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飞雪，雪花星星点点落在谷天舒刀刻般的皱纹缝隙里，在他苍白的头发和胡须间融化。
自从老谷死后，他看上去更加衰老了。
庭院内的积雪堆了几尺高，他嘴里叼着烟斗，坐在院里一动也不动。
若非口鼻中时常冒出热气，加上他不时的晃动抖落掉肩上的落雪，裴府的下人定以为这个老家伙已经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了。
西苍城的裴府新建不久，不少木工陶匠还在院子里来来往往，忙碌着最后的收尾工作。
这当然齐巢仙给自己女婿准备的。
裴璟刚住进来没几日，送礼道贺的人群络绎不绝。
这些人非富即贵，别说裴璟了，就连谷天舒都认不得几个。
刚刚又接下一笔贺礼，处置妥当后，谷天舒这才又坐回原处，这几日他说的最多两句话，分别是，“多谢，多谢”和“一定，一定”。
谷念行拨弄着手指，试图数清堆在墙角的礼品，数到三十好几的时，被下人的话语打断。
“爷，钱木匠的活儿办完了，他说剩余的料子带回去打几副檀木柜子，赶早儿给咱们送来。”
“好，把工钱结给他，打发他们走吧。”谷念行又重新开始数。
“齐老爷已经结过了，他们，他们想让您给院子里的那位爷说一声，让他挪个位置，他坐的那地儿，挡住了他们搬东西。”
谷念行看向屋外，谷天舒坐的地方正好挡在偏院的出口，院子里聚集了十好几名工匠。想来是他们说的话全没进谷天舒耳里，又看他不怒自威的模样，不敢多加冒犯。
“行，我知道了。”谷念行叹了口气。
下人刚转身离开，又被他叫了回来。
“你以后别叫我爷了，就叫我，嗯，叫我谷三哥就行，我在家里排行老三。”
“好的，爷。”
说罢，那下人行了个完礼，便退下了。
这帮子下人也是齐巢仙专门叫来服侍谷家众人日常起居的，谷家虽然也是名门世家，但在江湖中摸爬滚打惯了。自家的伙计与他们几个管事的多是沾亲带故，江湖中人常常又不拘小节，是以不会像这些下人一样奴颜婢膝。
谷念行走到院子里，看着谷天舒乱蓬蓬的毛发本就比落在上头的雪还要透白铮亮，染上白雪后反而显得发灰。
“天叔，日头不早了，今儿个怕是没有送礼的人了，你回屋歇息吧。”谷念行拍落谷天舒肩头的积雪，关心道。
“嗯，好。”
见谷天舒仍旧一动不动，置若罔闻，谷念行搭着他的胳膊将他搀扶了起来，走进屋里。
工匠们抬着木板工具，一溜烟的功夫就奔出了裴府。
谷天舒坐在堂上，擦拭了脸上融化的雪水，端起了一杯热茶倒入腹中。
“这总算是咱们谷家的一件喜事，您也跟着乐呵乐呵，沾沾喜气。”谷念行陪着笑脸，宽慰道。
谷天舒僵硬的点点头，双目无神的看向门外不停旋转的雪花。
随着马蹄声响起，一名弱质少年纵马而入，正是裴璟回来了。
裴璟解开了马鞍上的皮带，扣住缰绳，手指隐隐作痛，他夹紧马肚，不断的拍抚马背，嘴里念叨着：“好马儿，好马儿。”
两个下人连忙迎了上去，一个帮着裴璟卸下鞍具，一个俯身半跪当作人肉踏板。
裴璟没有踩上去，从另一边翻下马来，掀下斗篷的兜帽，拍打着周身雪渍。
“三哥，谷叔叔。”裴璟走进屋内，礼貌的招呼二人。
“你们都退下吧。”裴璟遣散了堂外的几个下人，将房门合上，不住地搓揉着冻僵的双手。
“这匹马当真是雄健有力，不过性子却是烈了些。”裴璟捧着茶碗，感受着屋内的热气包裹全身。
“这是齐家七公子送的西域良驹，血统纯正，听说在西极有天马的美誉。”谷念行将炉火拱得更旺了些。
近日来，他的见识也水涨船高。
听得屋外闲人退去，裴璟神色严肃起来。
“日泉镇可有什么消息？”
“上次接到书信，说是碧青帮的人已经赶到了。”谷念行回答。
“刘师兄的人马还没到么？”裴璟沉思道。
“这，这倒是还没信。不过一算日子，该是跟蒙骏前后脚到。”谷念行道。
“日泉镇争端已起，我身为雁栖掌门，应该在那里主持大局，而非每天在这里游手好闲。”裴璟的神色暗淡了下来，前不久，日泉分堂中伏几乎全军覆没之事，他已知晓，心中倍感忧愁。
“你身为掌门，就该在这里，准备履行婚约。”谷天舒沉默许久，突然开口道。
“我原以为处理帮中事务就已经是最繁琐之事了，没想到这陪酒吃席才最是磨人。”裴璟抱怨道，只有在自家弟子面前，他才稍微能吐露心声。
“这才哪到哪，齐巢仙是个极好面子的人，这次大婚又攀上了雁栖门和谷家的关系，巴不得闹得整个西武林人尽皆知。”谷念行微笑道。
“可这也太过大张旗鼓了，婚期还有半个月，他就已经将亲朋好友全部叫到城中，隔日一小宴，三日一大宴。光是宾客和他们家里几个内兄内嫂的人名儿，我花了好几日，这才记下。”裴璟翻阅着桌上的礼品条目，上面更是密密麻麻，落款的人名又是一大堆。
“听说他还找了西武林最具盛名的意阑楼戏团来撑场面，届时不知道是何光景。”谷念行畅想起来。
谷家家境萧条已久，鼎盛之时也没有这般手笔。
“你要抓紧时间笼络住那些富商望族，比起这个，江湖的打打杀杀，你要尽量避免亲临，不可再像上次在扶风那般鲁莽，以身犯险。”谷天舒吐着烟圈，见得裴璟回来后，他的话才多了起来。
因为这些嘱咐本是该老谷说的。
可他死了。
谷天舒天然的接过了这份责任。
这也是他还能活着喘气的理由，甚至是唯一的理由。
这话的口气和态度都让三人不约而同的想起了老谷。
裴璟低下头，真挚答道：“是，谷叔叔。”
沉默半晌，裴璟问道：“我，我娘呢？他还没到么？”
“哼！被那个衮老八叫着去西街置办彩礼了。”提到衮老八，谷天舒更是心里窝火，那个混种的模样和身上异臭的体味的中年男人竟然就这样堂而皇之入赘进了谷家，并且行事做派大有一家之主的阵仗。
“他的佣兵四散离去，势力早不同以往，我们何必还顾忌他的面子，找个机会把他除掉，免得碍眼。”谷天舒发狠道。
“诶，谷叔叔，这可使不得，他若死了，你又想让我娘守寡？”裴璟打趣道。
谷天舒脸色一变，瞪了裴璟一眼。
他知道裴璟从小被母亲管教约束甚严，只有私底下才敢跟其他家族弟子发些牢骚。以前他听了便就听了，现在可由不得裴璟胡言乱语。
谷天舒连忙责问道：“你小子每天在外厮混，学了些油腔滑调，竟然说话如此无礼。”
“是，是，是，小璟知错了。”裴璟垂下头，偷偷朝着同辈的谷念行吐了吐舌头。
“好了，别再鬼头鬼脸没个正经，你回屋换件常服，准备用饭吧，凉州老家的雷厨子昨天也到了。”谷天舒又哪里看不见这些鬼把戏。
“哎，我馋他的手艺很久了，但我等会又得出门赴宴。诶，小璟我整日在外，这四进四出的府苑我自己都还没享受过，自家的饭也还没曾吃过。”裴璟打量起堂内，短短半日又增添了许多家具摆件。
“这次又是哪家宾客相邀？”谷念行好奇道。
“这次倒是‘自己人’，门中的许师兄。”裴璟不由得严肃起来。
他这半年多应对了不少形形色色的官绅商贾，也算是左右逢源，阅历已深，但一想到自己这个师兄，也不免小心谨慎起来，那许骞云城府极深，没有韩轲在身边共同出谋划策，应付起来需要格外留意。
正说话间，屋外传来脚步声，谷天舒向谷念行递了个眼色。
谷念行推开屋门，只见白殊和林文诸带着几名雁栖门弟子正在院内恭候。
裴璟一改俏皮模样，板着脸走了出去。
“掌门，许长老已在仙乡楼等候，咱们这便去吧。”白殊拱手道。
裴璟点点头，转身向谷天舒行礼作揖后，便领着白殊等人走出了裴府。
待得裴璟走后，谷天舒的神色又萧颓下来，他抖了抖烟斗里的残渣，兀自走进内堂之中。
仙乡楼自然是地处西苍东街大道，雪势稍弱，路上行人也不见多，裴璟等人加紧步伐，不到两刻时便已赶到。
店里小厮早就知晓贵客将至，还没等裴璟一只脚跨进，便赶忙领着他进楼。
楼中正在吃饭的食客也都是家境殷实之人，其中不少跟裴璟都有过照面，见得雁栖门少掌门，齐家盐帮姑爷到了，都纷纷站起抱拳行礼。
裴璟一一回礼之后，除了白殊和林文诸之外，其余弟子都在楼下跟许骞云带来的弟子聚在一处，他们自有桌席布置。裴璟三人则跟着伙计上了楼，进了雅阁。
许骞云和弟子纪渡云，厉仲邦三人等候许久，桌上温着酒，冒着腾腾热气。
“掌门师弟，多日不见，你似乎长胖了些。”许骞云寒暄道。
裴璟满脸谦恭，见许骞云脸色苍白，声调也有些沙哑，好像身患什么疾病似的，不免多看了两眼。
一边的厉仲邦连忙嘱咐小二上菜。
众人落座之后，许骞云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他开口道：“我师弟大婚之事，非同小可，我准备了两份厚礼，一份就在这里，另一份，大婚之日添作彩礼，送到齐巢仙府上，算作咱们自家师兄弟的心意。”
裴璟连忙答谢道：“既然是自家师兄弟，又何必客气。”
“那齐巢仙扯旗放炮，排场极大，我们雁栖门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派，礼数上自不能少。”
“那就有劳师兄费心了。”
“真正费心的还是刘师兄，咳咳，他备的礼更是厚重。”许骞云道。
“哦？刘师兄远在日泉镇与敌周旋，竟还有功夫想到师弟，真让我受宠若惊。”裴璟端起一杯酒水，朝着北边敬了一敬。
“咱们已经今非昔比，不但一举铲除红山帮，马上又要与齐巢仙联姻，碧青帮也跟我们作盟统合，我相信要不了多久，雁栖门就快跟孤风、澜江两派平起平坐了。”许骞云掩不住内心喜悦，笑逐颜开。
但他脸上肌肉僵硬，笑容显得有几分不太自然。
“红山余孽仍旧没有根除，那日泉镇三足鼎立胜败难料，许师兄此言是否有些托大了。”裴璟嘴上提醒，心里却想许骞云话中何意，他可不是一个骄傲自大之人。
“哈哈，掌门夙夜忧虑，居安思危，真是难得。”许骞云嘴角抽动，看向纪渡云。
纪渡云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恭敬地递给裴璟。
裴璟翻开一看，上面标注着几个地名。
“这是？”
“此乃红山帮余孽盘踞之处，我已探查清楚，他们的残部就在云阳。”许骞云脸色一沉，森然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想来这就是师兄的厚礼了。”裴璟道。
“红山帮多年积蓄已被师弟攫取得一干二净，我虽然经营多年，有些家底，送些奇珍异宝不在话下，但恐怕师弟你看不入眼，这帮丧家之犬于我们雁栖门如芒刺在背，将他拔去，岂不痛快。”
“师兄好手段。”裴璟心里有些惊讶，他早已嘱咐师纂和陶松派人在红山一带寻踪觅迹，可一个月以来一直杳无音信。
他还提到红山帮的金库，话里话外自然是对裴璟和刘诏玄两人暗分金银颇有不满了。
只不过与红山一战，许骞云以逸待劳，可谓是作壁上观，并未出什么力，还中伏折了不少弟子，就算心里不快，嘴上也不敢多说什么。
“树倒猢狲散，那几个堂主耐得住性子，可他们手底下的弟子中总有识时务的人。”
纪渡云听师傅说到这里，拍了拍手，屋外人头攒动，不一会，两名雁栖门弟子押着一名衣衫褴褛，冻得瑟瑟发抖的红山弟子走了进来。
裴璟看向白殊，那日在红山，他与不少红山弟子交过手。
白殊点了点头，示意这人确实是红山中人。
“师兄，你可要小心，莫进了圈套。”裴璟看着这名红山叛徒，好心提醒。
“咳咳咳，师弟说的是，我已派人前去围剿，斩草除根了，是真是假，日后便知。”许骞云挥了挥手，将人带了出去。
“但愿情报是真，也不枉费了师兄这番厚礼。”裴璟笑着说。
“至于刘师兄的大礼嘛，我看不久就要到了。”
“噢？”
裴璟若有所思，按照许骞云的路数，刘诏玄的厚礼自然也不是什么真金白银了，不过现下裴璟最不缺的就是这些。
“日泉镇，很快就是咱们的了。”许骞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