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圣主的陨落
书名:悲乎刀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11747字 发布时间:2023-05-21

那时,主宰这具伟岸身躯的人是他。

那时,他的斗志是惊涛骇浪,是狂风骤雨,是雷霆闪电,谁也无法阻挡,谁也比不了。

那时,他有恩有仇都必报,但庸俗不堪自私短视的江湖人却只看见他血雨腥风的报仇。

那时,恩人大多要他秘密杀人,当他杀人报恩后,那些恩人又最积极的声讨他这魔头。

那时,他逐渐懂了人心难测,有情有义终究要遭毒蛇反噬,江湖本就是蛇虫鼠蚁的修罗场。

那时,江湖人都叫他泣血天子。

那时,他百口莫辩,索性不辩,江湖人把他看作魔头,他便将魔头的事业做到登峰造极。

那时,只有回到那片树林,那间茅屋,吃着她亲手烹调的饭菜,握住她柔软温暖的手,他才感觉自己非但不是魔头,还该是天底下最得意的英雄。

傍晚的风轻轻拂过树林,茅屋那边已袅袅升起炊烟。

每天他都回来得准时,准确的在她即将做好饭的时候回家。

每天他都带回来一些新伤。

黑天长老放他下山是有条件的。

黑天长老是他第一个恩人,与他后来多数恩人一样,提出的条件是杀人。

黑天长老要他杀的,是几个在崖下江湖踪迹莫测的魔头,他必须找到他们并杀死,否则黑天长老会很快找到他,把他像罪人一样抓回崖顶终生关进正义楼不见天日。

那几个魔头,只剩下一个未被他找到并杀死。

然而找到并杀死前几个魔头已让他伤痕累累,疲惫不堪,所以才愈加依赖她的陪伴。

他真想抛下一切,什么都不管,与她安宁自在的隐居。

可他深知黑天长老的厉害,整个天空都像是黑天长老的眼睛,他的一举一动甚至一思一想都尽收眼中,逃到哪里都没有用。

幸好,只剩下一个魔头要解决。

他以为解决了所有黑天长老指定的魔头,自己便能彻底的获得自由。

他爱上她,与她浓情蜜意的建立一个小家,开始意识到自由是多么可贵。

最后一个魔头,自由近在眼前。

这次不是他去费尽心机的找那个魔头,却是那个魔头主动找上他。

那个魔头叫五毒王子。

他们斗了几天几夜,终于两败俱伤。

正是因为伤得太厉害,竟唤醒了他的两个兄弟。

从此,真正的梦魇暴击他的脆弱人生。

他和他的爱妻失散了。

他被广一同沈二桥救了一命,再回武林,已是众矢之的。

黑天长老已召集一堆绝顶高手,拉起成千上万的武林人大军来讨伐他。

为了抵抗,他其中一个兄弟越过他主宰命运,短短时间内就收揽了大批弟子。

可惜,最后决战时,那些弟子远不是讨伐大军的对手。

他和两个兄弟被逼入绝境,不知两个兄弟当初是什么心情,反正他当初万念俱灰,再不想反抗。

他只想安安心心的爱一个女人,平平静静的守护一个家。

为何难如登天?

因为他是逍遥长生的儿子,生下的那一刻起,注定不能选择凡人简单的快乐。

于是他再也懒得快乐。

XXX

意气风发的圣主看着上崖的四人展露毫无意义的笑。

他觉得四人此刻与他对阵毫无意义。

他说:“我高估了白天长老,却低估了月牙先生、燕归来、孟无情。”

白天长老说:“你如何高估了我?”

圣主说:“我早知道白天长老不会落后我多少而登崖,所以分出两百弟子特意留在崖壁伏击。”

白天长老说:“那两百面具人是想全用来对付我一人?”

圣主说:“这算不算高估?”

白天长老懂了他的意思:“我此刻与他们一起上崖,也受伤不轻,若我独力对抗那两百面具人的伏击,恐怕必死无疑。”

圣主含笑点头:“但你还是比黑天长老厉害些,他此刻脚踏实地的对付我那几十个弟子也难以破出重围。”

白天长老内心不禁一凛。

圣主说:“现在你能继续打么?”

突听孟无情说:“长老当然能,但他不必。”

圣主锐利冰冷的目光咄咄逼向他脸上:“为何?”

孟无情说:“因为你低估了我与燕归来。”

圣主眉头微皱,嘴角的笑意却顿显狰狞:“我的确想不到你与燕归来会偕同白天长老登崖,竟有本事突破我那两百弟子的伏击而不死。”

孟无情说:“其实你从始至终都未将我与燕归来完全放在眼里,你觉得我与燕归来只配做张元凤的对手,你稍施妙计,安排几个我们的冒牌货,便足以将我们困死在栖凤山庄。”

圣主动容:“我低估你们,是因为我的弟子都可轻松学会你们的绝世刀法。”

孟无情说:“但你未曾想过,他们只学到了皮毛。”

圣主说:“我不愿多想那些事。”

孟无情说:“是因为你低估我们,才不愿去想我们刀法的个中神髓。”

圣主冷冷说:“你们刀法有什么神髓?”

孟无情说:“很快你就可以亲身体会。”

圣主说:“可惜,可惜你们伤得太重,我突然想你们处于巅峰状态,你已成功挑起我的好奇心。”

孟无情说:“不可惜,白天长老给了我们许多上乘内力,助我们迅速复原,你看着我们是满身伤痕,半身浴血,其实我们此刻的状态非常好,前所未有的好。”

圣主说:“既然那么好,你们就走过来。”

孟无情迈步走近他,燕归来也不迟疑。

他们的状态的确不差。

但白天长老和月牙先生都看出他们多半是靠强撑。

他们看得出,圣主当然也看得出。

只是圣主并不因此沾沾自喜,反倒为他们的倔强而些许迷惑。

他自问:难道真的低估了他们?

意志太强的对手才是最可怕的。

XXX

面具人纷纷倒下。

面具人都倒地气绝。

黑天长老与其他长老站在当场,虽未受伤,却已呼吸急促,满身热汗。

如果再有面具人,只消一个对一个,便足够将长老们个个击败。

圣主说的不错,他们太老。

他们武功修为已臻化境,无比深厚,可毕竟仍是凡人之躯,被成十上百刀法超绝的面具人一通缠斗,全无后力可继。

他们要歇口气。

他们盘膝静坐,慢慢调息。

他们不认得燕归来孟无情,却希望这两个年轻人可以更坚强,更久的拖住圣主。

只需他们恢复元气,合力一击,圣主必死无疑。

现在最宝贵的是时间。

决定胜败的关键总是时间。

XXX

刀锋垂下,燕归来的刀已和孟无情一样早就无鞘。

无鞘的刀是否也更无情?

刀光闪耀,忽而沉敛,就像月光焦灼,日光凝冻。

月光要熄灭怒火,日光要溶解冰川。

而怒火在他们的目中,冰川在他们的心中。

他们时刻准备迸发,准备一击致命。

圣主满意,先发制人。

他双掌挥动,瞬间一左一右制住了他们。

他们惊异,表情扭曲。

他们发觉圣主出掌不是为了致他们死伤,而是为了传送真气。

圣主竟以浑厚无比的真气替他们疗伤。

他们身上一条条扎眼的刀伤都在奇迹的收口,体力迅速恢复。

等圣主把手放开,他们的状态已到巅峰。

不可思议的强悍,令他们每一滴血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发丝都似彻底不属于自己,又似从未有过的灵活,自己控制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更随心所欲。

他们惊异的想问为什么,却兴奋得说不出话。

圣主含笑点头,看着他们就像是名匠在欣赏终于完成的心血之作:“现在和你们打起来才过瘾。”

他自傲的随随便便把真气送给别人,坚信他们即使巅峰状态也绝不可能与他势均力敌。

但别人即使打败他,也是借助他的真气,这样的胜比败更羞耻。

那他们还肯不肯动手?

他们的确感到羞耻,可惜他们无能将他的真气一毫不留的发泄出去。

他们看向白天长老。

白天长老也正为圣主之举而深深惊疑。

圣主此举太过狡猾。

他让他们陷入两难,要么羞耻不肯动手,要么即使战胜也只会更羞耻。

他又先动手,各打了他们一掌。

他们怔怔的没有还手。

“你们打,无尊严,不打,也无尊严。”

他飞身而起,双掌对他们凌空下击:“奉劝你们,还是干脆的打一架吧!”

他们闪避,仍没有还手。

他又出双掌,掌势凌空变抓,紧抓住他们衣襟,竟直接带着他们身体往正义楼顶飞去。

正义楼,高十五丈,共十五层。

其实只下面三层有牢房,地下还有一层牢房,除外再无空间,看来就像一层层坚厚巨大的石板压着牢房,极具威迫感。

楼顶是平的,方正开阔。

圣主飘然踏上楼顶,把他们随手抛落。

“现在谁也看不见你们,你们不必担心会沦为别人心目中的羞耻。”

他想得可真周到。

这份周到更显得他孤高傲世,别人在他手里只有被任意捉弄。

还不算正式开打,他已极尽巧妙的捉弄了他们一番。

他笑容迷离,仿佛能不知不觉的惑乱人心。

燕归来站了起来,刀锋逐渐抬高。

孟无情站了起来,刀锋却向下压得更用力,甚至有火花迸溅。

他们决心丢掉一切顾忌。

尊严,在这样的魔头面前,本就毫无意义。

他送给他们的那些真气,他们尽可能的平心接受。

于是他们真诚的感激道:“多谢你的真气。”

孟无情补充道:“为了表示这份感激,即使我们最后战胜,也不取你性命。”

圣主很喜欢听这种话。

就像大人偶尔也很喜欢听孩子一本正经说大话一样。

“刀神燕归来,无情黑闪电。”

他微笑:“当世两大奇刀,精髓到底是什么,为何我用尽心思也无法参透分毫?现在我就要好生见识见识。”

燕归来语态仍那么真诚:“绝不令你失望。”

孟无情真诚中泛起他惯有的一丝潇洒:“如果你嫌不痛快,之后还可以送我们真气,我们必定笑纳。”

这话出口,他们内心关于尊严的挣扎彻底平静。

他们也笑了。

笑容一闪即逝。

就在刀光涌起的瞬间悠悠逝去。

XXX

依山傍水,鸟鸣清幽,夕阳下的荷塘真是美得超脱凡俗。

这本就是一处少人打扰的世外桃源。

他们安居于此,早已全身心的超脱凡俗。

但他还要偶尔出去,在凡俗中浴血奋战,接受所谓正义的熬打。

他回家前,都会先洗净鲜血,回家后,尽量不让妻子看出伤势。

然而每次都瞒不过。

“什么时候是个头?什么时候你才不必出去?什么时候你才不用每次带伤回家?”

“总有一天,你放心,总有一天……我现在受伤,只是为那一天早些到来。”

“我怕我们等不及。”

她温柔又热切的握住他粗糙大手,轻轻的按在她腹部。

她腹部有美妙的律动,就像鱼儿在水下遨游,燕子在蓝天飞翔。

她痴声道:“你看,很快我们就要活得更幸福,我不想……我比任何时候都容易担惊受怕……你叫我怎么放心?”

他附身,把头凑近她腹部,耳朵紧贴,聆听鱼儿似的呼吸、燕子似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他整个人跳起来,昂然保证:“你放心,我答应你,还有最后一次,真正的最后一次。”

妻子含泪而笑,眉梢眼角不经意的流露悲苦:“你唯一还能让我放心的办法,就是告诉我真相。”

他咬咬牙,坐下抱着她,沉声道:“我来自天绝崖,你也算江湖人,而且是武林望族,世家子女,应该知道天绝崖是什么地方,那地方意味着什么。”

妻子默然凝注他,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

他继续道:“我的父亲是几十年前杀人如麻的魔头逍遥长生,但……我是无辜的,长老们都认可我的无辜……某天,长老们终于愿意放我下崖,我却不会因此重获自由,至少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现在都不自由。”

妻子毫不震惊,也不好奇,仿佛本就暗暗明白了一切,只是需要他的坦诚相待。

“他们放我下崖有一个条件,要我杀几个祸害武林踪迹难测的魔头,杀完我就……我就自由了,如果我还有命在……”

妻子抚摸他脸颊,纤细的手指在他眼角停顿了半晌,似等待他流下委屈的眼泪。

可他始终无泪。

谈到这些,他不委屈,他恨之入骨,因为一个更卑劣的事实又砸在他头上。

砸在他和妻子头上。

魔头的儿子不无辜,魔头的儿媳也不无辜?

长老们为何非要将他和妻子逼到绝境?

“我已杀完那几个魔头,然而我没有获取他们许诺的自由。他们却准备卸磨杀驴,将我宣扬成新的魔头,几十年来最可怕的魔头。他们叫我泣血天子。”

他此刻无比刚烈又悲壮,眼睛无比冷酷又锐利,妻子依偎着他却感到无比温暖又安全。

“他们应该知道,驴急了也会踢人。所以……为我们真正的幸福,我必须和他们做最后的了断。”

“那不容易,是么?”

“但我有信心,我下崖时父亲已传给我几乎所有内力,天地长老还教过我一些神妙武功,我自己悟性极强,杀那几个魔头得到足够锻炼,现在武林中没有一人是我对手。”

“好,你有信心,我能放心,我等你回来。”

她等来的,不是大胜而归的丈夫,而是一群穷凶极恶的人。

那群人大多是丈夫才收下不久的弟子。

他们来这里,残酷的毁坏一切。

幸好她及时躲过。

她后来才知道他们是要什么。

江湖隐有传言,泣血天子留下一部天子宝典,为寻此物,已发生了不少明争暗斗,屡见伤亡。

可她到死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找到那片世外桃源。

她坚信不是丈夫透露。

当她坚信的时候,那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保住女儿。

XXX

孟无情举刀施发黑闪电。

无情中缠绕着柔情,柔情中流散了多情,多情中曼妙出痴情。

情与情之间在刀锋与风雪之间似是而非,流连忘返。

圣主手指拨动,风雪交织成琴弦,一缕缕肉眼可见的碧烟升腾到云际,传神得落下一片片泪光。

以情攻情,这样的变化谁可预料?

孟无情的黑闪电在圣主身上仍是没有作用,却勾起他史无前例的深刻敬畏。

他居然开始敬畏圣主。

他倒不会为这敬畏而又感耻辱。

他继续挥出黑闪电。

一条黑闪电无情,一条黑闪电柔情,一条黑闪电多情,一条黑闪电痴情。

突地发现他的每一条黑闪电都在侵蚀燕归来的每一刀。

是圣主在借力打力,借刀打刀。

两人强大的力量碰撞消失,两人沉静的刀锋碰撞震颤。

他们从未像今天这样合作对敌。

他们的刀法意外的在对方刀光中格格不入。

孟无情挥出的刀光漆黑,燕归来挥出的刀锋莹白。

黑白难道真的只能是格格不入?

陡然入了圣主的手掌,竟水乳交融,非常和谐。

圣主引动他们的刀光,一圈舞动,粉碎了他们的攻势。

漫不经心的优雅,承载太多星光的谎言。

刀光寂如星光,看来遥不可及。

当世两大奇刀合力出击,却动不了圣主分毫。

他们绝不气馁,绝不放弃。

他们决心拼命,真正的拼命,最后一次出刀。

避免再格格不入,反为圣主所用,他们目光相对已交流心意。

他们默契的一上一下,黑闪电攻上,七七四十九刀攻下。

刀刀冰冷,刀刀无情。

七七四十九刀凝成一刀,劈到圣主脚踝立即分回七七四十九刀。

而黑闪电也顷刻击落数十条,凝成深不可测的黑暗笼罩圣主上身。

圣主的身体无论怎么动,都难逃刀锋的侵袭。

即使只是飘动一根头发,也会被刀锋斩为数十段。

圣主却不动。

他傲然挺立,寂然含笑。

燕归来的刀眼睁睁砍过他脚踝。

孟无情的刀活生生砍过他脖颈。

没有血。

只有空。

圣主的身体竟是空。

但他们分明眼睁睁看他活生生站在那里。

刀光瞬间尽失。

夜空失色,风雪更肆虐。

他们背脊不堪重负,脸上冷汗涔涔。

他们清楚感到自己的刀锋被圣主用左右手的食拇二指拈住,就像轻柔的女人伸手拈住花瓣,满是小心翼翼的疼爱。

时间暂时无效,空间暂时远离。

直到圣主四根拈住刀锋的手指忽动。

他们的身体不由自主顺势飞起,笔直落下,无声无息的落在楼顶石板上。

石板展现裂纹。

伸展裂痕,蛛网般布满整片楼顶,又往下铺开。

圣主飘然落在他们身上,一只脚踩着一个人。

轰轰烈烈的一阵响,正义楼垂直崩塌。

烟尘腾起,瞬间比正急速弯腰跪地的正义楼还高。

下方所有人都震悚。

坐地调息的长老们不得不起身闪避。

人的力量竟能摧枯拉朽的毁掉一座高楼?

而且是一座全面加固的石砌高楼?

烟尘经久不散。

圣主漫步自烟尘里走出,毫发不伤。

不见燕归来孟无情。

难道他们终究是惨败?

他们还来不及利用那个终极秘密就已惨败?

XXX

圣主的雄姿英发更衬得他们灰头土脸。

几位长老元气未复便被轰然倒塌的正义楼震散了运功的脉络,若非他们修为深厚,临变不急躁,及时收敛功力,否则必定要断裂几条经脉,非死即残。

那些原本在圣主之前掌势下幸存的罪人们就没这么侥幸,又猝不及防的被飞迸四溅的碎石砸死过半。

烟尘滚滚,血泊森森。

圣主走出烟尘,踏过血泊,死状凄惨的尸体在他脚下似瞬间风化成石,再无血肉的质感。

十二长老需要的时间终于还是不够,不能立刻奋起一战。

白天长老与月牙先生也知道自己若战必败。

他们只好眼看着圣主站在面前孤高自傲,任凭他的摆布。

圣主笑道:“那两个小子刀法的精髓也不过尔尔,本来我很好奇,现在直接跪下来求我也懒得学了。”

白天长老叹道:“你现在做到一切你想做的,又有什么意义?天下人都膜拜你,都被你主导生杀大权,难道你就真的满足,真的快乐?”

圣主悠然道:“在你们的理解中,欲望满足后只有空虚没有快乐,但你们错了,欲壑难填,欲望是永远不会满足的。”

白天长老道:“所以你现在不满足?”

圣主道:“所以我暂时不杀你们。”

黑天长老怒道:“你打算杀我们?”

圣主冷笑:“不杀你们,上崖来有何乐趣?你们这些臭老头,早已一文不值。”

黑天长老道:“既然一文不值,杀了有何乐趣?”

圣主道:“一文不值的东西,实在碍眼,实在令人不舒服,除之当然后快。”

众人心胆俱寒。

圣主自有一套疯狂的逻辑,这逻辑施展开来,足以毁灭所有人性。

为此,他们更不能让圣主活下去。

他们试着拖延时间,暗中调息复元。

甚至他们希望圣主可像轻视燕归来孟无情那样,傲慢地赐给他们复元的机会。

圣主洞穿了他们的心思,笑道:“我给你们机会。”

黑天长老白天长老几乎同时道:“什么机会?”

圣主的笑容果真充满了傲慢:“给你们一个一个挑战我的机会。”

黑天长老沉下脸色道:“我们损失的元气都没恢复,你肯给我们足够的调息时间?”

圣主冷声道:“不肯。”

黑天长老沉下的不再是脸色,而是心,其他人的心也似沉到了深渊:“不可一世的你难道肯胜之不武?”

圣主傲然道:“我此刻是神,你们是人,神与人的交战,本就胜之不武,本就一点也不公平。”

白天长老突地微笑,又是惯常的和蔼可亲,就像春风拂过面颊,面临的不是苦难,而是久违的美景。

这份漫不经心的淡然冒犯了圣主苦心孤诣的傲然,激怒道:“老头子,你笑什么?”

白天长老悠悠道:“终于不再是我们做神,几十年的重负终于卸下,一下子风轻云淡,很是惬意,我忍不住要笑。”

圣主目光冷若冰霜的投在他过于平凡的脸上,莫名觉得这平凡的一切竟比他身上所有的非凡更具耀眼光辉:“你们早已厌倦做神?”

黑天长老突然也默契的领会了平凡的惬意,连运功调息的心思也放下,含笑道:“高处不胜寒,你以后必定也要觉得还是世俗的烟火气最迷人。”

地长老点头:“的确迷人。”

其他长老也点头,也含笑。

他们都不再运功调息,都流露平凡的笑容。

圣主冷冰冰的扫视他们,声音就像失群的狼在哀嚎:“我杀了你们,不给你们回归世俗的机会。”

白天长老道:“请。”

黑天长老道:“多谢。”

圣主愣住:“为什么还要谢我?”

黑天长老道:“心已恬淡,再无爱恨,死亡也是一种回归世俗的机会。”

圣主额角隐隐沁出一滴冷汗:“你们看我像疯子,我现在觉得你们更疯。”

他抬手,袍袖灌注了雄浑真气,陡然鼓胀。

众长老相顾欣慰,有的甚至真诚亲热的牵起手来。

圣主咆哮:“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丑陋虚伪的嘴脸!”

袍袖挥出,精光暴起。

刺眼光芒一起即消。

众长老安坐不动,毫发无伤。

他们似都预知了会有突变。

燕归来孟无情引发的突变。

燕归来孟无情并没有战死。

他们拼着最后一分力自废墟那边飞身过来,同时出刀挡住了圣主的袍袖。

圣主倒退两步,惊骇于他们这次竟有如此可怕的力道。

但他立刻又知道他们这次真是最后一击。

他们彻底无力出手。

他们瘫倒在地,面如枯槁,嘴角都开始流血。

圣主狞笑:“你们何必拼命?安安静静舒舒服服的躺在那边,我权当你们已死,事后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燕归来吃力撑起身体,黯如深渊的眼睛显得悲戚而痛恨:“她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圣主怔住:“谁?”

燕归来嘶声道:“我的妻子,你的女儿。”

圣主目光一凛:“我哪来的女儿?”

燕归来直着眼睛盯紧他,恍恍惚惚的目光却给人无比坚定的意念:“你当初无能保住自己妻子的性命,后来又无能保住自己女儿的性命。”

圣主的心口猛地震动,肉眼可见的震动,嘴角也是明显的抽搐:“我从未有过妻子,从未有过女儿,快停止你的胡言乱语!”

燕归来冷斥:“不是和你说话,而是和泣血天子!”

圣主毛骨悚然,整个上身都在肉眼可见的震动,仿佛突然得了严重的疟疾。

燕归来声音竟逐渐变得真诚,带有同病相怜的感觉:“我也无能保住自己妻子的命,我的妻子是被圣主害死。”

圣主胸膛出现了一片缓缓蔓延的血迹。

燕归来虽然状态有气无力,但此刻的声音却能把话说得字字千钧,每一个字都沉重打在圣主心口:“你们是三胎同体的畸形人,为何非要让恶魔主宰身体?”

三胎同体,这便是关于圣主的终极秘密。

白天长老那天在罗遥地宫密室中告诉他们的那个终极秘密。

唯一可能击败圣主的武器。

圣主表情扭曲,他终于也开始感到生为血肉之躯的真实痛苦。

这是他作为凡人唯一的痛苦。

这痛苦是与他连体共生的兄弟正自苏醒所致。

要击败圣主,唯一便是一切。

唯一已足够。

XXX

圣主的衣服已完全被血浸透,本就不厚的衣服紧紧贴住肌肉。

右胸鼓凸的肌肉呈现出极其恐怖的形状。

人脸五官的形状。

脖子上的那张脸在痛苦扭曲,脖子下的那张脸也在痛苦扭曲。

只是下面那张脸除了痛苦,还有狂怒。

目注他背后的人也纷纷惊骇,因为他背后此刻也出现了一张脸的形状。

一张死寂的脸,干枯的脸。

他太痛苦,伸手扯碎了衣服。

前胸后背的脸,的确是人脸。

五官非常清楚,但后面那张人脸已呈骷髅状,像死了很久。

圣主再开口,声音已变了,变得有些低三下四:“三弟,大哥怎么了?他让我们好痛苦。求求你,让他赶紧停止。”

圣主眼睛寒光闪动,嘴角歪斜,又变回一惯的傲慢:“大哥糊涂,你妻子是被天长老害死的,你女儿是被燕归来害死的,若非跟着燕归来,你女儿会中毒么?你当时即使救了她,她也活不过半年!”

心口那张脸竟也能非常怪异的出声,那声音听来简直令人作呕:“但二哥是被你害死的。”

圣主嘴里又冒出那低三下四的声音:“不对,我还活着呀。”

大哥尖叫:“你为何自欺欺人,始终假装二哥?你伸手摸摸二哥的脸,早已死透了。”

圣主伸手摸摸背后的那张脸,瞬间僵如石化。

大哥令人作呕的声音逐渐令人沉痛:“我也要死了,我终于明白自己这种怪物不配有凡人一切真实而温柔的感情,如果时光倒流,我绝不去爱她。”

圣主咆哮:“好,我成全你,我让你死!”

他竟伸手抓住大哥那张脸,手指深深扎进血肉,疯狂的用力拉扯。

大哥断续的话音与血水碎骨飞溅的声音混合,更不堪入耳。

众人本来对这具躯体深恶痛绝,现在却只觉这终归是一具凡人的血肉之躯。

他们从这具躯体上看到了凡人太多悲哀凝聚成的恐惧。

他们甚至心酸,想落泪,忍不住低头或扭头,不再看一眼。

他们惊心动魄的听见那张脸被扯出胸膛,血淋淋软嗒嗒扔在地上的声音。

圣主踉跄,狂笑:“你们真奸诈,你们知道我唯一的弱点,眼看着我们兄弟相残。”

其实谁也没多看一眼。

谁也不忍看一眼。

圣主身上被五毒王子所致的旧伤一条条复苏,又像恶毒的眼睛一只只睁开。

那么多怪眼在泣血,他已失了太多血。

他仍狂笑:“是我自己打败自己,自己杀死自己,不是你们。”

众人清楚的听见他跌跌撞撞走到崖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却是无比温柔:“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们终于团聚了。”

万籁俱寂。

风雪停了。

众人不必看也知道那具满是恐怖与悲哀的身体已跳下天绝崖。

结束了,可他们没有胜的喜悦,只有哀痛,莫名其妙的哀痛。

仿佛圣主在最后一刻非但不再邪恶,还成了他们难以割舍的朋友。

细究起来,其实一点也不莫名其妙。

他们之所以哀痛,是因为那具身体最后竟带着人世间最温柔的情感而死。

极度的邪恶,背面藏着极度的真情。

邪恶与真情互相残杀,本就非常令人遗憾。

XXX

宽阔的崖顶场坝中满是尸体、鲜血、烟尘。

长老们已有多久没见过这么多尸体,这么多鲜血?

但这来自废墟的烟尘却比尸体鲜血更令人感到凄惶。

圣主不在了。

圣主自胸膛用力硬生生扯掉的那张脸还摆在地上。

那张脸虽扭曲,却五官可辨,神态宛然。

那张脸距离此刻每个活着的人眼睛都不远。

那张脸似代表最极致的生命,又代表最极致的死亡。

那张脸的嘴尤其扭曲,似哭似笑,似咆哮似叹息。

没有人想象过能在一张脸上看见如此丰富的细节。

不知哪个长老终于受不了,低低的悲声道:“埋了吧。”

不知哪个长老随口接了一句:“就埋在这里?”

“应该埋在这里。”

“但这里是天绝崖。”

“天绝崖就不能有死人、流血、坟墓?”

哑口无言。

甚至有人隐约觉得羞愧。

今天莫名其妙的心境太多也太纠缠。

黑天长老慢慢起身,微笑:“就那么办吧。”

崖上虽有土层,但极薄,稀少。

这片场坝大半是石头。

黑天长老就用功力凿石。

他的功力未全复,杀不得圣主,凿石却绰绰有余。

这里的石头比圣主的胸膛要柔软脆弱。

除了吓晕的皇帝和瘫倒的燕归来孟无情,其他活着的人都开始尽力凿石。

上百守卫与仆役也不再躲藏,纷纷拿着工具出来帮忙。

众人直忙到黎明。

曙光穿透云雾,明媚的普照崖顶,宽阔的场坝上新起了几百座坟墓。

几乎每个行动的人双手都血肉模糊。

每个人都确实尽力了。

每个人都前所未有的疲惫,却又欣慰。

皇帝揉着昏沉沉的脑袋醒来,看见几百座坟墓以为自己还在噩梦深处。

黑白天长老已席地坐在一起,含笑道:“陛下受惊了。”

皇帝木讷道:“这……这些是……是怎么回事?”

黑天长老道:“死者已矣,入土为安。”

白天长老道:“尽管这上面尽是石头,但总比无人收尸的强。”

皇帝走得离坟墓群稍微远了一点,东张西望一番,皱眉颤声道:“那魔头呢?也死了?也埋在这里?”

黑天长老道:“陛下不必惊慌,那魔头已自己跳崖,多半是粉身碎骨了。”

皇帝闻言,顿时身为九五至尊的傲气复兴,声音也变得高亢有力:“那魔头竟把朕强行带到这里,意图谋朝篡位,你们奋身抵抗,即使不是亲手除之,也算英勇忠诚的子民,朕平安回归皇城后,必定要对你们加以重赏。”

白天长老道:“我们奋身抵抗,一则身不由己,一则出于道义,不求陛下任何赏赐。”

皇帝拍拍身上尘土,发现衣服已沾满鲜血,脸上微有怒色。

黑天长老会意,立刻吩咐一个仆役去拿来干净新衣。

皇帝虽复兴了人王傲气,但想到自己身在万丈绝崖上,必须倚仗这些武林高手下去,不禁又显得有点低声下气:“不知各位英雄什么时候可送朕回宫?”

白天长老恭声道:“启禀陛下,草民们经历一场苦战,修了这么多坟墓,暂时体力不济,请陛下给予足够时间休息,草民保证在一天之内送陛下回到崖底大营。此地离京城不远,加急赶回,只需三天。”

皇帝将信将疑,无可奈何,叹道:“那各位英雄先好好休息。”

XXX

旭日东升,崖上明媚一片。

还有风,却不暴烈。

微微的风中夹杂细细的雪粉。

一切是那么宁静,仿佛人生才刚开始,什么悲苦都未发生,尽管背后便是数百新坟。

燕归来与孟无情并肩站在崖边,放眼看那浩渺云海。

虽只一天之内的调息,他们已恢复大半元气,已有足够力量站起身来。

孟无情突然扭了扭腰,伸手撑着腰,苦笑:“你的策略虽奏效,却实在料不到我们会被他从那么高的楼顶直接打到底,我们全力护身,但随着十数丈高楼崩塌而下,也不免扭伤了腰。”

燕归来道:“腰没断就好。”

孟无情叹道:“若是别人,恐怕就断了。”

燕归来道:“这话说得有些自傲。”

孟无情道:“我们巧妙的击败圣主,应当自傲一下,反正也无伤大雅,谁都不会来介意。”

背后传来一个平和含笑的声音:“我来了,可我不介意。”

他们转身,恭敬的面对这个人。

这个人正是月牙先生。

月牙先生也走到崖边,和他们并肩观望云海漫漫。

燕归来关切道:“外公,你身体好些么?”

月牙先生道:“我已完全恢复,现在你即使叫我活蹦乱跳,也不在话下。”

听他说话竟开始风趣起来,燕归来很是欣慰,心中涌出一股久违的柔情。

孟无情又叹道:“真美,高处不胜寒,其实高处未必只是寒,多少超凡脱俗的美景,都需要身在高处才可真实透彻的领略?”

月牙先生和蔼的笑问:“让你从此住在这上面,愿意么?”

孟无情连忙摇头:“美景虽好,此地却太过憋屈,我更热衷自由翱翔。”

月牙先生笑着点头,脸上隐有怅然之色:“想当年,我割断泣血天子脚筋,把他推下悬崖,结果崖底寻了那么长时间,那么仔细,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燕归来坚定道:“这次圣主是死定了,那张脸被他扯出胸膛时,连着他的心。”

月牙先生脸上的怅然之色更重:“他罪孽深重,却也不忍看他死得那么惨。”

他没有说出更深的那层想法:他们都是罪孽深重,所以才不忍。

这份不忍中满是羞愧。

但为了江湖,他们只有从此对某些新的秘密讳莫如深。

他突地转换话题:“刚才听你们说什么策略?”

孟无情笑道:“是燕归来的策略,他知道我们即使以最好的状态对敌圣主,也必死无疑,索性就不去拼命。”

月牙先生道:“自知不敌而拼命,有时是英勇,有时是愚蠢。”

孟无情道:“如果我们死了,圣主不死,一切都毫无意义。”

月牙先生道:“昨夜那种情况,也只能依靠你们。”

孟无情道:“形势严峻,既不能拼命,就用缠斗之法。”

月牙先生皱眉:“怎么缠斗?”

孟无情笑道:“就像他那些弟子,虽杀伤不得长老们,却可以把他们的体力暂时耗竭,我们杀伤不得圣主,却可以把他的力量消耗大半。”

月牙先生赞许道:“所以你们防守为主。”

孟无情道:“我们给自己留了余地,一刀挥出的同时也尽量闪避。”

月牙先生道:“这显然不容易。”

孟无情道:“很不容易,我们只能闪避三次,幸好最后一次勉强把他困住,他气急之下就使出了狠招。”

月牙先生神色凛住:“便是把你们连同整座正义楼都打下来?”

孟无情笑着,又揉揉腰:“我们只是腰受了一点扭伤,真是运气。”

月牙先生道:“你们消耗了他大半体力,他却自以为打死了你们,得意之下竟未发觉自己状态不行,然后对他使用那个秘密击中他身体最大的弱点,便是足以一击致命。”

孟无情道:“他那时候已无力完全压制共生的泣血天子,其实泣血天子不坏,但这也是一种赌命的猜想。”

燕归来道:“我妻子死于体内两股真气不可调和的纠缠,一股真气更强大,更暴戾,而一股真气柔和。”

月牙先生动容:“那股暴戾之气是圣主的,那股柔和之气是泣血天子的?”

燕归来点头:“现在看来,我猜想不错。”

月牙先生道:“孙媳妇是泣血天子的女儿?”

燕归来黯然:“我也是不久才知道,泣血天子看她长得像母亲,先误认是自己妻子,后来才发现年龄的问题。”

孟无情道:“他是想救自己女儿,可与他共生的圣主太强大太暴戾,破坏了他的行动。”

月牙先生道:“所以算是圣主害死了他女儿。”

燕归来道:“所以他才会那么痛苦愤怒。”

月牙先生道:“他们本就是共处一个身体,他越痛苦,圣主也越痛苦,他越愤怒,圣主也愤怒,终于彻底错乱,失控杀了自己。”

燕归来凄然:“泣血天子毕竟是我岳父,他并不邪恶,反而和我们一样都深深困在宿命的悲哀中,我不想他死,可惜那是击败圣主的唯一办法。”

月牙先生叹道:“他们在同一具身体里玉石俱焚,或许那是他感到解脱的唯一办法。”

燕归来沉默,他有些凌乱的心绪突然都空了。

他凝注云海,突然想起远在千里外的那片竹林。

月牙先生似自语的低声道:“希望我们现在可以走出宿命,希望将来再无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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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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