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晨光熹微，晨风温柔，温柔如情人久久凝注着你时的眼波。
东方喷薄而出的一轮朝阳，俨然刚出笼的包子，新鲜松软，冒着朦胧的热气，激发着人的万千遐想。
但阳光照下，仍照不散那茫茫雾气。
茫茫雾气被阳光染成了迷人的金色，宛若世间最细致柔滑的丝缎，幽静地飘浮在湖面上。
湖面波平如镜，只轻缓地流动着那层美好易逝的单薄光雾，乍一看恍似浩渺仙海，恍似梦还未彻底醒。
空气也十分干净清爽。
这种时候，才适合薛离单独在湖畔练剑，而不必担心有人突然打扰。
实际上，这个庞大庭院里的人们从来都不打扰他的生活。
因为那些人从来都不屑于接近杀手，因为在那些人的心目中，他已经双手沾满了鲜血，永远只是院主收养的一头杀人野兽。
在这里，他已经得不到应有的人与人之间平等的尊严，人们惧怕他鄙视他厌恶他，有目标要刺杀时就一齐来对他无限关注，任务完成后就把他抛到阴沟里做一条臭狗，终日没有人会记起他搭理他。
他对这里的唯一用处，就是替他们在江湖上铲除异己，使他们的威望权势永远一家独大。
他们还准许他留在这里吃住，只因他还拿得动剑杀得死人，最关键的一点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确切的身份来历，世上没有任何地方曾记录过他的足迹，他完全是个透明人，无中生有的人。
所以就算他哪次任务失败，别人也绝难查到他们的头上。
他们更不怕他会告密，因为他们已将他的方方面面都摸透了，给他一丁点恩情，他就会对你永远忠诚，比狗还忠诚。
他也想过离开这里，但很快就意识到，时至今日，他已无法就这么一走了之。
他已无法背负太多的血债去做个全新的人。
过去是赶不走的，就算彻底失忆，终有一天过去会像瘟疫般穷追上来。
他只能乖乖留在这里，每日练剑才有了理由和价值。
他生来挚爱手中的这柄剑，才出娘胎，父亲就将早早打造好的这柄剑放在了他的襁褓边。
他第一次伸展开柔弱的胳膊，幼嫩的五指就准确地碰到了剑柄。
他从那时起就与这柄剑再也分不开了，注定了宿命，永远相伴。
他必须让自己对这柄剑的挚爱显得有充分的理由和价值。
不分善恶正邪，只要是个理由，有些价值就足够了。
足够他矢志不渝地选择做杀手。
是这里，是他们，给了他理由和价值。
是他们利用了他，又唾弃他。
是他们关注了他，又忘却他。
是他们掏空了他的情感思想和尊严，令他过着枯燥重复的人生，令他成了一具完全丧失自主能力的行尸走肉。
是他们，在他一次次狼狈绝望准备放弃的时候，将剑从地上拾起来，坚决强制地塞回他的手里，告诉他任务还没结束，他连自我放弃的权利都没有。
因为他彻底属于他们，每分每寸每滴血每片肉都彻底属于他们。
他是他们的产品，是他们的工具，他们怎会允许在他们手中一直听任摆布的东西突然有了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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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天都开始得迷迷茫茫，结束得恍恍惚惚。
眨眼间，朝阳已夕阳，清晨已黄昏。
星月又静静地升起，他又堕入了长夜里。
在长夜里，他会喝得烂醉，醉得一塌糊涂时就莫名其妙地飘到了西厢房顶上去久久发呆。
躺着看星看月，然后好像自己也升了上去，也成了繁星中的一员，点缀在月亮边，倾听着月亮的那些往事。
然后再一塌糊涂莫名其妙地流泪。
他是杀手，杀了太多人，本已该无情，却还要流泪——
泪流过麻木的脸颊，流进他的嘴。
他终于又尝到了泪的真实滋味。
不是人们常说的咸如海水，而是淡如星光，带着些微的酸甜苦辣，百味交杂。
但只令他突然感觉那么舒服那么美好那么宁静。
这时候，幻象就在他眼前恰到好处地产生了。
像是春风中也吹落了一片风华正茂的叶子，凄美惆怅的幻象。
其实那幻象是在提示他，梦已经无声无息地将他包围。
他已经身处梦中仍浑然不觉。
朦胧的梦境里，隐约可见几座青山被浓雾封锁。
时而有夜鸟清啼，像温润的白玉，温柔的水波，幽幽地在山间掠过。
这些鸟儿的啼声，是春天洗净了歌喉，啭着微醺的风。
但很快，所有动人的声音都在旅人匆忙的指尖破碎了。
碎成千千万万片，碎在他的心底。
他孤零零地徜徉于梦中的青山绿水白雾间，突然欲哭无泪，真像一叶小舟漂泊在茫茫大海，永久地将自己迷失。
没有风。
风去了哪里？是否因为他的到来而悄然藏匿？
天地间越来越冷了。
他奔到了树林的尽头。
他看见了一片诱人遐思的光。
柔柔的，静静的，羞羞的，细看才知，原来光的下面正绽开着数不清的秋海棠。
绮丽馨香的秋海棠，似乎昭示着他的往事如烟。
往事如烟中，他懵懂痴情。
那时他邂逅了爱情，却懵懂地当做一场随心所欲的游戏，他对情人表现出的痴情，最终吓走了他所有的勇气。
情人离去，他没给她山盟海誓，只承诺会在他们初遇的地方坚守这份爱，等她再度归来与他相偎在月下。
然而当她再度归来，他已做了别人家的杀手，那个他们初遇的地方，深深刺伤了她的心。
梦醒。
每次就快要见着她时，梦醒，他重重跌回了现实的硬木床上。
人不能一辈子依赖梦来救赎自己。
那不是救赎，是懦夫才有的逃避。
很多人虽梦醒，却仍沉溺在梦境中。
他们并未真正醒来，他们需要梦将自己的点点滴滴都腐蚀干净。
他们情愿死在梦里，做个现实的幽灵。
薛离曾经就属于“他们”这类人。
但杀手生涯的开始令他迫不得已地时刻保持绝对清醒。
就算在梦中，他也未完全卸下防备。
推开窗，旧桌上，昨夜的一坛冷酒还在。
明朗的曙光照进屋，恰好把他的脸照亮。
他形象枯槁，双眼呆滞，表情茫然。
他知道又是做了那个梦的缘故。
每次做了那个梦，醒来后，自己都有种深深迷失的错觉。
多古怪的梦，为何要让他翻来覆去地做？
就像他必须在梦中找到某个问题的答案。
突然窗外响起了陈管家苍老而急切的声音：“什么？少爷昨夜又没回来？”
一个卑怯的声音答道：“已派人去找了，可是找了这么久，还连一点消息都没有，老爷说怎么不告诉您，您一定知道少爷去了哪里。”
陈管家焦急地埋怨道：“我当然一定知道，叫你们去找管什么用？白费人力和时间，就算找到了，也难说少爷就肯跟你们回来。”
话声中已夹杂着一阵凌乱的马嘶马蹄声，薛离知道在这个老人心里，少爷的重量压过一切，他待少爷的好从来都是如同亲生父子。
只听那个卑怯的声音叹道：“少爷啊少爷，你几时才能懂陈管家的心？几时才能不胡闹？几时才能戒掉那该死的酒？”
在这些奴才的心里，少爷早已是烂泥扶不上墙，甚至早已没心没肺，无论对他多好，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文，谁也想不通陈管家为什么偏偏要一直关心他，只为他是少爷？
每次他失踪未回家，最急的人都是陈管家，而身为生父的陈老院主却从来是表现得随随便便顺其自然。
仿佛在陈老院主看来，少爷死在外头也没什么值得牵挂的。
这座庞大庭院里的父子裂痕之深，早已是世人皆知了。
薛离忍不住长长一叹。
不知是为谁而叹。
为陈管家，为少爷，为老爷，还是只为自己？
少爷的一夜不归本已是家常便饭了，陈管家还要弄得像天塌般严重，或许真有点小题大做了。
或许老爷知道对少爷的所有事，陈管家都已代替他去关怀担忧，所以他自己也就干脆冷淡些，落得轻省无事，摆出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薛离笑了，苦涩地笑了，带着一丝淡淡的自嘲之意。
他又何必在乎？何必去想他们的事？
他一把抄起了酒杯。
抄起了才发觉酒杯是空的。
他竟已糊涂迟钝到了这地步。
他抛落酒杯，索性抱起笨重冰冷的酒坛灌自己，又准备灌个烂醉如泥。
青锋庭院有两个地地道道的酒鬼。
一个出了大名，每逢烂醉就可能闹得满城风雨，自然是那少爷。
还有个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喝醉酒也像个小偷，自然是他了。
他的手不稳，但酒坛也是空的，仰了半天脖子，才勉强倒出一滴酒。
虽只一滴酒，也美如甘露，也令刚从梦里跌出的他瞬间神清气爽，痛快至极。
痛得飞快，是否就叫痛快？
他放下酒坛，放得重重的，抬手擦着嘴角，想把昨夜梦的残迹擦净。
他拿起剑，又要到湖畔去了。
但走到门口，手伸出，却久久未拔出门闩。
最终他还是放弃了，退回床边，仰面倒下，双眼呆滞地望着苍白的帐顶。
很快陈管家就会把少爷带回来了。
很快外面就会说不出地喧嚣热闹。
他不想去插足，不想去接近，不想去面对，不想去做一片格格不入的风景。
他走出这屋子，就没了回旋逃避的余地。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难以理解的恐惧。
他只有先呆在这屋子，倾听窗外的动静。
其实他的内心深处，是很渴望走出去融入他们的圈子，和他们一起交流，一起喜怒哀乐。
可他又特别怕他们对他投来异样的眼光，最终鄙视他冷落他避开他，甚至驱赶他。
他选择了做杀手，就选择了孤独，选择了成为所有人眼中的异类。
他必须尽量改变目前的这种状况，因为他已很多次意识到了关键的一点：他仍年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