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风冷,野草青黄,小白在荒原之上有如御风飞行,仿佛一切尽抛身后。
冷风袭面,唐轩心中早已明了,阿米故意言语相激,好让自己违反军令返回大营。但心中业已想定,无论是谁人说谎,自己都要到现场看个究竟。不然,若是阿米所言属实,而将这场角斗错过……自己心中,不知要到何时才会安宁。
凌风飞驰中,心绪不但清明,亦是生出冲天傲气:如此行事,即便违抗也先军令,若是不甘束手,他们又能将自己如何?这些番人若想借此对自己不利,大不了顺势杀出大营,回归故国!回归故园!但如此一来……在狂飞如电的奔驰中,眼前闪过那清丽而又浓艳的影子……
小白如白色飞龙,如银虹惊电,不消半刻时分,大营已是在望。唐轩轻抚马头,说道:“小白,小白,到了大营便去寻那哈日伊罕小疯子的去处,千万不要错了!小白,小白,这次又要全靠你了!”小白轻轻仰头,算是回应主人。
一骑绝尘,惊鸿掣电,转眼便到辕门。小白与主人心意早通,似电如风,飞过辕门,向大营深处直奔而去,直惊的看守辕门的一众军校目瞪口呆,不知作何。
进入大营,小白更是矫矢如龙,迅猛如虎,闪过座座大帐,飞过层层营房,一路军兵将校纷纷闪避叫骂,多座帐房皆被踏破,多名军校尽被撞翻。最终,在一座白色的巨大营帐前,小白一声长嘶,稳稳停下。
此刻,唐轩定下心神,在马上注目观瞧,只见眼前这座白色大帐,金顶流彩,下垂千百条五色丝绳,看去华美艳丽。又见帐外甲光粼粼,刀枪映日,足有数千人马,防备甚是周严紧密。距此大帐尚远,就能隐隐听到,从中传出的金鼓呐喊之声。
见唐轩飞马而至,两名千夫长装扮的军官急忙走上前来,其中一人像是认得唐轩,也许此人教军场上见过唐轩“天地对冲”的绝技,或是土木堡上看过唐轩大战林鹏时的神勇,此刻满眼皆是向慕之色,双手抱拳,深施一礼,恭敬说道:“来人可是唐统领?现下帐中‘寒日’、‘魔云’两团正在角斗比试,大汗、汗妃还有……还有大明的太上皇,都在观战,太师与郡主殿下,不在其中……唐统领此行,可是奉太师之令,前来护驾?”
听到脱不花不在帐内,唐轩心中生出一丝欣慰:也许她并未骗我,而是汗妃她们提前了比试……此刻心中又是诧异:太上皇竟然身在其中。
金鼓之声与众人呐喊呼叫之声,从眼前这座圆形帐中不时传出,像是角斗场面已到高潮。唐轩暗道:此刻到来,总算不是太晚,这场斗决仍未终结。不知阿米所言那一同终局之事可是实情?
唐轩心中急切,只想即刻进帐,又见昂沁、阿都、塔娜三人站在帐门之前。昂沁、阿都面色凝重,塔娜看向自己,一脸关切之色。不由心道:此时进帐,定被阻拦。昂沁三人,平素与自己交往相得,此刻他们在此,也不好硬闯,但肖清等人的性命也许就在顷刻,自己终要进入帐中,无论如何都要给他们找些麻烦……
便在此刻,阿都一抖身后的团花披风,大步走上前来,眼中神光闪动,大声说道:“唐统领飞马到来,可是替代郡主前来观战,以证终局?若是如此,尽可快快入帐。”
阿都此言一出,反倒使唐轩不知所措,不禁暗道:唐某何曾说过一句欺心之语?何曾做过一件背人之事?但此刻关系多人性命……当即飞身下马,向众人拱手抱拳,嘴里含糊说道:“正是。”
小白神色颇为兴奋,连连轻蹄踏步,仰首嘶鸣,像是对自己一路所为甚是满意。唐轩轻抚马头,小声道:“小白勿骄,也许尚有大事需你来做,切不可远离此间。”小白轻声嘶鸣,以示知晓。
此刻,在帐中传出的金鼓与呼喊声中,在阿都、塔娜关切的目光中,唐轩大步走进这座白色金顶的华美大帐。
刚入帐门,便有血腥之气扑面而来,唐轩周身一颤,心中暗叫不好,急忙飞身跃入帐中,注目看向场中情景,只见其间王公显贵文臣武将各色人等足有数百之多,尽皆围成圆形而坐,面对场中,大都正在尽情呼喊,神情甚为疯狂。
又见正统面对帐门居中而坐,面无表情看向场中。那胡义、章忠二人,站在正统身后,浑身颤抖,一脸惊惧。正统的四周,站定六名佩戴各式刀剑、神色颇显倨傲之人。
又见蒙古大汗脱脱不花坐在正统的左侧,温和厚重的脸上,隐含丝丝的微笑,此刻正手捻虬髯,目不错睛地看着场中。
高娃汗妃一袭华美的软袍,一脸明艳的浓妆,站在大汗身侧,面色亢奋,神态激扬,不住向场中挥手狂呼。
哈日伊罕一身戎装,背弓带箭,一手搭在高娃汗妃的肩上,与高娃汗妃一道狂呼喊叫。
脱脱不花与高娃汗妃四周,站着数名身穿白衣,脸色阴冷,腰悬弧形长剑的色目人。
唐轩急忙分开众人,向场中看去。一见场中情景,霎时身心剧颤,血脉贲张,激愤之情不能自已!
大帐居中挖出一个近两丈深浅的巨大圆形场地,围着场地一周,皆有墨石栏杆。围场之中,鲜血遍地,尸身横籍,断头、四肢散碎一地,其形甚是惨烈,使人不忍卒睹!
此刻场中,只剩下四人正在性命相搏。肖清浑身浴血,声吼如雷,挥舞手中的长刀正在拼死抵挡。此刻,刀法已是凌乱,身法更见迟缓,气力像是已到尽头。
杨发一脸鲜血,周身是伤,手持两把弯刀,正在肖清身侧联手御敌。刀法、身法虽生硬笨拙,却也将手中的双刀舞得风雨不透,虎虎生风。
梁日也是衣衫破碎,浑身是血,手拿一把长刀,躲在肖清与杨发身后,正随着二人,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左手不时擦着眼睛,像在小声哭泣。
肖清、杨发的对手,一脸横七竖八、满是细细暗红的刀疤,手中一把弧形长剑,招法与身法尽皆怪异……
唐轩看去,甚觉眼熟,心中猛然一震,当即认出场中这人,便是那个右眉之上有条细红疤痕的刺客!
此刻,那刺客怪叫一声,手中弧形长剑,荡开肖清的长刀,一剑斜向急劈杨发,杨发举双刀向上便拦,刀剑相碰声中,只听杨发一声惨呼,向后与梁日一同摔倒滚翻。肖清一个侧步,舞刀挡在杨发面前。那刺客举剑喋喋怪笑,场上又是一片热烈疯狂的惊叫欢呼。
杨发捡起一把弯刀,踉跄站起,脸上鲜血滴落。杨发一抹脸上的鲜血,狂嚎一声,又站到了肖清的身侧。
梁日在杨发的身后哭道:“刚刚那……那色目番狗劈来一剑,若非表叔眼明手快,拽了你的衣衫,表侄你早被杀了……虽说你我叔侄不睦,但生死关头,我们还是乡亲、还是亲人……今天都要死在这了……我们回不去家了……”说着大哭起来。杨发听了,也小声哭出声来。
肖清大声喝道:“大丈夫死则死已,你等却在那里哭丧什么?”
肖清话声未落,那色目刺客又是一声怪叫,手中弧形长剑,寒芒闪动,疾如电闪,一招两式,分袭肖清、杨发二人。
唐轩听得心神激荡,看得血脉贲张,大喝一声:“你这大胆刺客,还不与我住手!”随即飞身一跃,跃入场中。
便在此刻,围栏之上一声轻斥,弓弦疾响,三支雕翎长箭,疾劲射向肖清。
唐轩心中大急,只因身在肖清的侧后,不能挥掌震落长箭,怕罡劲无俦的掌力伤及肖清、杨发等人。此刻只得疾展身形,向前急冲,同时拽下腰间的佩刀,向射来的长箭掷去。
肖清手中的长刀,堪堪接下攻到面前的弧形长剑。杨发像是又被身后的梁日用力拽了衣衫,两人又是一起向后跌倒,翻滚了出去。
在此刹那间,三支长箭挟风而至,唐轩掷出的佩刀只将前面的两箭打落,第三支长箭擦着色目刺客的耳边,射入肖清的咽喉。肖清双目一翻,长刀落地,仰面倒下,倒地激起的鲜血,溅在梁日的脸上。
唐轩眼见肖清要害中箭,心中大恸,虎吼一声,运起十足的掌力,一掌将这色目刺客,打得激飞出去,撞在对面的黑石栏杆之上,顿时石栏崩裂坍塌,多人摔落场下,传出一片哭叫之声,场上一时大乱。
见此情景,正统依旧正襟危坐,脸上依然平静如水。
脱脱不花嘴角微微颤动,端起盛有淡黄色醇酒的白玉碗,浅浅啜一口。
高娃汗妃神色更显兴奋,浓艳的脸上眉飞色舞,不顾场中大乱,竟自向着唐轩大声呼喊,只是汗妃娇柔的呼声,被场中纷乱的声音盖下。
哈日伊罕黑俏的脸上像暗夜冰山一样阴冷,此刻劲弓长箭仍在手中,山间林豹一样双眼紧紧盯着场中……
唐轩俯身抱起肖清,诸般往事涌上心头,不禁落下泪来。肖清双眼直视唐轩,像是要说出什么。唐轩哽咽道:“肖兄托付小弟的事,小弟不辱使命,全都办到了。那人业已找到,那暗语业已对上,那人名叫紫飞,另有一人名叫小然……城堡中……蓝裳的隐秘也大都查清,肖兄使命也已完成,可向上方复命。小弟近日便要前往京城,那日肖兄之言,小弟一定带给嫂夫人与贤侄……”唐轩只顾自己说着,却未发现肖清的眼神早已不动……
杨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一头扑在唐轩脚下,放声痛哭,一边哭一边说道:“唐大人!唐大人!你老人家终来救我们了!终来救我们了!……”
梁日也是跪爬过来,大哭道:“唐大人!唐大人!大伙儿都死了!只剩下我们叔侄两人了,唐大人一定要救护我们,我们要和唐大人一起回宣宁,一同回家……”
唐轩看向围场,在冲鼻的血腥之中,在刺目的血泊之内,看到了罗绍祖,看到了高封,看到了那色目大汉与那几个边庭明军,看到了在城堡中一同患难的那些人……
唐轩慢慢放下肖清,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围场的中央,举目环顾一周,摘下头上的银盔,头上的发髻也随之散开……突然,唐轩将手中的银盔重重摔在地上,一声怒吼,如雄狮狂怒,如惊雷裂空,将大帐中惊乱纷杂之声尽皆压下,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全场数百双眼睛全都看向唐轩。
众目之下,唐轩披发仰首,怒目戟指,大声喝道:“唐某也是这些死难人中的一员,你们谁人敢来下场与唐某生死一战!”惊雷般的语声,在悄然无声的大帐中不住轰响。
正统依旧稳坐不动,神色依然平静,只是看着唐轩,微微摇头。
高娃汗妃轻曳软袍,俯身场下,娇声高喊:“唐弟弟!我的帅弟弟!银甲披发,英武潇洒,尽显撞阵之勇,又扬名侠之风,实在帅到天上去了!我的亲弟弟,听姐姐的话,不要再闹了,赶快上来,快到姐姐的身边来……”
“唐将军,带上那两人,到朕的近前来。”此刻,寂静的场中传出温和平静却自带一种莫名威严的声音。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见正统盘膝稳坐,面目平和,正在向唐轩轻轻招手。
唐轩回身几步,扶起梁日、杨发,带着两人走到正统一侧的围栏之下,抓住二人的衣带,提气纵身,轻身跃出围场,三人来到正统面前。
在众人的惊愕之中,唐轩口称万岁,跪倒见礼。又向呆呆站立的梁日、杨发说道:“你二人还不向圣上叩头。”
见二人仍是一脸惊惧,木然呆立,唐轩又对二人说道:“你我面前,正是当今圣上,是皇帝陛下,还不快快见礼!”
两人听了唐轩这话,神色茫然而又显得古怪,突然又像被蛇咬蜂蛰了一样浑身战栗,又是呆愣了片刻,梁日当先扑倒在地,连磕响头,大哭道:“草民梁日给圣上磕头,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发见梁日磕头,这才反应过来,也是倒地磕头,高喊万岁,大哭不止。
正统温言道:“你二人切莫哭泣,朕有话问你二人。”
两人抹去脸上的鲜血眼泪,抬起头来,惶恐地看着正统。
正统道:“听你二人的口音,像是直隶人氏。”
梁日战战兢兢答道:“草民二人是直隶宣宁人氏,与唐大人是同乡。”杨发也颤声说道:“草民二人是……是一个村的。”
正统微微点头,温言道:“你二人可否愿意留在朕的身边,做朕的侍从?”
梁日当先叩下头去,说道:“草民梁日愿意侍奉吾皇万岁。圣上今日派唐大人救了我们叔侄二人,今后就是时时为吾皇万岁去死,草民也甘心情愿!”说着又是哭了起来。
杨发听了梁日话语,也明白过来,大声喊道:“草民愿意,草民愿意为圣上万岁去死!”
正统转过脸,面向脱脱不花,神色平和,沉声道:“脱脱不花卿家,朕要将此二人收在身边,卿家还须放过二人。”
脱脱不花脸上神色一窘,嘴角微微颤动,几声支吾,并未说出话来。
高娃汗妃见状,娇声道:“太上皇的金口,唐弟弟的同乡,如何让我不去用心料理?也先太师那里,我可以当家做主,想他也不会不给我面子。至于乖乖小妹,她今天不在,可能是……是初经人事,不宜乍见血腥,故意躲开了……本来嘛,若非我唐弟弟搅局,此次斗决当是我们‘寒日’胜了……”
说话之间,媚眼如丝,抛向唐轩,又道:“这本该赢下的数千两黄金,唐弟弟你拿什么赔给姐姐我呢?”
说到这里,高娃汗妃娇笑两声,又道:“如是那样,不但赢了金子,这两人也理当由我们来做处置。但话又说回来了,唐弟弟原本曾是‘魔云’中人,这此下场出手,又不能完全算做搅闹与违规,如此双方只能算做平局。这两个人嘛,当然还是属于‘魔云’,处置权还归瓦剌部所有,因此不能向大汗要人了。刚刚我也说了,也先太师那里的事,我就包下了,至于乖乖小妹那里……”
说着,看着正统与唐轩,妩媚的眼光,频频闪动,说道:“乖乖小妹那里,我就不管了,还是由太上皇与唐弟弟和乖乖小妹去说吧。”
此时,昂沁、阿都进到帐中,走到正统身前,躬身施礼,说道:“天时已晚,我等护送太上皇回帐。”
正统抬手指向梁日、杨发,对二将说道:“此二人是朕新收的随侍,有劳二位将军将他们带上。”
听了这话,昂沁、阿都对视一眼,又看了看梁日、杨发,并未作声,脸上均露出异样的神色。
高娃汗妃娇声道:“二位将军莫要迟疑,此二人乃是唐统领的同乡,姐姐我如何放手不管!二位将军切莫担心,太师那里由我去说,乖乖小妹那里……那就更不用说了,二位将军只管按太上皇的吩咐去做。”
二将再次对视一眼,一起转头看向唐轩。唐轩脸上一红,说道:“此二人本就是郡主殿下的部属,郡主殿下曾亲口对在下说过,比试结束,他们调归侍卫营,由在下统带。如今小然她们几人被刺客所杀,太上皇那里缺少侍从,此二人来自中原,当是适合。二位将军若是……唐某即刻便到太师那里当面去说。”
便在此刻,哈日伊罕大声喊道:“那两人本来就是该死的囚囊,已是多活了一年!这个唐轩更是卖弄色相,下流无耻,满嘴谎言,卑鄙小人。天圣地灵,当垂永远!就连那个正统皇帝,也是荒淫无道,竟然与郡……”
昂沁一声爆喝,声震大帐,打断哈日伊罕的话声。阿都大声说道:“太师严令,胆敢辱及太上皇者,立斩不赦!”昂沁当即喊道:“来人,与我将哈日伊罕拿下,推出斩了!”二将身后的十数名军校蜂拥直上,齐奔哈日伊罕冲去。
高娃汗妃见状急忙上前一步,挡在哈日伊罕身前,娇声笑道:“众军士请回,姐姐我自有道理。”随即脸色一冷,大声说道:“哈日伊罕这个小疯子口无遮拦,违反太师令谕,当是死罪!太师早就知道,这个小疯子一向顽劣,是以在这几日,临时将她调到了姐姐我的手下,叫我严加管教。二位将军若在此时杀她,太师那里,姐姐我也不好交待。”说着媚眼横生,飘向二将,又道:“不如这样,由姐姐我亲自将她拿下,亲自押往太师那里,由太师亲自处斩,不知二位将军意下如何?”
说罢,未及二将应答,便向身后轻轻挥了挥手。在此挥手之间,哈日伊罕一声闷哼,那凹凸有致、柔韧劲拔的身体,直是飞出两丈,扑倒在石砖之上。
场中之人,尽皆大惊,实未想到,看去妖艳柔弱的汗妃,竟有这等高超的武功。
高娃汗妃回头看了看地上的哈日伊罕,又对身边的白衣侍卫说道:“将这顽劣癫狂的小疯子与我绑了,这小疯子的武功有些了得,要绑得紧些。不然,被她挣脱了,不知又要疯到哪里惹出祸端。”
高娃汗妃话音一落,两名白衣色目人轻身一闪,便到哈日伊罕身前,俯身摘下其身上的弓箭佩刀,剥去皮铠外袍,取出牛筋细索,将哈日伊罕各处关节要害尽皆紧扣,又将其双手双足在身后牢牢缚在一起。高娃汗妃侧目看去,眼含笑意,笑道:“小疯蹄子如此缚了,今晚我便安心了……”
见到如此场景,昂沁、阿都也不好再去拿人,一齐躬身道:“我等遵从汗妃裁定,稍后我等向太师如实禀报便是。”随后又向正统施礼,说道:“此处纷乱,还请太上皇起驾返回。”说罢,看向梁日、杨发二人,脸上终显为难之色。
正统站起身来,温言道:“二位将军不必因此为难,朕此刻就去见也先卿家,当面将此事说与他知。”又对梁日、杨发说道:“你二人随在朕的身后。”又向唐轩深视一眼,说道:“唐将军也早些离去吧。”说罢,稳步向帐门走去。
唐轩见正统在昂沁、阿都及数名侍卫的严密护持下,走出了大帐,便冷眼向大帐巡视一周,最终目光落在肖清、罗绍祖等人的尸身之上,心中大恸不已,激愤难平:诸位西去未远,待唐某与你们报……想到此处,又不觉握拳顿足:前前后后制造这残酷之局的始作俑者尚有……尚有……这仇……这仇,又让我向谁……如何去报!……不去找那始作俑者,而是胡乱杀几个喽啰泄愤,岂是大丈夫所为!
想到此处,怒目看向高娃汗妃,见其眉梢眼角尽露春色,也正看向自己。不由心道:今日才知,她的武功竟是如此高妙!不知此人是何来历?
此刻,又觉场中全无声息,再回目四看,发现全场中人,神色各异,都在注目看着自己,不由心中一震,心神也沉静了许多,想起正统临出大帐时与自己说的那句话,那是圣上……太上皇在提醒自己,要速速离开蒙古。
唐轩目光又一次看向肖清等人的尸身,终于猛一横心,猛一顿足,在脚下厚重石砖的崩裂声中,走出满是血腥的大帐。
“我的帅弟弟,你如此这般搅了姐姐的好局,就这么一走了之了吗?那些赌注金子,你该如何赔给姐姐?快给姐姐我回来……”高娃汗妃悠长娇媚的声音,径直传到了帐外……
此刻,帐外军兵所剩不多,看服饰俱是大汗的部属,又见小白站在不远之处,眼中时时展露精警之色,此时见到唐轩走出大帐,只是轻轻一闪,便到近前,唐轩飞身上马,小白如飞似电,直向侍卫营驰去。
进入熟悉的帐中,环视四周陈物,看着玲珑内帐,一时情不能已,心中怅惘无尽!
小嫣进帐,将数盏银烛全都点燃,见唐轩如此神情,神色自也有些慌乱,竟将一盏烛火碰翻倒地。
待小嫣退出外帐,唐轩借着烛光,这才看到衣甲之上满是血迹,便默默将其脱下,换上一身便装,将两枚“天蓝”和连响短铳放在面前。随后找来湿布,在烛火之下,将银甲上的血迹,慢慢擦拭干净。忽然想到,那顶银盔,已在自己激愤至极时,摔在了那座血腥的大帐。
此时此刻,在银烛灯前,轻抚自己身着多日的银甲,看着眼前的“天蓝”与短铳,不觉心中又是一阵怅惘……
新年伊始,城堡石楼,自己初试银甲,伊人细解神兵。当时,虽胭红散去,一片狼藉,面前却伊人如花,盈盈幽香……此情此景,宛如昨日,依稀幽梦方觉……
——“从今往后,谁要欺负我脱不花倒还罢了,但谁要敢欺负唐轩,我脱不花一定会与他没完!”
在此数月之中,朝夕与共,两心相悦,幻梦相通,学刀法、学箭术、学番语……难以忘怀,雪帐温馨,野原风柔,长草间、无人处,那些醉人甜香的“糖”……
——“真是聪明的好学生,老师给糖吃,晚上吃,让你吃个够!”
刚刚过去的三个夜晚,在嫣红异香、飘幻出熠熠韵彩的红帐中,那西天的幻彩,东方的初阳,那春水般的温流,那烈焰般的焚烧……始知人世生命的美妙……
——“我最宝贵的东西,我要全都给你……你得到以后,我要你时刻都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你要是胆敢背我、负我,我对天发誓,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躲在五荒八野,我也定要亲手将你抓回……”
此刻,真的要走了……真的要走了……
这些记忆……这些记忆中的话语……早已深铭在了心底,远比六年前……那春风沉郁的记忆,还要深重灼痛……
唐轩收起“天蓝”、短铳,一切收拾停当,盘膝坐在帐中。此刻,心中只有一个想念:一定要等她回来,一定要再见到她,要与她当面讲说清楚,把一切都讲说清楚……自己如何一言不发便背她离去?
她若能与自己一同返回中土……一同前去京城……还是像这些时日一样,衣袂共牵,朝夕不离……
而此行……唐轩心中猛地一震:此次京城之行,却是去查……去查神功惊世、声名赫赫的武状元!去查权倾朝野、党羽遍及天下的锦衣卫指挥使!去查手眼通天且已像封了神的太医元老!在查这些人的同时,是否还要关联当今的九五至尊、圣颜天子?……此次京城之行……定是凶险莫测、生死难卜!即便她真能舍弃富贵与自己一路同行,如何能让她一道身赴不测险境?……
唐轩一时心绪烦乱,只盼脱不花早些回来,自己将一切对她言明,看她如何来做。同时心中自也知晓,此刻处境甚是凶险。先是阿米设局,让自己违抗也先军令。随后自己当着数百王公显贵之面,大闹角斗现场,更是折损了蒙古人的颜面。也先从一开始,看着自己在他妹妹身边,心中便是不爽,此时发生的这些,定会使也先大动杀心。
便在此时,帐外传来脚步的轻响,唐轩心中一阵慌乱,急忙站起身来,向帐门急走了几步。
却见帐帘一起,小嫣端着酒肉食饮,神色拘谨,快步走了进来。唐轩见是小嫣,心中似有失落,又坐回了原处。
小嫣将酒食放在唐轩面前,神色像比刚刚还要拘谨慌乱,小声道:“郡主刚刚差人捎话,说今日要晚些回营,叫统领自行先用晚饭,不用等郡主回来一同吃了。”
唐轩听了,当即想起早上她出营前曾说,三晚已过,今夜便要……便要回到此帐歇息……想到此处,不由心中一痛:她让人捎话与我,怕我等她误了晚饭,还是她想得周全……
唐轩看着眼前丰富精致的酒食,只觉全无食欲,不想动箸,便对小嫣温声说道:“你先下去吧,我还要等等郡主殿下,再行……”
小嫣眼圈发红,小声道:“斗决场中发生的事,已在大营传开,我想……我想唐统领不会在大营久住了。这里也不是唐统领这样的大英雄、大丈夫的久留之处,只有回到中原、回到大明,唐统领才能有一番大的做为。”说着颗颗泪珠从秀气的脸上无声地滑落,哽咽道:“唐统领,你是好人,上天会保佑你的,你走到那里,都不会有闪失的……只是可惜,与你这样的好人在一起的时间不长……”说着俯下身,将壶中的奶酒在玉碗中斟满,双手将酒碗端起,送到唐轩面前,说道:“唐统领就要走了,在此将要离别之际,属下敬上一碗酒,祝统领一路顺风……属下是不会忘记统领大人的……不知统领会不会忘了属下……”说着大颗泪水扑簌而下,终是哭出声来。
唐轩大是感动,急忙接过酒碗,说道:“小嫣,多谢你这些时日侍奉唐轩……”当即伸手摸向怀中腰间,怀中除了“天蓝”、短铳,便是玉佩、血诏还有小然的那个荷包,腰间只有这把“魔云”短刀,心中暗道:这些东西,除了玉佩与血诏,没有一件是自己之物。这玉佩,在京城查案还需用到。想到此处,脸上一红,说道:“唐轩四处漂泊,身无长物,今日分别,无以相赠……以后唐轩会将你时时记在心上,不会忘记在广袤的蒙古草原,曾遇到一位美丽、善良的女孩儿!”说罢,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
唐轩刚刚将酒喝下,小嫣便近身冲上,一把将酒碗夺过,大哭道:“唐统领……唐统领……”随及瘫软在地,手中的白玉酒碗也随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唐轩见状大惊,忙道:“小嫣,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我这就给你去叫大夫。”
说着便要起身去扶小嫣,哪知起了两起,竟未挪动分毫,急忙运功丹田,只觉丹田之内空空如也,又觉四肢腰身软如絮棉,联想到小嫣的失态,当即明白,刚刚饮下的酒中有异,便向小嫣大声喝问:“小嫣,你在酒中放了何物?”
小嫣并不回答,只是伏地痛哭不止。
便在此时,却听帐外有人狂笑,随着狂笑之声,阿米大步走进帐中,十数名身材高大、手持弓弩火铳的军校跟在阿米的身后。
唐轩见阿米进帐,心中一寒,暗道:不想今日竟死在小人之手!
阿米低头看向唐轩,冷峻的眼中满是笑意,说道:“唐统领追问小美人又有何用?这等神物,她一个只知男欢女爱的小妮子如何得知!不瞒统领大人,这酒中之物,名曰‘九渊软龙散’,乃是蓝裳所遗之物!”
见唐轩又要站起,阿米一脸胜者的傲色,说道:“此刻唐统领就不必想着如何起身了,便是九渊锁龙洞中的一十三条千年神蟒,遇到此物制成的烟雾,也会像二尺小蛇一样温顺害羞,何况统领大人已将这等神物顺着酒水饮入了腹中!嗅了烟雾的神蟒,还须十二个时辰恢复如常。统领大人如此饮用,恐怕今生今世都不能再动上一动了!”
见唐轩面朝帐门,阿米一脸怪笑,说道:“唐统领看向帐外,双目满是期盼之色,是否还指望郡主千岁回来救你?”说着用力一抖身后的披风,笑道:“郡主小美人已被他哥哥支遣到了远处,没些时日是回不来的,统领大人这个裙下的英雄已是做到头了!”
小嫣抬起头,一脸泪水,向阿米问道:“阿米将军,敖其可是放了?他身上的鞭伤可是找人医了?我何时能去见他?”
阿米哈哈大笑,向下一俯身,看向小嫣挂满泪水又满是期盼的脸,故意露出惊讶的神色,说道:“敖其?放了?小嫣姑娘这话,本将军怎么听不明白。”
小嫣见阿米这样说话,面色大急,大哭道:“阿米将军抓了敖其……让我做这些事,阿米将军你……你怎能忘了?”
阿米又是大笑,直起身来,用手轻轻敲着头上的金盔,说道:“看看本将军这记性,若非漂亮的小嫣姑娘提醒,本将军还真是忘了。不过,在你说出这话之时,放与不放、医与不医,已全无必要。此刻你要见他,却是容易得很。”说着,脸色一寒,大声喝道:“脱不花郡主侍卫营女卒小嫣,勾结江渭妖匪,充当妖匪卧底,暗中结党,传播异端,意欲图谋不轨。来人,与我将这个小妖匪拿下!”
话音一落,便有两个高大的军校走上前来,取出牛筋皮索,将小嫣按在地上,反手缚了。
小嫣大声哭喊:“我不是妖匪,不是卧底,为何拿我?阿米将军你曾答应我,只要我把那东西给唐统领喝了,你便放了敖其。如今我做了,你为何言而无信?”
阿米一阵冷笑,看看软倒地上的唐轩,又看看反手紧缚的小嫣,冷冷说道:“对付妖匪妄人,何谈信与不信!只要能去敌存己,那便是强者、胜者,更是王者!”
此刻小嫣心中似是明白,哭喊道:“敖其……他,你们把敖其怎样了?”
阿米微微一笑,看向身后十数名身材高大的军校,说道:“你要见敖其,虽是容易,却先要不急,等本将军这些部属全都心满意足了,你若还未死去,便再以勾结妖匪、图谋不轨的罪名斩了,那时你就可以见到他了,这也算本将军成全了你们。”
阿米说罢,小嫣在地上奋力挣扎,大哭道:“你为何这般无耻!……”
听了阿米与小嫣的对话,唐轩已然明白个中原委,不由大怒,高声喝道:“阿米,唐某如今已为你所算,你既已得手,还不快放了小嫣!难道你还要做出那等禽兽不如之事?你就不怕遭天谴雷暴?”
小嫣听了,更是痛哭不止,哭道:“唐统领,全是我害了你,是我听信了阿米的鬼话,这才害了唐统领你这样的好人,我……我便是死了,也无法弥补……也无法……”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唐轩心中悲凉,轻叹一声,说道:“小嫣,你如此对待唐某,并非出自本心,而是为了救人在无奈之下所为。你不必过于自责,唐某并不怪你。”
阿米又是一阵狂笑,说道:“统领大人真不愧曾是大明的官员,虚头八脑、云山雾罩、放乖买好的话张口就来,就是死在眼前,还充了一回君子,当了一回好人。好了!时辰到了!”说着退后两步,高声说道:“脱不花郡主侍卫营统领唐轩,公然违抗太师军令,擅离司守,冲撞辕门营帐,搅闹角斗现场,掌杀角斗武士,伤及场中十数人等。更有甚者,公然侮欺蒙古大汗,藐视天汗圣威,罪皆属实,罪在不赦!今奉太师淮王令谕,将唐轩就地斩杀!”
说话之间,抽出腰间的金刀,脸上露出狞笑,说道:“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周年!”说罢,一刀向唐轩的腰间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