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林红得像被夕阳点着了。
一片薄薄枫叶悠悠飘落,落在西飞燕的刀上。
脱离枝干的孤独枫叶,与完整的枫林相比,红得又别有不同。
不再是那种热烈、有些悲壮的红。
而是红如少女唇上涂染的胭脂。
红得那么艳,那么亮,夺人眼,惑人心。
又红得那么小心翼翼,那么惆怅恍惚,那么羞涩胆怯,那么微妙柔和。
西飞燕自己却说:落在刀上的这片枫叶,更像是醉酒少女双颊的那种酡红。
不过他绝非诗人,诗情画意也是偶尔有之,感叹一声,注目着身前美景,最终也只轻轻地一笑了结。
他真正的身份是已习惯了漂泊生活永远茫无目标的刀客。
他之所以漂泊,也正因为他在寻找目标,寻找那种能使他的生命瞬间焕发激情与意义的目标。
他的诗情画意全在他挥刀舞刀的那些时候。
他认为刀之舞才是世间最诗情画意的。
一阵带着远山木叶芳香的风不经意间从他窗前吹过。
他振奋了,双眼亮如夜星,而此时,夜正初临,夜幕正悄然落下。
星光朗朗,月色颇佳,他的心情与身体状态也颇佳。
他猛地推窗跃出,灵巧快捷地展动身形,向那片已红得黯淡、甚至有点晦涩的枫林奔去。
奔跑中,各种美妙的景致扑面而来擦肩而去。
但他始终对一切无动于衷视若无睹。
他的瞳孔深处已只凝聚着越来越重的杀气。
因为他已远远看到那片沉默许久的枫林中突然有一种非常凌厉的光闪过。
他能隐约从那种光闪过的瞬间感应到另一股咄咄逼人的杀气。
纵横交剪的光,忽而强烈忽而柔和,忽而森冷似鬼眼忽而绚丽似烟火。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光?
为什么刹那间已有这许多变化?
西飞燕窜入枫林,停住身形。
他的眼睛又开始茫无目标。
但刀已从容不迫地出鞘。
刀光如月光一般干净明朗。
然而照不破这林中郁积的重重黑暗。
这林中已没有了月光,外界的任何光都再也照不进来。
只剩下看来特别无助的刀光。
刀不动。
因为西飞燕本人不动。
他终于动了时,是吸引他到这里来的那种光又惊现时。
他终于看清那是剑光。
变化无穷的剑光,奇妙的剑光。
剑光一惊现,就如虹如雨。
雨已完全笼罩了西飞燕。
西飞燕的刀光却安静了下去。
安静地一点点凝聚。
最后千丝万缕蓬勃四射的刀光已完全在刀尖凝聚成了一点。
完美的一点,强悍的一点,漆黑的一点。
漆黑得令人迷失,强悍得令人胆颤,完美得令人窒息。
就是这么样的一点,让西飞燕的整个人看来竟突然虚无缥缈如夜雾,无孔不入又不堪一击。
自身攻击力的无孔不入,对方剑术的不堪一击。
xxx
缤纷剑雨突然碎了。
像受惊的鱼群,四面八方地散开,飞快地消失无痕。
而西飞燕刀尖凝聚的那一点,仍伺机发动。
为什么他还未发动,对方的剑光已隐没?
他很快明白了。
因为没有剑,根本没有剑。
但没有剑,怎会有绚丽夺目的剑光随处闪动?
时间仿佛凝结成了一大块寒冰。
冰住了西飞燕的刀、目光、甚至灵魂。
他的刀突然背叛了他,突然夺走了他仅剩的一点信心。
他的刀突然脱手飞出,穿越时间的缝隙远远飞向一棵细瘦的老树,最终斩断了树干。
树干未倒。
刀身也静静地嵌在树干里,纹丝不动。
又有风温柔地吹过脸。
西飞燕嗅到了一种令他浑身麻木的异香。
时间如冰融雪化,又正常流动,无声无息。
西飞燕也无声无息,站在原地,望着他的刀。
他的刀已沉寂如大地。
他的目光已平静如月光。
那种异香令他身边的一切都丧失了变化。
他只在做一件与嗅同样简单又迫不得已的事:听。
鼻子嗅异香,耳朵听奇音。
仔仔细细地嗅,如痴如醉地听。
嗅与听都难停止,都已完全无法自拔。
他相信嗅与听能助他很快破解剑光的秘密。
他如愿了。
嗅到的异香已确定是檀木古琴发出的。
听到的奇音也已确定是这古琴所奏。
琴心剑意,以琴弦为剑谱,以琴声为剑锋。
琴声越激昂,剑光越强烈而富有变化。
琴声越柔美,剑光越迷幻而使人困惑。
这便是剑光的秘密。
西飞燕飞身过去,从那棵老树上拔走自己的刀。
刀入鞘,树干倾倒。
西飞燕才惊愕地发现,那古琴就在那棵老树后三丈远的位置。
他毫无顾忌地走过去,他要看看抚弄琴弦的人是何方神圣。
能使琴音化剑的人,据他所知,目前江湖上只有一个。
他要看看今晚在此抚琴的,是否另有其人。
不会另有其人。
江湖上太多绝技都永远独一无二,正因为永远独一无二,所以才叫绝技。
这人手指间抚弄出的琴音也是如此。
他已看到月光下一袭青袍端坐琴前的中年人,正是那个独一无二的琴师。
几年前因错杀情人而毅然弃剑从琴,所奏的琴音化剑也只在消磨对手的杀心,绝不伤人致命。
这是一个仁慈的琴师,寂寞的琴师,忧郁的琴师。
他已很怕再见血腥。
西飞燕深知他这一点,也理解。
所以向他走过去时,先将刀收回鞘,不显露丝毫的杀气。
在他缠缠绵绵朦朦胧胧迷迷离离的琴音里,枫林已忧郁,西飞燕已寂寞,秋夜已仁慈。。。。。。
xxx
琴声已消逝,就像情人在月下花前的蜜语已褪色成旧日残缺的风景。
古琴静悄悄地放在草地上。
柔绿的草也早被夜露打湿,每根琴弦上竟也稀疏地缀着几颗晶莹剔透的露珠。
青袍人端坐琴前,开始恢复一种高贵优雅的气质。
他脸上的忧郁表情已透着高处不胜寒的傲性。
他整个人瞬间变得孤傲不群。
西飞燕止步。
他身上勃发的贵气已逼得这位循琴音来访的刀客不愿再接近半尺。
他们本就非同类人,他们之间有太多事是相互排斥的。
西飞燕已在心底暗暗抵制他的高雅气质。
西飞燕开口时,语声已刻意冷如冰霜,冷冷地赞道:“好剑法!。”
青袍人道:“无剑,剑法何来?”
他的声音和表情搭配得极度完美。
西飞燕道:“剑可实可虚,剑法本也始于抽象,关键不是剑在眼前,而是剑意在心。”
青袍人道:“高见。”
西飞燕道:“你的手中虽无剑,你的琴音却充满了剑。”
青袍人道:“是一柄剑,还是千万柄剑?”
西飞燕道:“不确定。你的琴音化剑,变化万端。时而长剑横空,刃宽刃厚,极是沉稳强劲;时而短剑破风,刃细刃薄,极是轻灵迅捷。”
青袍人目中露出赞许之色,微笑道:“剑的变化万端,剑法呢?是否也不止一种?”
西飞燕郑重地缓缓道:“剑法只有一种,能随剑的变化而自动调整风格,适应天底下的任何一柄剑。然而唯独在无剑的情况下,这种剑法才发挥到极致。”
青袍人道:“你是刀客,但你比我更懂我的剑和剑法。”
西飞燕道:“我已研究你的各方面长达三年。”
青袍人讶然道:“为何要研究我?”
西飞燕道:“因为你是当今江湖上第一流的剑手。”
青袍人目中隐约掠过一丝自嘲之意,笑道:“只要是第一流,你就研究?”
西飞燕回答得很从容坚定:“是的。”
青袍人道:“那你自己已是第几流?”
西飞燕道:“在刀客的领域里,我还只不过是处于第三流的水平。”
青袍人又不觉笑道:“敢说这话的人,已足够称第一流。”
西飞燕毫不领情道:“我之所以敢说这话,只因我一直能认清自己。”
青袍人点头道:“想在某方面有突破有成就,首要的一点就是能认清自己。”
西飞燕淡淡道:“今夜聆听了你的琴声,已颇得教益,日后我将参照你的剑法来提炼我的刀法。”
青袍人道:“这样做风险很大,剑法与刀法毕竟有些区别,是绝难彻底共通的,你最好慎重。”
西飞燕道:“我懂。”
青袍人道:“但你终归是错了。”
西飞燕动容道:“哪里错了?”
青袍人幽幽一叹道:“当今江湖上第一流的剑手,已不是我。凤尾琴,琴剑合一,早已成了别人的手下败将。”
西飞燕目光一凛道:“那别人是谁?”
青袍人道:“薛离,他才是天下无双第一流的剑手,你要是能与他过过招,真的此生无憾。”
他又叹息着道:“可惜他已轻易不出剑。”
薛离。
一个不见经传的陌生名字。
连琴剑合一的张归提起这个名字时也连连扼腕叹息。
这个名字背后究竟有什么样的故事,能令一向孤傲的琴师也惋惜不已。
西飞燕忍不住道:“这个名字,我好像从未听说过,江湖上第一流的剑手,不可能籍籍无名。”
张归黯然道:“他其实是别人家雇佣的一个杀手,杀手最忌张扬,若非机缘巧合,我有幸与他一战,恐怕也永远不知这世上竟有那么冷静的剑,那么精妙的剑法,他真不该去做杀手。他若光明磊落地在江湖上闯荡,今日肯定早已扬名立万,声望极高,人皆侧目。”
西飞燕急切地问:“他在哪里?”
张归道:“谁也不知他在哪里,他就像一个永远破解不了的谜,见他只有凭机缘巧合。”
夜风一阵阵吹过枫林,枫叶缤纷而落。
他们在夜风落叶中同时沉默。
有片红如血的枫叶飘到一根琴弦上。
琴弦微微地颤动,竟将这片不速而至的枫叶一切为二。
铮地一声,虽不太响,却也像削尖了的一缕叹息,冷不丁刺痛人心。
无论多好的春光,多美的春色,总会有凋零黯淡的一天。
无论多傲的人,多硬的心,总会有引起他叹息的事发生。
叹息再掠过张归表情已复杂的嘴角时,仿佛已有人将他的命悬于手指间。
叹息对这个贵气逼人的琴师而言,才是最致命的。
西飞燕不叹息。
他觉得叹息是承认失败的一种表现。
他绝不容忍失败在他身上发生。
若没十足的把握,他不会擅自与人交手,宁愿先退一步,也要避免去迎受失败。
他能认清什么情况下的自己才算是有了十足的把握。
出道至今,战十余次,他从未败过,从未负伤。
他与张归口中说的那个薛离不同,他很张扬,当今江湖上没听过他大名的人已没几个,甚至有人将他列为了当今江湖十大高手之七。
就算将他排在首位,他也不满足,因为他没有失败过,因为他还不懂什么叫真正的失败,真正的懦夫,真正的认输。
他还不懂很多时候叹息都并非懦夫认输的表现。
他已回到了客栈,回到了客房的硬板床上。
从今以后他已不再茫然,他已有了极为明确的目标。
——寻找薛离,与他一战。
无论如何,今夜还很长,他闭上眼睛,安心平和地睡去。
无论如何,他已有足够充分的理由从现在开始就养精蓄锐。
他仿佛觉得自己明晨一睁眼,就会和薛离面对面地遭遇。
他的梦中也不禁充满了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