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农闻雨一行人离开李家集,继续朝着西苍城进发。
浑浊的天空将地平线抹得分不清界限,风雪就快要赶到了。农闻雨不得不加快挥舞马鞭的频率,希望能早点到达。两匹四蹄健硕的驮马呼哧呼哧向前迈步,车顶的那口葫芦不住地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钟音的那匹黑马则跟着它们的步频,时不时侧过脸,幸灾乐祸的看着同类。
马车内几人的话语明显少了,并不是即将到来的糟糕天气压在众人心头,而是以往总能挑起话茬的宁听袖变得格外沉默。
钟音并不知道昨夜她所经历的事情,突如其来的安静倒让她有些无从适从。她话也不多,全靠宁听袖一路上说些零碎无趣的故事来打发时间。
“宁姑娘昨晚可休息好了?”钟音关切道,她见宁听袖表情失落,双目无神。
宁听袖只是点点头,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她心里还在反复想着傅赭同自己说的那番话。
孙观察觉出了些端倪,但以他的性格,自然是不会多说什么。
而富不忧则在一粒粒一颗颗数着自己的银子,他知道西苍城就快要到了,之前承诺过让大家大吃一顿的约定也快要履行。
孙观从来就不会数钱,每次赏金到手后,他都会很快花光,更何况他现在身上分文都没有。
很少有佣兵这么精打细算,他们大多穷苦出身,有了银子的第一时间便是赶快去满足自己的爱好。
有的爱赌一掷千金,有的贪食胡吃海塞,还有的,孙观想起了自己,他自然是爱嫖的那一波。
“你数的再勤,它也不会变多。”孙观调侃道。
“这次花光之后,不知道以后作何营生。”富不忧语气有些惆怅,并不是他吝啬贪财,而是确实如他所说,衮老八散伙之后,他们三个今后如何开张倒成了一桩要事。
“你怕些什么,凉州有衮老八这样的人,其他地方同样也有。”孙观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这,我可不认识那些人。”富不忧收起银子,有些哀求的看向孙观,希望他能给自己指条明路,毕竟除了这身武功,他也找不到其他赚钱的法子。
“我给你介绍到西苍城一个戏团里当歌伶,怎样,你不是爱唱么?”孙观有意作弄道。
没曾想富不忧真的认真动气心思起来,他两颗浑圆的眼珠子转溜了几圈。
“是啊,这样还不用跟人动手,日子也算安稳。”富不忧嘀咕道。
“可惜你这破锣嗓子,加上这副尊荣,老天爷没想赏你饭吃,你便吃不得。”孙观被富不忧憨傻的模样逗得一气。
“相貌嗓音都是父母天定,有的人可以长得花容月貌,有的人则只能生的不堪入目了。”富不忧解释道。
“你的佛不是总说芸芸众生,众生平等么?怎么人一出生就如此大不相同,这叫公平。”孙观道。
“因果业报才是公平公正的,有的人自小聪慧过人,最终一事无成,有的人富甲一方,死了之后不过一垒黄土,有的人平平淡淡,却能安过一生,此乃......”
“放屁!”
孙观打断道。
“那些勤恳善良的人,往往只因别人的一个念头,便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叫公平?”
钟音和富不忧同时想到了当初红山山脚下那副人间地狱的惨状,多少红山弟子的家眷无辜横死,全因江湖恩怨,势力仇杀。
“那,那我们呢?我们不过也是一帮为了花红赏银,替人卖命的凶徒,杀的伤的害的又何尝不是无辜之人,他们有一个恶的念头,我们就是为恶的工具,毫无尊严可言,又有什么资格谈论平等。”钟音落寞道。
“业不相等,因果循环...我等,我等还需修行。”富不忧被孙观说得底气不足,又听得钟音一番诉说,不由得话音低了下去,他一个半路出家的跳墙和尚,心里虽有些佛法,此时却说不出来。
“哼,修行?修行如能勘破这些,岂非要变得麻木不仁,如果真的麻木不仁就可勘破,那我不是早就成佛了。”孙观一扭头,闭起双目,用皮袄盖住头来,他不想再说下去,也是被钟音的话触动内心,如果他是工具,那他珍爱的剑,岂非连工具都不如。
一旁的宁听袖听两人辩论一番,心有所动,垂下头去,自言自语道:“相貌嗓音皆由天定,那,我又做错了什么,无故承受这般苦楚。”
钟音和富不忧面面相觑,原来看上去乐观喜人的宁听袖,心里也有诸多烦恼,只是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就都引了出来。
富不忧不善争论,与孙观所言各执己见,实则牛头不对马嘴,见宁听袖低头呢喃,急需开解,脸上一喜,连忙道:“人生轮回造业,六道往生皆有差别不假,但如能今生修缮功德,下遭轮回便能得偿善报。”
“那,那你的意思是,我今生承受痛楚,努力修行,好处都由我来生去享?那,那我能得些什么?”宁听袖抬起头来迷茫道。
“这...哎,这便是世人难以勘破因果的原由。”富不忧无法回答,总不能叫宁听袖削发出家当尼姑去。
“哎呦。”富不忧光头被钟音一脑拍扇过。
“你们两个胡言乱语些什么,什么今生来世的,废话连篇,都给我闭嘴。”钟音被三人你言我语搅得头晕脑胀。
“宁妹子,你到底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出来,或者,或者我叫你师兄来开导开导。”她知道富不忧只能说些半吊子佛法,理通话不通,孙观则悲观极端,自己又胸无点墨,不善言辞,又一心想让这个姑娘重新振作。
“不,不必了,他们说的话,我都听明白了。”宁听袖看向窗外,愈发觉得天边愁云更加惨淡。
“明白,明白了?”钟音莫名道,心中一想:她竟然能听明白,我却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我又何尝不是自幼孤苦无依,又有什么本事去开解其他人。
车内静默无语。
帘外的农闻雨听得一清二楚,独自叹了口气,继续赶路。
又过了半个时辰,轻柔的琵琶声透过木板传来,混合着笛箫伴音。歌伶的嗓门虽听不真切,但歌词却十分清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角落入睡的孙观被歌声扰醒,迷糊间还以为富不忧又歌性大发,扰人清梦。他掀开袄子,一脚踹向富不忧。
富不忧哎呦一声,捂着嘴不住地摇头。
孙观这才听清,这嗓音婉转真切,隔着马车门板也觉格外动听,哪里会是富不忧所唱,并且唱腔有乐器伴奏,曲调相得益彰。
他探出窗外,只见马车前边跟着一队人,个个打扮得五颜六色,金绿相间,分明是伙戏团。
他们人数不少,骡子牛马一应俱全,有的骑在马背,有的仰面躺于牛车货物之上,看这架势估摸是赶着去西苍城给哪家富豪官绅演出玩乐。
想来是路上百无聊赖,戏子们一时兴起便轻歌奏乐起来。
孙观缩回身子,看着车内三人,最后目光落在富不忧脸上。
“这才是老天爷赏饭吃。”
富不忧白了他一眼,不予理会。
宁听袖则挑开帘子,向农闻雨问道:“师兄,他们这是唱的什么?”
农闻雨解释说:“这是诗经中的一首,讲的大约是儿女想报父母养育恩德,但天灾人祸总是难测。”
宁听袖黯然坐回,神情更显低沉。
农闻雨见师妹萧瑟之状,脑中思索片刻,朝着前方大喊道:“几位好嗓音,好曲调,何不唱些高昂欢快的曲目来。”
一名倒骑驴的歌手回应道:“兄台看这鬼天气,阴沉干冷,如何欢快得起来。”
“任他风大雨大,我辈自是苦中作乐,有何不可?”农闻雨反驳道。
那群戏子互相议论几句,频频点头。
歌手又回道:“兄台说的好,路长困顿,也该换换滋味。”
随即,悲戚歌声戛然而止。
一个清秀汉子从行囊中掏出水袋,喝了一口,理了理嗓门,又起了个调子。
队里其余乐手心领神会,跟着他的曲调,演奏起来。
天边的乌云终究追赶到行路人,漫天鹅毛大雪也唰唰落下。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农闻雨听明白歌词大意,知晓其中来历。
虽然原词讲的是世道危乱,众人呼朋引伴携手同行纷纷逃命赶路,但古来今用往往宜从权变,配上琴箫共鸣,曲调昂扬向上,也能讲出另一番新意。
那便是雨雪靡靡,幸而好友相伴,前路虽远,总有人相伴相陪。
农闻雨转头说道:“师妹你听,词悲曲欢,便能生出迥然不同的意境,同样是战乱不幸,常人当然是浑浑噩噩东奔西逃,君子则安然处之,与友相携,人生福寿哀乐,只是内容,而形式千变万化,只在每人如何观之,待之。”
宁听袖虽不懂诗词歌赋,只听得歌手琴手们一抒胸臆,肆意高亢,声音语调之中透露着无限期盼向往,字词虽然仍旧悲凉,但经由他们唱出奏出,却是欢天喜地,漫天飞雪也难以掩盖。
宁听袖心中想到:“是了,师兄说得对,苦已既定,笑着是苦,哭着是苦,全凭自身如何观之,待之。”
久违的笑容又浮现在她嘴角。
“来啊,富大哥,你跟着唱起来罢。”宁听袖拉着富不忧衣袖道。
“啊,我这,这不是班门弄斧么。咳咳咳咳。”富不忧嘴上虽然拒绝,也清理起嗓门,“技”痒难耐起来。
孙观正欲出言阻止,钟音却向他递了个眼色。
孙观白了富不忧一眼,连忙将被袄死死裹着头。
那富不忧和宁听袖跟着歌手们循环的曲调,一起唱了起来。
没唱几句,富不忧便红着脸闭上了嘴,他们都是第一次听宁听袖唱歌,这位少女的嗓音竟然如此动人,宛如天籁,纯如清泉。
富不忧实在不忍自己难听嗓音夹杂其中,坏了氛围,于是只能跟钟音一起举着手,打起拍子,心里却是十分难过。
真如孙观所说,“这才是老天赏饭吃。”
宁听袖探出半截身子,朝着唱歌的戏子们招了招手,戏子们见女孩也跟着唱的兴起,音调又高了几分。
农闻雨见状,心中也是一喜,抬头望向远方,只见飞雪连天下,一座庞然古城的轮廓若隐若现。
西苍城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