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显得比前几天要温柔了许多,仿佛太阳也在春天般的秋天里偶遇了爱情。
满目秋色也因此显得更明媚。
没有心事的人走出家门晒在太阳底下就不由得展露着更灿烂的笑脸。
西飞燕坐在一个简陋的街边小吃摊上要了碗尚温的苦叶茶。
他喜欢满嘴的苦香,人活得越苦,日子回味起来反而越香,这是他从未变过的人生哲学。
他还喜欢一边细品苦茶,一边观察在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他看见各式各样的人为了各式各样的目标生活着奋斗着。
人存在于世,不能没有坚定的目标。
从昨夜开始,他也终于有了坚定的目标,他更懂得目标对人生的重要。
“遇君三杯酒,醉死做孤魂。”
一个衣着浮华却面孔憔悴的醉汉步态踉跄地走出对街的大酒楼。
他身边前呼后拥着一群人,都是满脸堆笑,极尽巴结讨好之相。
这些人有的装模作样在频频劝大家别再馋嘴,有的东摇西晃在手中还紧拿着空酒杯不放,有的清了清被酒水腐蚀的嘶哑嗓门高唱着难听的酒歌。
又是一群终日贪欢的纨绔子弟。
又是一群活得太好就丧失了目标的人。
西飞燕面露鄙夷之色,很看不起他们。
这街上的人也没有谁与他们门当户对,在他们迷乱的醉眼中看来,人人都是垃圾,都是奴才,都是不配和他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最先走出酒楼并一直被拥簇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身份地位显然是他们中最尊贵的,他们就像是枝枝蔓蔓依附着大树才能生存。
可惜他们依附的这棵大树实在太傲慢了,他们随时随地都在竭尽所能地奉承他,他却一直表情冷漠,无动于衷。
他也恨他们的虚伪作态,他也看不起他们,似已全忘了自己也身处他们的行列中。
他坚决地向他们申明:“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喝酒是纯粹因为寂寞,因为痛苦,你们通通不理解。”
一个人觍着脸笑个不停:“陈少爷,是不是东牌楼的小桂香又和你置气了,惹得你寂寞痛苦?”
另一个人拍胸脯道:“我把我的小相好月儿让给陈少爷,只要陈少爷开心。。。。。。”
又有人抢着怪笑道:“只要陈少爷开心,你连亲娘都可以献出来?”
然后就发生了一系列的闹剧,几个人话不投机竟动手推搡起来,嘴里早已不顾形象地污言秽语一大片了。
陈少爷冷眼看着他们打来嚷去像为了抢食急红两眼的狗,突地厉声斥道:“都他妈给我滚,喝点酒就在大街上撒野发疯,你们亲爹老子不怕丢脸,我还怕呢!”
几个胡闹的人立即身体僵住,手足无措,满面惶恐。
这陈少爷脾气可真够大,骂起人来不分亲疏对象,都往死里骂,不给人留丝毫的面子,颇有些老子训儿子的风范。
发福的酒楼老板赶紧过来赔笑打圆场道:“陈少爷不如先进楼里去喝碗清茶消消火,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小户出身,不成体统不知好歹惯了。”
那几个被骂的人脸色更窘了,连声赔罪道:“是啊,陈少爷大人大量,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陈少爷冷笑道:“你们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你们要跟在我屁股后头,就安安分分做条狗,少给我当街乱吠。”
他说的话句句尖刻带刺,根本不讲什么分寸,不怕把听的人伤透心,然而那些跟在他屁股后头的少爷公子们却心甘情愿地被他这样子说成狗。
仿佛做他的狗,比做皇帝还光荣。
西飞燕真搞不懂这些人的思想和价值观,如果换成是他,简直会忍不住拔出刀冲上去找那陈少爷拼命了。
在他眼中,没有比自尊被伤更严重的事了。
这些人天天享受,花天酒地,看似高人一等,其实早已出卖了自尊。
他低头自顾自地继续慢饮碗中的苦叶茶。
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他都像身处在另一个久已无人问津的孤独世界里。
突然一股浓烈得引人作呕的酒味漫了过来。
同时他听见了一阵极不稳定的脚步声。
一双保养良好如女人般秀气的手将一大坛才开封的陈年老窖搁到了他的桌上。
那个傲慢的陈少爷竟已随随便便地和他坐在了一起,仿佛事先约定好的。
西飞燕抬头瞪着陈少爷,只见这人年纪轻轻已暮气沉沉,虽满身酒臭,脸色也醉得通红,但双眼发亮,威性逼人,像暮气沉沉中初升的夜星,就算最清醒的人也不可能有比他更亮的眼睛。
西飞燕好奇地问:“你想干什么?”
陈少爷笑得很热情,和刚才训人时完全判若两人:“请你喝酒。”
西飞燕道:“为何?”
陈少爷认真地缓缓答道:“因为别人都看我,你却显得冷漠,你肯定是有个性的人,我喜欢找有个性的人喝酒。”
西飞燕不屑地掉转头,准备结账走人,他可没心情和一个酒鬼无理取闹。
但他刚要起身,手腕已被陈少爷紧紧扼住:“而且我看得出你同我一样寂寞痛苦,你不该只喝茶。”
西飞燕望着他,冷冷道:“可惜我向来只会喝茶,不会喝酒,你找错人了。”
陈少爷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道:“男人怎么不会喝酒?那岂非和妓女不会上床一样傻得可笑?”
他说着说着果然就轻蔑地笑了起来。
西飞燕又望向他紧扼住自己手腕的手,淡淡问道:“你会喝酒就算男人么?”
陈少爷傲慢地笑道:“当然。”
西飞燕毫不客气地用力甩脱了他的手,拿起桌上的刀,也笑了,却是冷入骨髓的笑:“你的手比妓女的手还细嫩,就算把全天下的酒都喝光了,又能证明什么?”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些散碎银子放到桌上,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陈少爷怔了半天,终于回过味来,宿酒也像是彻底醒了,恼羞成怒地厉声道:“站住!”
西飞燕完全当没听见。
已有人在街边惊叹:“这小子真有种,敢给陈少爷钉子碰。”
“有种是有种,但陈少爷可是好惹的?陈少爷一句话,他再有种也休想走出这条街。”
那群纨绔子弟走到小吃摊前又将陈少爷众星拱月地簇拥起来。
几个长得较粗壮、显然在家练过几手硬功夫的公子哥已踊跃地要为陈少爷冲上去好好教训一下那个不识抬举的刀客。
但都只是装模作样虚张声势,一看见西飞燕的那柄寒光闪闪的长刀,就瞬间灭了气焰,畏缩不前。
陈少爷更火大了,暴跳着竟叫人一股脑儿砸了小吃摊,他要砸,有谁敢劝,有谁敢不砸,摊主急忙跪地求饶。
陈少爷却已向西飞燕追了上去。
西飞燕立住身形静静地等在前方。
当他追到时,西飞燕陡然转身,刀柄扬起重击在他的胸口,他猝不及防,被当场击了个标准的狗吃屎。
“你骂那些人是当街乱吠的狗,你自己又何尝不是?你比他们更丢人现眼。”
西飞燕用刀尖从他怀里挑出一个质料昂贵的钱袋,扔向已被砸得满地狼藉的小吃摊:“还亏你知道出门带钱,还以为你是一贯仗着家势吃白食呢“
摊主汗如雨下,战战兢兢地看着西飞燕用刀扔过来的钱袋。
钱袋鼓鼓囊囊的,里面少说也装了好几十两成色很足的大锭银子。
他做小吃摊的生意整整一年恐怕也赚不到这么多的银子。
但他始终不敢伸手去拿。
西飞燕道:“这些钱应该够他赔偿你的损失了,你还愣着干什么?”
摊主双手都在发抖,哀哀一叹道:“大侠的好意,我心领了,陈少爷他。。。。。”
他想的是这“大侠”能护他一时,护不了他一辈子,如果捡了陈少爷的钱袋,得罪了陈家,那可是一辈子的麻烦。
西飞燕或许已明白他在顾虑什么,想了想道:“是因为我,这些人才砸了你的小吃摊,我和他分别赔偿你一半的损失。”
他从怀中又摸出一把碎银放到摊主眼前,摊主仍不敢拿,只连声称谢。
这时陈少爷已从地上挣扎着爬起,冷冷道:“该赔的,我绝不耍赖,你放心,我高兴了甚至可以赔他一座大酒楼。但我现在很不高兴,所以你和他的麻烦会越来越大,我几时高兴了,你们在这座城里的日子才过得太平。”
街边驻足的大部分人都深知陈少爷说的这番话绝非简单的吓唬威胁。
青锋庭院的身家背景在整个中原都可算极庞大的,这给了陈少爷脾气恶劣当众为所欲为说任何话别人都不当玩笑的资本。
尤其是宿酒初醒,醉意残存时,陈少爷的狂妄自大更会变本加厉。
青锋庭院有数百年的悠久历史,发展到陈老爷这一代已成就巅峰,不仅在江湖上的地位日趋重要,在普通人的心目中陈老爷也是德高望重受尽爱戴的,名声一直都非常好。
人们本来一提及青锋陈家,只油然生出无限的敬意,并不像今天这样,畏惧已完全盖过了敬意。
这是因为如今的青锋陈家,出了一个臭名远播的酒鬼,一旦烂醉就必闹得整座城都鸡犬不宁,很多人深受其害但缄默不语。
他们尊重陈老爷,惧怕甚至厌恶陈少爷,一开始陈少爷到处发酒疯,陈老爷还能尽早尽力地出来替他向受害的人们深切道歉并做了丰厚的补偿。
然而近年来陈家父子的裂痕越来越深,关系也越来越疏远淡漠,陈老爷似乎对这酒鬼儿子已彻头彻尾地绝望了,加上陈老爷不知何故开始深居简出,更懒得再过问陈少爷的那些事。
陈少爷没了严父的管束教训,就更加地挥霍无度性情顽劣,大肆糟蹋着青锋本该历久弥坚的好名声。
因为性情顽劣,很多人一见他就远远躲开。
因为挥霍无度,很多人时刻簇拥着他,对他极尽谄媚之态。
如果有人在他面前既不怕又出言中伤他和他顶着干,一旦触发了他的脾气,他是真可能让那人吃不完兜着走并一辈子都麻烦缠身。
他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麻烦。
他每逢给某人造成麻烦事,很多人都要跟着遭殃。
所以一听完他说的那些话,很多人就偷偷溜走了,看热闹不为过,给自己看来麻烦就得不偿失了。
而且陈少爷发酒疯在这城里已司空见惯,已不是什么稀奇事,虽每次发酒疯都与前不同,洋相百出,甚为好看,但看到最后,很多人才知道是陈少爷要他们好看。
现在很多人已渐渐觉得西飞燕和那倒霉摊主好看了,好看极了。
人们私底下议论纷纷,都一致断定西飞燕是外地人,否则怎会无端端去惹那个小霸王?
人们莫不在担心西飞燕同情西飞燕,为西飞燕叹气摇头,但西飞燕自己却始终面无表情,又很快转身准备走了。
他虽给了陈少爷一个漂亮的重击,表面上看似占尽上风,成了这出闹剧的胜利者,其实人们都知道惹了这会记仇的酒鬼,今后肯定有无数高手对他做更“漂亮”的还击。
青锋庭院高手如云,陈少爷没醉之时,也是个厉害角色。
据说小时候就已打遍江东镇无敌手,而江东镇是出了名的功夫镇,人人都身手不凡,就算是混了几十年的老江湖也不敢擅去挑战。
若非今天宿酒初醒,状态不佳,陈少爷怎会轻易就在别人面前吃亏栽跟头?
这刀客还不知真正的天高地厚呢。
但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十几骑青锋卫士从街口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为首的人正是对陈少爷非常爱护的陈老管家。
陈老管家一到,肯定要替陈少爷争回脸面,进行报复,现在轮到西飞燕吃亏了。
西飞燕漠然站住,他似也明白今天不打场大仗是消停不了的,很多本已溜走躲开的人又忍不住回到街边翘首围观。
现在西飞燕更好看了。
人们甚至能提前看到他被青锋卫士揍得遍体鳞伤再拎小鸡一样拎着扔出城门的模样。
人们真佩服他到现在还面不改色,能沉住气,他真有种,可惜他运气实在太背了,遇到个难缠的主。
马队整齐划一地停下。
马是清一色的玉骢马,异常健壮,形体的线条也十分流畅漂亮。
马背上的青锋卫士也是清一色的轻便甲衣,腰悬利剑,但脸上都是冷酷的表情,像铁铸一般雷打不动的身影魁梧逼人,气势震慑人心。
陈管家却衣着简朴,满面皱纹,满头银发,仍与年轻时一样浑身勃发着精明强干的气魄。
他已年过七旬,据说辅佐过三代院主,这一代的老院主也极为敬重他,多次有意劝他退休享福,都被他温言拒绝,仍坚守本职,干得非常出色。
庭院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一人经办,陈老爷从来对他的能力放心,乐得退居幕后做个闲人,只怕他过度劳累坏了身子,所以专门派下十几个忠诚干练的青锋卫士寸步不离他左右,时刻保证他的安全。
有不懂事的人还因此在背后猜测陈老爷是不太信任他而派人监视他。
他生性朴实,从不因身在豪门就行事高调奢华,此刻一下马就急忙上前去劝陈少爷回家。
陈少爷可不像陈老爷一样敬重他,面对他的满眼关怀丝毫不动容,只是指着西飞燕连声说明:“你想我快点回家的话,就赶紧给我教训教训这小子。”
陈管家看也不看西飞燕,仍恳切地劝陈少爷道:“算了吧,人家也不是故意和你对着干,别把事闹大了,谁都免不了麻烦。”
陈少爷瞪眼,恨声道:“你嫌麻烦,那就别做我们的管家了,我在这里丢了面子,却叫不动你,看来你是太老了。”
他转向那十几个青锋卫士道:“你们去给我报仇。”
十几个青锋卫士谁也不动。
他们自从被派来保护陈管家以后,就只听陈管家一人的命令,这也是陈老爷的严格要求。
而且他们有自知之明,长得粗莽,其实都不愚钝,什么事都懂,知道陈少爷爱酒后胡闹,他们若也跟着胡闹,青锋的颜面就真要荡然无存了。
陈少爷见陈管家不动他们也不动,又开始恼羞成怒地暴跳而起,厉声道:“好呀!你们一个个都只看这老不死的眼色,不把我当回事,是活腻了想造反么?是忘了自己吃的哪家饭么?我回去一句话叫你们全他娘地滚蛋。”
他说着一个箭步窜过去翻上了陈管家的马,立即就打马而去。
他的动作竟突然那么敏捷,连西飞燕也不禁耸然。
围观的人莫不为陈管家唏嘘:“他是青锋院主最尊敬的老仆人,今天却被那少爷恶狠狠地骂成老不死,他的心一定伤透了。”
谁知他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先过去礼貌地搀起跪地的摊主,又向西飞燕真诚地道了歉意,并打算也赔偿一下西飞燕,西飞燕淡然拒绝。
他初见这老人,已渐渐在心底萌生了尊敬。
这老人不仅讲理,而且肚量大,为什么同一个门里出来的人,行事风格却有云泥之别。
他也为这老人唏嘘不平。
只不知那陈老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少爷回去真要一句话叫这老人滚蛋?
他虽然在唏嘘不平,但这些事毕竟与他无任何关系。
他继续独自追寻自己的目标,走自己的路。
避免了一场打斗,似乎竟让他又无意间明白了很多人生的道理。
他学会了忍,学会了怎么辨明对错,学会了对付胡闹最有效的办法是根本不理睬。
正因为陈管家一行对陈少爷的胡闹根本不理睬,陈少爷才会自觉没趣,悻然而走,这场胡闹才会这么快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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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世界已开始喧嚣热闹了,能听见很多人杂沓匆忙的脚步声。
薛离忍不住从床上跃起,守在窗下,几欲抬眼看向窗外。
但他心里却一直难以言表地惶恐,他只能疲乏地将背紧贴着硬板板的墙滑坐在地。
门闩上包的铁皮已锈迹斑驳。
他呆怔地久久瞪着那些红锈。
那些红锈显得从所未有的醒目。
那些红锈令他沉入了万丈深渊。
其实他的心也生满了这种红似滴血的锈。
是这种鲜血般深红的锈把他变成了一时的懦夫。
他闭上酸涩微疼的眼,眼帘就也红得异常深沉。
他才发觉不仅自己的心生了锈,眼睛也生了锈。
他已是个彻头彻尾的旧人,他的人生已注定再无起色。
美好的东西都还在窗外,仿佛伸手可及,其实已离他很远,比那年那月那日的那段记忆更远。
蹄声匆促,陈管家难道已找回了少爷?
但凭他的耳力能轻易听出,回来的马只有孤零零一匹。
是不是陈管家此番也徒劳往返?
他知道若是陈管家回来,马就不只一匹了,有十几个训练精良的青锋卫士会与他时刻形影不离。
那么是少爷单独回来了?
薛离又很想起身看向窗外,但他的心从未有过地惶惶不安。
他呼吸越来越急,都快窒息了。
每当涉及与少爷相关的事,他总会没来由地特别紧张。
他仿佛在嫉妒。
嫉妒有那么多人渴望接近少爷,嫉妒少爷能有一个忠实可靠的老仆,至少人们不会刻意疏远他,以异样的目光去偷偷观察他。
至少有一个老仆时时刻刻在热切关心他,而薛离连自己都不关心自己。
蹄声停住,欢呼从院子的各处响起。
“是少爷!少爷回来了!”
人们的情绪很热烈、兴奋,就像在迎接征战凯旋的英雄。
就像少爷不是一夜未回,而是已和整座庭院阔别了许多年。
“少爷回来了!”
薛离更紧张不安了,手心已出汗,思想也一团乱麻。
他能想象到那些人在四处奔走相告,脸上莫不兴高采烈。
这的确是一个蛮大的喜讯。
少爷回来了,整座庭院的气氛也变得随和起来。
因为少爷虽喝醉酒就常常在外闹事,却极少在自家奴才面前疾言厉色,摆架子。
因为少爷虽大部分时间都冷冷淡淡的,然而只要兴起,他会主动找奴才们喝酒谈天,奴才们却只有在老爷出门的前提下才顺从他,才对他卑躬屈膝。
老爷在家的话,谁都不敢碰少爷请的酒。
今天老爷似乎也出门了。
薛离迟钝地起身,又重重倒在床上。
窗扇未关,外面仍响着那激动人心的五个字:少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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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卑贱奴才的一声声欢呼似要将少爷整个人撕裂了。
他是败家子,是被父亲放弃、自己也选择放弃的败家子。
走在大街上,呼朋唤友,饮酒作乐,醉生梦死,没日没夜。
别人看着他走来的方向,是气势宏伟的青锋庭院作为背景,都不禁为他感到惋惜可悲。
想当初的青锋少主是怎样地光采照人,怎样地度量不凡,对谁都温文有礼,做人处世尽显君子之风,且小小年纪就胸怀大志。
而现在他却只会到处发酒疯,到处摆豪门少爷的架子,倚势欺人的事也在他身上屡屡发生,终日贪欢,意志消沉。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令他起了如此极端的改变。
连他的亲生父亲也不知道。
别人背后对他的种种议论及谣言,他都心知肚明。
他还没在酗酒中成为不可救药的傻子,他的思想已比从前更敏感。
但敏感到一定程度,每根神经就都麻木了。
所以他虽然什么都明白,却能一直无动于衷。
至少表面上是一直无动于衷。
然而此刻,马蹄刚停下,奴才们已欢呼着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迎接他,他又震惊地明白,原来有这么多人在乎他,未放弃他。
他本已冷硬如铁的心有了些融化的迹象,别人对他的热情竟深深伤害了他的心,心已在沉默中流血。
狂妄的伪装瞬间被巨大的愧疚感粉碎。
他不敢正面去接受他们的热情。
他不配。
他堕落了太久,已懒于振作,除非父亲主动给他机会。
他能彻底地改过自新,他的“过”追根究底并不严重。
但那已完全不切实际。
很多人在他眼中是垃圾,在父亲眼中,他照样是什么用都没有的垃圾。
要父亲重新对他焕发希望,确是很不切实际的。
人群还没有靠近他的马,他已急急地翻下马背,疯狂地奔跑起来,跑向这座庭院里唯一能让他冷静的地方。
——他自己的房间,牢笼一般封闭的房间。
他急于从人前消失,奴才们的热情已将他彻底灼痛。
他像苍蝇遭到蜂群的攻击,逃得手足无措。
逃到一小丛瘦菊前,他才狼狈地停下。
石阶上几盆万年青仍很有耐心地青着。
他走上石阶,一把推开了房门,前脚刚迈入,整个人就忽然僵住。
一个极其高大的背影如山般屹立在房中,严厉地道:“你好大的面子,要陈管家亲自去请才肯回来,还有那么多人为你的回来而欢呼雀跃。”
这语声已严厉得近乎残酷,毫不留情地再次深深刺痛他的心。
他很震惊,也很恐惧不安,更说不出地委屈。
只有在一个人的面前,他才会感到委屈。
这个人就是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竟破天荒地主动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后来他才得知,那次他的父亲已在他的房间里等了他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