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此刻康妮语带困惑,但亚伦却解开了自奇勒的计划以世保局的危机状况展开以来一直缠绕在他心头的那个困惑,那是对于奇勒临走前一晚和自己相处时的话语和气质的不解。他觉得如今自己已彻底解开了这个困惑,因此也是时候把奇勒的深意传递给他在自己的世保局使命道路上最亲密的两位合作伙伴了。
他说道:“对于真相的渴求使我们忘记了使命,迷失了方向,这是世保局一直以来犯下的最大错误。根据卡普列尔的日记记载,共同党为实现自己的理想已经付诸了上千年的实践努力,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一定经历过无数次的卷土重来。一个仅仅基于文化因素的目标是绝难跨越如此长久的时间跨度而不断延续的。从现在的科学角度来回望,我们可以肯定如果远古年代真有人曾经与人类接触并启发他们开启文明的话,他们也绝对不是什么造物者,而限定万物运作规律的自然之神实质上也只是对于自然规律的比喻,那就是说,为共同党的长久理想作加持的并非什么神秘莫测的强大力量,很可能只是根植于人类基因里的本性,那是一种属于哺乳类动物的统治本性。这种本性从来都存在,也散布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和族群当中,只不过作为共同党祖先的族群被一种来自外部的优势力量所点拨,才得以成功地把这种本性在历史上发展成一个延续不断的具体进程。所以与共同党的对抗的本质是与一种人类物种的底层规律的对抗,它并不会以消灭任何具体目标而结束,就像警察办案一样,任何犯罪案件都只是一种社会问题的表征现象,对于每一个个别案件的侦破都只是对于社会症状的暂时缓解,唯有彻底解决背后的社会问题才能迎来本质的改进,这个才是社会规划者真正的使命。
一直以来,世保局都只是把注意力放在破解骗局组织的计划,和了解它背后的秘密势力之上,而奇勒在自己的个人调查进展到触及关于共同党的秘密的阶段,也是始终把注意力放在寻找他们通过俄罗斯的政治实体和骗局组织所实行的阴谋计划的真相之上。但真相只是事情的一部分,俄罗斯和骗局组织包括前苏联甚至包括纳粹德国在内,它们也都只是共同党的统治旅途中的一部分,任何一个节点被阻挠了,他们依然会重新崛起,唯有不忘使命,才能与共同党展开长久的对抗。所有能在现实历史中浮上表面的团体都是短暂的,包括国家和民族,这也是共同党在历史上途径无数不同政治实体的原因,而只有一批人始终坚守着人类的使命。这个使命并非由任何人授予,所谓的造物者只是在其中推波助澜而已,这个使命的本质同样根植于人类与其他物种相比与别不同的基因里,它使得某些人与生俱来地认为人的存在并不只在于好好活着。而人类作为物种层面甚至借助这种基因优势开启了几乎能与自然规律互相抗衡的文明进程,可以说这种与统治本性共生共存的天然行为特征真正使得人之所以为人也,而维护它就成了人类真正的使命。而贯穿人类的文明历史始终在为这个使命保驾护航的,是差异党。”
亚伦以飘忽的眼神游走于康妮与添之间,原来真正的使命感并非顶天立地、斩钉截铁的坚决表态,渺小的人类根本没有与天比高的资本和资格。真正接受使命的人是在被伟大事物映衬出自己的卑微姿态下与它并肩的,那是他们敌不过自己的内心召唤的结果,并无任何昂首仰天、热血澎湃、雄赳赳的荣光时刻可言,正如中世纪的骑士下跪低头接受加持那样。他说道:“奇勒引导我们来到这里的用意,可能是提示我们去复兴差异党,那是在对抗共同党的路途上真正重要的真相,因为它与使命同在,相比之下,奇勒对于骗局组织的行动计划的调查失败与否,其实并不重要。”
康妮在触及亚伦的眼神以后低下了头,她以一贯缅甸沉默的姿态向亚伦表达自己与他的并肩立场,这是认知吻合的力量。亚伦把眼神移向添,他看见添的脸上终于增添上了和煦的色彩,他知道添已接收到自己决定加入他们行列的信号。添对亚伦说道,语气与当年的奇勒叔叔如出一辙,这是一个简陋却庄严的仪式,“你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好了。”
突然,从前排座位的方向传来一把声音,是那位老人的说话声,他以口音略显生疏的南方语言说道:“很久很久以前,世界和现在很不一样,所有的物种在客观世界的固有法则之下有序、稳定地展开生存和繁衍的漫长历程。亿万年来,所有的生命个体以不同的单位跨度毫无异心地展开互相竞争,只求自己所代表的基因特征可以获得自然选择的青睐,从而繁衍壮大。而由此构成的这个叫做大自然的系统就这样始终有序地运作着,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直到有一天,有一个群体显露出了特殊的天赋……”
这把声音因岁月而沙哑,亚伦并不认识这把声音,或许他早已忘记了在哪里听过这把声音,但它却撩动着他那藏于深处的记忆。
“他们是人类物种当中的一个族群,他们的基因发展无意中违背了生存和繁衍这个生物界的最高行为准则,走向了被对万事万物的好奇心把持了生命进程的路向……”
伴随着老人的话语,开始陆续有人从前方的各个门口缓步走进,他们个个都显得年长、睿智。
“自然选择的法典当然不会放过这群冒犯了让大自然得以稳定运作的基本法则的法外之徒,然而就在他们即将为自己的无心之失付上灭顶之灾的代价时,造物者为他们降临了。造物者看中了他们在所有物种当中绝无仅有的好奇心天赋,希望借此赋予他们一个开创文明的使命,从而让人类乃至所有物种乃至万物的发展满足于造物者至高无上的意愿。就这样,那个族群在造物者的感召下利用他们的天赋作为动力踏上了完成使命的旅程,还借助造物者的点拨逃脱了自然法则的灭顶惩罚。人类文明的进程自此拉开了序幕。
但正如所有伟大的使命一样,过程是不会平坦的。自然选择的法则已经为地球上的生物系统的稳定运作提供了亿万年的护航,它当然有能力与哪怕最高明的智慧分庭抗礼,甚至是造物者的智慧。在漫长的演化进程积累下,它早就把一个如魔咒般的行为信条深深根植于所有物种的基因当中,这个信条化作一个原始欲望,让哪怕再具天赋的群体也挥之不去。于是,被造物者委以重任的族群就在这个原始欲望的离间下产生了不可弥合的分歧,甚至展开了彼此之间的殊死搏斗。而让所有在最初希望掌控事情发展路向的人,包括造物者在内,意想不到的是,偏偏正是这个分裂的族群的互相斗争,书写了人类文明延续至今的历史篇章。”
老人依然坐在他的座位上,从门外进来的人潮已经结束,他们汇聚于老人前方的空旷地带,人数有近百之众,他们清一色都穿着接近黑色的衣服,为数不多的女士就穿着黑色长裙,就算不是黑色也是颜色深沉,至于和亚伦年龄相仿的面孔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却看不见有。
“然而,”老人为自己的语气添上了一丝微妙的感慨,“所谓的造物者根本不是造物者,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造物者,一切都只是骗局,一切……都诞生于骗局。”
说罢,老人开始站起来,走到人群前方,面朝亚伦等人的方向。他的步伐因年长而略显沉重,但身躯依然挺拔,暗沉的光线虽然遮挡了他的面容,却无法掩盖他仿如领袖般的气质。亚伦觉得这是一副他似曾相识的身段,他无法阻挡一个答案在心中涌现,正如当年从奇勒叔叔口中听到那个消息后他无法阻挡自己涌现出悲伤心情那样。而亚伦此刻的心中答案和当年的消息一样,都是一个无法被接受的事实。
但世保局的存在、共同党的历史、差异党的使命、乃至宇宙运作的底层原理,也理应是一个无法被接受的事实。因此,和6岁时候的状况一样,亚伦依然冷静地站立着,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正如让同等智力的人们面对同一件异常事物,有人就是兴趣盎然,有人就是无动于衷,这是认知吻合的力量。
老人再次开口,同时往前走着,“你们的局长没有失败,也没有犯错,因为这里的确隐藏了关于骗局组织的真相。”当走出那片化作掩护的阴影区域,他说道:“你好吗,儿子。”
就着那看似显眼却巧妙散落的光亮,亚伦终于看清了老人的面容,他终究难掩自己的震惊表情,因为站在面前的是他的父亲。就在这时,他察觉添已站在了超越自己身位的位置,作出了靠近那些老人的象征式趋势。亚伦看看添,添与他的年龄相仿。
他的记忆终于完全浮现,他记起了电影会上那个小伙伴的容貌,也记起了当年临走前,父亲曾经答应自己,他们会再次回到那个小岛电影院里。
他环顾眼前的所有人后把目光落在他的父亲身上,他从小就知道真实的世界隐藏得比眼见的景象更深,他知道一切都事出有因,他甚至很小就能理解概率也可以构成原因。他知道,真相即将为他揭晓。
法兰说道:“差异党就是骗局组织。”
(第三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