
“啊?”祝筠手里的碗差点掉地上,明明只是睡了一天,府上却已是天翻地覆,“为什么?”
张冉摇摇头,“将军脾气,我从来摸不透。”
“将军有没有很失落,会不会很伤心?”祝筠关切。
“看不出来,今天他还照常起来练拳、看书。”
“哦哦,那还好。”
张冉抬起牌匾正要出门,想起祝筠还未吃早餐,“对了,厨房里给你温了牛ru。你长个子,多喝些。”
“牛ru?那不是很金贵。”祝筠惊道。
张冉的目光落在祝筠手里的碗上,“你昨晚不都喝了么,今天还推辞啥。”
昨晚?祝筠低头看着空空的碗,影影绰绰想起昨似是有人看他,又像是梦里的父亲,虚虚实实分辨不清。想来是那会儿神志混沌,把来人当做了父亲。
“冉大哥,谢谢你昨晚照顾我。”祝筠十分礼貌地道谢。
“嗐,不是我。昨晚去给你送的牛ru的是将军。”
“……”
“你什么情况,大理寺传的沸沸扬扬,都说你辞官了。”周凌一屁股坐到了高照的书案上。
“喂喂,”高照把脚从书案上挪了下来,十分嫌弃地把周凌赶下书案,“我做回贵公子的第一天,你就对我没大没小。你也忒实在了吧。”
“他们说的竟然是真的。你怎么想的,你难道真要撇下鄂北的弟兄们?”周凌恨不得揪着高照的衣领问个明白。
“权宜之计,权宜之计,”高照搬过书,把书案铺满,不给周凌可坐之地,“被国子监闹的,我在家避避风头。”
“那徽州的案子你还管不管?”
“管,当然管。”
周凌掏出一张画着图的纸,“啪”地拍到了高照眼前。
“这是什么?”高照展开,纸上绘的是条蛇。
“是从那个被抓的差役身上拓下来的。用刑时,发现他左臂上有道螣蛇刺青。”周凌解释。
“刺青?”高照皱眉。
“对,这个刺青我见过一次。将军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朝廷派遣至雅哈的两任县令接连被暗杀。”
“嗯,有印象。是我被封将军的那年。但军务繁重,后面的事我就不清楚了。”高照神情严肃起来。
“那时候我刚巧在雅哈游历。顺手接下州府的悬赏令,”周凌追忆,“我扮作仆从,以假县令为诱饵,引得一群黑衣人出手。杀了两个,可惜没捉到活的。那两人臂上就有这种螣蛇刺青。”
“那二人身份查清了吗?”高照问。
周凌摇头,“查案是州府的事,余下就不得而知。”
“州府的要案卷宗会定期汇报至刑部,”高照拍案,“我现在的身份不方便,你把刚才的话说与荣寺卿,他自会向刑部索要卷宗。”
“你现在知道身份不方便了。”周凌挖苦。
“你不懂,这是以退为进、以柔克刚的大智慧。”高照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
“得,你懂就行。”
宽敞开阔的西院里,祝筠焦虑地踱着步子,绞尽脑汁回忆昨晚是否误把将军当做父亲,是否无故对他撒了娇。
书房的门开了,周校尉迎面走过来,将祝筠上下打量一翻。
“是我的新衣不合身吗?”祝筠左瞅瞅右瞧瞧。
“昨日你帮了将军大忙,我应该对你刮目相看。”
“将军竟然跟你说了。”祝筠睁圆了眼睛。
“他昨日让我给齐相传消息,顺便把你好一番称道夸赞,就差裹一席红布把你供着了。”
“唔,周校尉说得真夸张。”祝筠红着脸,撮撵着腰上的玉佩。
“是长安在外头吗,进来吧。”书房里传来高照的声音。
祝筠被周凌看得浑身不自在,听见将军传唤如获大赦,“将军喊我,我先进屋了。”
“去吧。”周凌径直出了院子忙自己的差事。
“将军,你喊我。”祝筠站在门框里,隔着高照丈许远。熹微晨光从祝筠的身后映过来,仿佛是周身亮起的光环。
高照抬起头来,转向门口,“你隔那么远做什么,难道你每次睡醒都要重温一遍从畏惧我到熟悉我的过程?”
“不是。”祝筠往前走了两步。
“你捧着个碗又是做什么,讨饭?”
“不、不是,昨晚将军送牛乳给我,谢、谢谢将军。”祝筠实在记不清昨晚做过什么,但每每想到将军亲自给自己喂牛乳,就羞于启齿。
“厨房里还给你留了一碗,喝了吗?”
“还没有。”
“牛乳暖胃,早些喝掉,你都一天没吃饭,”高照认真嘱咐,“我让大宝炖了羊肉犒劳你。知道你爱吃蟹黄包,但是蟹肉寒凉,等过几天再做给你吃。”
“将军不必麻烦,我以前两三天不吃饭都没事。”祝筠推辞道。
“你现在是我高照的管家,别再想以前的不开心了。”
将军面色虽然严肃,但语气却很温柔,窜到心坎里,暖暖的。“嗯。”祝筠点点头。
“过几天是李太傅的七十大寿。”高照的手指落在请帖上,“太傅是两朝老臣,打算过完寿辰就回归故里。所以祭酒筹办寿宴虽然简约却很隆重,将上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员和世家的公子都邀请了。你这几日就留心帮我备份贺礼,银子不是问题,别太俗气就行。”
“嗯嗯,将军放心。”祝筠得了吩咐很开心。终于要施展身手做管家份内的事情,一定要让将军满意,祝筠踌躇满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