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陶只得将他回阳城后的详情说了。夏禹和西伯相望一眼,俩人都听出了问题。夏禹起身走到桌前和典正悄声议了一会,回到炭盆前对皋陶道:“笠汾大人是廷议之臣,我也没有权力将其罢免。大人所言并不能坐实笠汾大人有替尚均脱罪的情形……”
皋陶以为夏禹在暗示他辞职,抢话道:“我是律法之人,身系维护天下公平、礼法之责,臣不会主动辞职……”皋陶倨傲地望着夏禹,“但君上可以将臣解职……”
夏禹大怒,“典正,说给他听……”
典正站起身道:“祭司大人与尚均有牵连,自然不便在过问和参与此案。祭司大人搬出古法‘铛刑’无违法礼,但司寇大人却因此收回判书,已置律法于不公……。”
皋陶瞪着眼睛,典正居然会把律法不公的帽子扣在他头上,细想之下却又不好辩驳……。
“司寇大人已将个人情绪和好恶带入此案,君上不会免去大人司寇一职,但大人也不得在审理此案。尚均谋逆一案已使贵胄人心惶惶,须迅速了结。君上已有裁决,中途逃回家者罚粟米千斤,被截回者苦役三年,尚均夺封、裁撤侍卫,保留伯候爵位,交由笠汾大人居家监管。”
皋陶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他青着脸哼了一声……。
典正道:“司寇大人是否将案卷和判书携来苍梧,如果是,请交予君上……”
皋陶没好气的应了一句,“都在客房。”
夏禹走到皋陶面前,“在我离开苍梧前,不许你在回阳城,洛水大营或会稽你随意。姞杞大人那里拘押着帝舜的侍卫,你去审一下,不许用刑。帝舜被害没有内应是不可能的,那个死了的蒙面人只是报信的,如果还是问不出什么,全都苦役一年……。”夏禹见皋陶绷着脸,“司寇大人,你可以走了。”
西伯待皋陶出门走远了,忍不住哈哈大笑,“青瓜子自出任司寇一职,还未受过如此委屈……”西伯收住笑,“皋陶自诩天降大任,律法之徒,眼里容不下旁人。他到苍梧不说案情,却先上书,也是太过狂傲。”
典正道:“笠汾大人除了将尚均拘押在府邸确有不妥,其它并无过错。大殿重臣不受祭司节制,但司寇一职却是列外,因为司寇府办的案子大都事关礼仪,需要祭司大人核验和用印。皋陶和笠汾大人常常因律条和礼仪相悖有争执……。尚均的案子皋陶大人本应将案卷和判书先送来苍梧请君上过目,他却故意去为难祭司大人……”
夏禹叹口气,“皋陶大人即使铁面无私也难免意气用事,这次挫一挫他的锐气也好。”
藤荥陪着伯益和僖晏去山里游玩,俩人在周围转了两天。伯益见夏禹和皋陶的脸色都不对,也就没敢去喊皋陶。这日皋陶和信使要走,众人都在榕树下送行。皋陶还是认为自己没有错,脸拉的老长也不和人说话,他骑上马朝夏禹和伯益点了下头打马就走,藤荥派了一队赤衣护卫跟随护送……。
伯益道:“皋陶大人这是怎么了,又捅娄子了……”夏禹道:“一头倔驴。伯益大人,游玩的如何……。”伯益道:“景色宜人,洞穴令人惊叹,就是累的吃不消。”夏禹笑着对僖晏道:“议完正事,我在陪两位大人去大酋长那里做客,他可有七八个女人呢。”众人笑着在榕树下的竹桌旁坐下,典正去拿了热好的甜饮给众人斟好,然后站在夏禹的身后。
僖晏早就有了腹稿,他从怀中掏出锦帕道:“君上蒙天神娘娘眷顾,在洛水建大营并非巧合,实乃天意……”
众人惊奇,伯益道:“那就别卖关子……”
“锦帕所绘大殿隐约在一座山丘之下。洛水东岸恰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个女娲娘娘的神龛,只是年久失修,香火少了……”
夏禹奇道:“那小山在东岸何处?”僖晏道:“在大营和古桥之间,离大营四五里路的样子。”
伯益沉吟道:“如此说来,洛水大营也就不用撤了……”
夏禹道:“僖晏大人,回去后在细细勘查,如无差错,速速报我……”然后看着伯益:“伯益大人……”
伯益明白夏禹的心思,“中土自百年战乱之后两百多年间在未筑过新城。如今大水已退,天下承平无事,府库充盈,筑建新城正当其时。”
西伯笑道:“不瞒大人,君上就担心大人……”
夏禹大喜,“有伯益大人这话,我就安心了……”
日子过的很快,转眼又是一年。
伯益和僖晏返回洛水后很快传回了消息,确认了东岸小山就是锦帕所绘的城址。夏禹命伯益主持筑城事宜,洛水候僖晏负责规划和施工。祝师季玄子代表夏禹前往小山神龛祭拜了女娲娘娘,伯益主持了破土动工的仪式。目前正处在征调石料、木料的阶段……。
晚春是苍梧凉爽的季节。晌午过后,夏禹和西伯、藤荥坐在榕树下商议立碑仪式的细节。藤荥在熊曦走后就从山口住到了营地,典正带着侍卫和劳力在拆除广场上的竹屋……。
立碑仪式本应由大殿祭司笠汾主持,但司空伯益在洛水处理龙山疏通后的善后和在东岸筑城的准备事宜脱不开身,伯益也不愿回阳城。尚均谋逆一案并未了结,晋地贵胄依旧人心惶惶,笠汾实难脱身。夏禹因路途遥远也不希望笠汾离开阳城,怕有变故。祭司笠汾早早就降下神谕,立碑仪式由会稽候姞杞的祭司代为主持。
西伯望见远处道上土族酋长带着两个人往这里来,对夏禹道:“大酋长有些日子没来了……”夏禹扭头看了一眼,“还未告知他立碑的日子,他到先来了。”西伯站起身看了两眼,忽地脸色大变,对藤荥道:“叫护卫们戒备……”夏禹好生奇怪,也站起身来张望。土族酋长在离大榕树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和身后的两人说了几句便匆匆离去。西伯看真切了,对夏禹道:“那人是苗王夫差……”夏禹困惑地看了一眼西伯,西伯道:“夫差的玄铁大斧在日头下会闪贼光,另一人腰挎重剑身负大弓,定是他的侍卫……”
十几名赤衣护卫持剑围在四周。夏禹还是不大相信,“夫差胆子也太大了吧,竟敢孤身来此。”西伯摇摇头,“未必……”夏禹对藤荥道:“去迎他过来,不要失礼。”
夫差来到夏禹近前,将玄铁大斧交到左手,抬手抚胸欠身道:“本王不请自来,还望大君见谅。”夏禹也回礼道:“在帝舜陵前见到大王实感意外,大王坐下说话……”又对藤荥道:“让护卫们收了剑,站远一些。”
两人在竹桌前坐下,仡慷则站在一丈开外的榕树下。夏禹笑道:“大王是来祭拜帝舜的么……”夏禹这话是随口而出,说完就意识到不对。夫差不悦道:“大君不该如此说笑,本王没能亲手取虞舜性命已是憾事,何来祭拜一说。”西伯取来两个新竹筒,到好凉饮,让藤荥给榕树下的仡慷送了一筒。他岔开话道:“大王这次来带了多少人马……”他见土族酋长竟然和夫差一起又急忙离去,知道是有隐情。
夫差哈哈大笑,“西伯先生果然想到了,本王胆子再大也不会孤身犯险。要制服和看住土族,五千人马也不算多……”夏禹心惊,有苗几千人马进入苍梧竟然无半点风声,也没有袭扰陵寝和营地。夏禹面色平静的道:“大王如何识得西伯大人……。”夫差道:“大君身边就一个须发花白稀疏的老者,土族率真没有心机,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何况还有几十把砍刀架在大酋长的七八个女人和十几个娃崽的脖子上……”
夏禹沉着脸道:“大王不会再开杀戒吧?”夫差道:“有苗和苍梧土族本无来往,也无恩怨,杀一次就够了……”夏禹摇摇头,“土族何辜,要遭屠戮。大王何不在你家先君被害时和中土开战……”西伯站在一边皱了下眉头。
夫差哼了一声,“先王被害和放勋老儿无关,大丧不伐。有苗也是礼仪之邦,断不会杀害自己邀请来的客人。苍梧土族既然认中土大君为兄长,就看那位兄长会不会来搭救他们。本王在苍梧等了快一年,那知虞舜那厮走到会稽就住下了……。”夫差哈哈一笑。
夏禹和西伯闻言都一脸难堪。夏禹只好问道:“那大王来此又有何事?”
夫差板着脸道:“没有什么大事,大君这就快走了,赶来看看中土新君长的是啥模样,将来在战场上就不会认错人。”夏禹闻言诧然,夫差兴师动众竟然只是要见他一面,一时无语。
夫差笑道:“说笑了。大君治水享誉中土,夫差也是敬佩的……”说罢站起身来,“既然见过了,在不走大君就要疑心了。”夏禹也找不到话说,“那我送送大王……”
仡慷走了过来。夫差看了一眼陵寝道:“大君不必担心,有苗是知礼的,不会干毁坟掘尸的事。”夏禹不好接话,见仡慷身后背着大弓,便道:“这张大弓到是奇巧……”夫差炫耀道:“这宝弓是深山中的千年金丝藤制的。金丝藤采伐不易,制作工序繁杂,要历时三年方可制的这样一张大弓。”
夏禹微微笑道:“可否一试?”夫差有些不相信夏禹能拉开此弓,他朝仡慷点了下头。夏禹接过大弓,细看之下果然弓身上有隐隐金丝闪耀,他看了一眼藤荥,对夫差道:“我不会使剑,拉弓射箭还是跟猎户熊曦学的。治水时在荒郊野岭几天见不到人迹,全赖打猎为生。”
藤荥拿了根长戟,在尾端绑了个大号草垫,跑到十丈开外将长戟扎入土中。仡慷从箭袋抽出一支长箭,箭镞是青铜打造的,箭杆黝黑,后端带有尾翼。夏禹涨红了脸才拉开弓弦,这一箭失了准头,从草垫的上方飞过,夏禹有些难为情,“很久没有拉弓了……”仡慷又递上一支箭,夫差道:“大君臂力过人……”夏禹心知不能再有差错,屏气凝神,长箭穿过草垫飞出好远,夏禹喘了口气,连声道:“好弓……好弓……”
夫差略感诧异,他道:“大君既然喜欢,本王就送大君一张,只是要候些时日。”夏禹点头,“多谢大王……”遂将大弓还给仡慷。
夫差道:“大君不必再送,这就别过。”说完和仡慷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虞舜是死了,但这事算不算完本王说了也不算数。既然本王见了大君,还是应该让大君知道些……。有苗不会在和中土立什么合约,也不会在开互市,但不会禁绝商贾来往,来往商队只能走风雨山在水寨上岸。本王只能保证十年内不会在有兵戈战事。”言罢这才离去。
夏禹望着夫差的背影对西伯道:“夫差也是位仁义的君主,只是将来终会在战场上见面……”
离立碑仪式还有十日,会稽候姞杞就带着祭司、封臣和领主们到了营地。让夏禹意外的是,皋陶也来了……。
皋陶到了会稽审过帝舜的侍卫,还是一无所获。他和侍卫们一同上路,过了板桥渡口因为夏禹禁止他在回阳城,他便让侍卫们自己回阳城去司寇府领刑,他则到了洛水大营。在洛水住了些日子,想想自己毕竟是臣子,夏禹又不同帝尧那般宽厚,在硬抗下去真有可能被夏禹去职。他离开洛水时,涂山氏托他给夏禹带了一套夏天的新衣。到了会稽他又犹豫不决,让他认错实在心有不甘。还是姞杞给他出了个主意,认错不认事……。
皋陶随夏禹进了屋,将装有新衣的包袱交给夏禹,夏禹谢了。皋陶躬身道:“是臣处事不当,不该将判书送给祭司大人,让君上为难,臣愿受责罚。”夏禹皱了下眉头,知道皋陶还是耿耿于怀,想了下哈哈笑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在提,你能来我就很开心。走吧,我们去陵前看看。
帝舜陵寝简洁肃穆,墓冢由方形青石砌成,四周有高低两道雕花石栏。陵寝正中是一条宽大的青石步道。陵前和步道两边都栽有两排翠绿的松柏。
众人在陵前静默了一会,姞杞感慨道:“君上也是不易,在这荒郊野岭苦熬了三个年头……”夏禹沉默了片刻,悄声道:“将来我若是死了,就死在大殿上,免让后人受罪……”姞杞微微笑了一下。夏禹临行之前终于吐露心扉……。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