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梦云隔着车窗看外面的万头涌动，眼神也逐渐痴了，似乎突然不明白自己来这里有什么意义。
人人带着激动的好奇心而来，但无不谨守唐门的规矩，没有准许绝不擅自闯入各个殿门。
在前面驭车的谢必安范无救诡秘地交头接耳一番，然后将车转向道旁的一片茶摊。
茶摊规模小，总共只有二十几个座头，现在也已闹哄哄地客满。
马车在摊前停下，谢必安范无救并没有请程梦云下车的意思。
程梦云反正看外面也看累了，有些沮丧，有些晕眩，慢慢放下车窗，打算尽量心无旁骛地安睡一觉，但外面片刻不息的喧闹始终搅扰得她心乱如麻。
她脑海里仍全是云亦萧，心里也全是云亦萧，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云亦萧在黑暗中遍体鳞伤地朝她招手。
她浑身震颤，不得不再睁开眼，想云亦萧此去唐门必然不吉。
今天唐门人多势众，已丧失心智时刻被他人操纵的云亦萧不论最终成败，都难以全身而退。
阿铃他们是一开始就铁了心要云亦萧既做刽子手又做替死鬼。
她绝不能让他们得逞，但她也不急着下车像以前那样鲁莽行事，因为她内心深处已毅然地信任夫人。
她坚信夫人也是站在她和云亦萧这一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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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若雅骑着马，云亦萧骑着马，他们并辔齐驱如一路行来都未曾遭受任何变故。
他们脸上都带着真切动人的笑意，冼若雅的剪水双眸中甚至还跳动着好奇的微光，仿佛俏皮活跃的少女心也未曾变过。
谁会想到此刻的冼若雅内心也和程梦云一样乱如麻，当她不经意间转头看着自己新婚不久的丈夫时，脑海里也顿时浮现出他遍体鳞伤的凄惨模样。
她和程梦云一样深知云亦萧此去唐门是彻彻底底的不吉。
夏鸣弦虽没有告诉她这些时日云亦萧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本性难改的夏鸣弦这次绝对也是居心叵测。
她已不是单纯得近乎白痴的少女，程梦云能懂的，她照样都懂。
程梦云的所有担心，她也一个不少。
然而她还是必须跟着云亦萧老老实实地走进唐门中心。
因为她毕竟是摸不透夏鸣弦到底在筹划什么阴谋，走进唐门中心，见了和长白山云家是世交的唐家人，尤其是见了素来疼惜云亦萧的老祖宗，也就算有了靠山，心里就算是有了底。
他们骑着马在人群里迟缓前进，终于抵达了一方殿门，附近一片茶摊外就停着程梦云所坐的马车。
可惜程梦云又已放下车窗，否则一眼望去，即使外面万头涌动，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云亦萧也可以轻易进入她的眼帘。
但她若看见自己日思夜念的男人正和自己新婚燕尔的妻子并肩骑马紧密如初的样子，内心恐怕又难免要顿生妒忌，痛如刀绞。
那还不如不见的好。
不幸有时候也是一种幸运。
谢必安背脊笔直，就像一条被烈日晒得又干又硬的毒蛇，死盯着冼若雅的阴鸷眼神就像一道催命符。
目光游移的冼若雅也突兀地看到了他，瞬间毛骨悚然，身上多半的肌肤都起了鸡皮疙瘩，内心不仅乱而且开始惊疑不定。
幸好守在殿门的唐家子弟已认出了他们，热情地招呼着把他们让了进去。
即使走过了这条长长的门洞，冼若雅也只觉背后仍紧贴着那道潮湿阴冷的催命符。
她突然忍不住想，或许这次他们夫妻，谁也不该深入唐门。
直到他们看见前方不远处出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时，冼若雅的浑身不自在才稍稍消减。
这虽是她头一次跟随云亦萧来蜀中唐门，但唐东游唐东山甚至包括程中州唐五爷在内都经常到长白山拜访游玩，对于这几张面孔，冼若雅已感觉很亲切。
近年来，唐门越来越重视和其他武林世家搞好关系，像长白山云家这样既是十大世家之一又是世交的家族，唐家人当然要与其尽量频繁地来往。
云亦萧夫妻此来，当然也非空手，云满天老庄主早就先派了几十人保着大批长白山的珍稀药材及野味送来唐门，所以今天云亦萧和冼若雅身后其实是跟着一大队人马的。
他们恭谨地逐一向唐东游唐东山陆缘石程中州唐五爷见礼，程中州先领着云家的送礼队伍浩浩荡荡地去了内院。
唐五爷叹道：“今天云老庄主没来，实在可惜，能和我拼拼酒力叙叙旧的同辈人只剩下他了。”
唐东山笑道：“放心，今天少不了自愿陪你一醉方休的人。”
唐东游故意正色道：“老祖宗不想老庄主一起跟来煞了小两口的风景，所以只好煞了五叔的风景。”
他这才转向冼若雅，微笑道：“先恭喜你们终成眷属，你们送了那么多贺礼来，待会儿我们也都准备了礼品要送给你们，不过新婚燕尔就劳你们千里跋涉，新娘子不会在心里直骂我们吧？”
冼若雅内心乱麻，全无羞涩的余地，强作欢颜，柔声道：“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男人，他要走哪儿去，妻子能有什么怨言？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得本本分分地跟着。何况天府之国，人杰地灵，又不是可怕的刀山火海，我也早就吵着要来玩了。”
云亦萧居然有些油腔滑调地笑道：“不瞒各位，这次来给老祖宗祝寿，她比我积极得多，一路行来，喜鹊般地笑个不停。”
冼若雅惊异地看看他，不知怎地内心一酸，眼角险些掉泪：“是呀，长白山干冷枯燥，哪有这里好玩？”
别人也没在意她的异状，再寒暄几句，唐东游就叫人把他们带去见一下老祖宗。
“老祖宗最疼你们了，知道你们已成婚，简直高兴得要返老还童，你们赶紧去见她老人家，好生陪她喝几杯茶，说几句话。”
冼若雅早就等不及想进去见老祖宗，因为她突然发现了一件事足以让这地方瞬间可怕如刀山火海，她一刻也不愿呆下去。
那件事是：她竟发现夏鸣弦站在唐东游他们身后。
尽管夏鸣弦穿的衣服已不一样，可表情是永远不变的，永远是那么虚伪。
她好像听唐东游唐东山介绍过他：“这是我们的七姑父。”
他什么时候成了他们的七姑父？
她好像听夏鸣弦故作谦卑地说：“鄙人陆缘石。”
他什么时候改名叫陆缘石？
她好像听云亦萧郑重其事地叫了他一声：“陆叔叔安康。”
然后他好像在有意无意地斜睨着她，似笑非笑地点头道：“云小侄不必客气。”
事情越发诡秘，他们到底在玩什么鬼把戏？
不管是什么鬼把戏，都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最好是赶紧到老祖宗身边，老祖宗虽已九十高寿，却还是唐门的无上权威，人也并不老糊涂。
她不信他们敢当着老祖宗的面玩什么鬼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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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芳亭在湖心。
静静的湖心，幽碧的湖水，绕着亭柱还盛开了一圈娇艳清香的荷花。
九十三岁高龄的老祖宗独坐在亭内，也静如这湖。
湖上九曲桥的每个拐角处都立着一对丫鬟或男仆，这些丫鬟男仆莫不是身怀绝技的唐门精英，不仅一直以来勤勤恳恳地照顾老祖宗的起居，而且忠心耿耿地负责老祖宗随时随地的安全。
唐门现在已经没多少禁地了，但只要老祖宗独坐于此，小巧玲珑的映芳亭就成了绝对闲人免入的禁地，至今获得老祖宗批准能走进亭内的人，不超过十个。
多年才归的唐六爷当然是最受老祖宗欢迎，尽可在这里随便进出的。
唐六爷走过九曲桥，走进映芳亭，立即向老祖宗跪地叩首，恭声问安：“母亲在上，不孝孩子回来了。”
老祖宗含泪颤巍巍地起身抱住他，意味深沉地颤声道：“当年你能看破红尘，出家为僧，做母亲的绝没有半点不高兴，更没有想责备你。偌大唐门，尔虞我诈不断，别说你当年厌倦，就是我也累心了。如今我常来这映芳亭独赏湖景，也是一种从心释然的静修。”
唐六爷被老祖宗扶起，做到下首，眼中也早已含泪：“多年未曾在母亲面前尽孝，母亲今还康健？”
老祖宗欣慰地点头，笑了笑道：“我很好，你呢？出家的日子清苦，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唐六爷道：“是。”
老祖宗叹道：“托你们的福，我能安安乐乐地活到九十，本来我是不想做寿的，人老了喜欢清净，但为了把你召回来，我就干脆让他们把遴选新任门主的庆典和我寿诞合在同一天。”
唐六爷不觉羞愧道：“孩儿不孝，让您老烦心。”
老祖宗慈和地微笑，亲手斟了一杯茶递给他：“你尝尝，这是小红近来教我烹的一种新茶。”
唐六爷恭恭敬敬地接着，小口细啜，竟瞬间热得催出了一鼻头汗。
老祖宗笑道：“烫吧？”
唐六爷像羞涩的孩子般点了下头。
老祖宗目光温柔，又亲手递给他一块柔软洁白的丝巾：“这次回来，你就别走了，至少在我寿终正寝之前，要一直留在家里。”
唐六爷拿着丝巾擦去鼻头汗，嘴里应诺。
老祖宗接着缓缓道：“我叫人在我居处的附近替你修筑了一个庵堂，前日竣工，还没有定名挂匾。我们待会儿一起过去，满意的话就由你亲自题名，而我残年风烛，今后也打定主意就陪你在里面诵经修佛。”
唐六爷内心五味杂陈，说不清是酸楚还是感激，只有离座再次跪在地上向母亲叩首。
老祖宗这次并不扶他，而是在他肩头温柔动情地抚摸一阵，似也突然内心五味杂陈。
半晌，老祖宗的手转回桌上，又替他斟了一杯茶：“起来吧，你在外面应该已见过你的儿子。”
重新端坐的唐六爷表情深沉：“是，多年不见，他也……也很好，我很宽慰。”
老祖宗的脸色也陡变冷峻：“这次召你回来，一是慰藉我们母子相别已久的思念之情，二是后辈又面临你们当初尔虞我诈的局面，当初你们兄弟姐妹为门主的位置明争暗斗，还闹出了不少人命，我可不想看见后辈重蹈你们的覆辙，搞得唐门乌烟瘴气，血流成河。”
唐六爷沉吟不语。
老祖宗冷声道：“你的五哥依然是个窝囊废，和我一样老朽了，还成天在洛煌的落雁谷鬼混，如今你不回来，唐门真就没一个能处事的主心骨，他们那些人，谁也压不住谁。”
唐六爷点头。
老祖宗道：“你不说话正好，我也知道你为难，只要我的一字一句你都听进了心里，不违拗我，不让我失望就行了。唐门广发名帖，邀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武林人，也是为了众目睽睽，使他们有所顾忌而不敢太张狂。”
唐六爷肃容道：“母亲九十高龄却还老当益壮，儿孙的心机永远谋算不过您。”
老祖宗深长一叹，眼神黯然：“谁叫你爹死得早，你们当年又争斗不休，最后死的死，走的走，留下我孤零零的女流之辈清理残局。眼看孙辈也都大了，也开始进入唐门的权力中心，这时我若不继续勉为其难地老当益壮，还能靠谁来正确指引他们，从而保得唐门千秋？”
唐六爷心头一震，已明其意。
母亲虽已年愈耄耋，可一生中能挥洒自如地将身边的任何男人都轻易操纵于股掌，他当然也难逃母亲的掌握：“母亲安心，今天孩儿会谨遵母命，好好处事的。”
老祖宗的声音终于柔和慈爱如先：“你做了几十年和尚，现在为我这老太婆还一天俗可否？”
唐六爷似有预料，心平气和：“孩儿领命。”
老祖宗扬了扬手，立刻有个丫鬟托着一叠崭新的俗家衣物走到亭前。
“这是按照你以前最常穿的衣服式样新定制的，”老祖宗淡然道：“你随着小红去对岸房间将身上僧服换了吧。”
唐六爷躬身道：“是，孩儿暂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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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岸上，遥看湖心的映芳亭内，衣着朴实无华的老祖宗低眉垂目，似在凝神倾听攀上栏杆的花朵轻语，又似在心无旁骛地思考着什么。
老祖宗庄严而宁谧，就像一尊点尘不染的佛像。
来到曲桥头，早有丫头迎候传话：“今天老祖宗反复叮嘱，除了六爷和东北长白山来的一对小夫妻外，谁也不许放入，想必二位便是深得老祖宗挂念的那对东北小夫妻吧。”
远在湖心亭内的老祖宗竟似心有感应，缓缓抬起头来，灰白的头发下，一张犹自红润矍铄的脸上，目光如电地朝这桥头凝视过来，令冼若雅顿觉一种莫大威性逼在眉睫，同时也有一种无上的慈爱将心田持久地滋润抚慰。
老祖宗果然非凡，浑身上下都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神秘的力量。
冼若雅终于不再烦恼慌乱，这样一个非凡的耄耋之年的老人总不会有心要伤害任何人吧。
那个丫头柔声又道：“老祖宗就在那边亭内，你们可自行过去，不必拘束。”
弯弯曲曲的石桥上，十个丫头温柔有礼，十个男仆英挺精干，对立在每个拐角守卫。
冼若雅跟着云亦萧迈步走去，这些丫头男仆莫不含笑施礼，颇显教养。
突听老祖宗中气十足地朗声道：“你们走那么慢干嘛？这湖里又没有大鱼会吃掉你们，赶紧过来，陪老太婆喝茶聊天，我一个人都快闷死了。”
云亦萧闻言立刻加快步伐，冼若雅被他紧拽着手而身不由己，脚底踉跄，走得很是狼狈，心中又不觉乱如麻。
这个已性情大改的愣头青似的丈夫，行动越来越粗鲁，丝毫也不懂爱惜她。
既然他还知道她是他的新婚妻子，就应该是认得她的，为什么又一点感情都没有？
她实在不信夏鸣弦尚未把她的不堪往事告诉他，她此刻真想甩开他的手，狂奔到外面找夏鸣弦拼命。
突听老祖宗口气略严道：“我的侄孙儿，叫你快点，你就拖得自己的妻子要跌倒了，如果你现在就不知爱惜，看我不狠狠地教训你，替我的孙媳妇做主。”
老祖宗真是善解人意，再次暖了冼若雅一颗狂跳不安的心。
云亦萧拽着冼若雅的手一阵疾步来到亭前的石阶上，先谦恭地向老祖宗跪倒问安。
冼若雅心里不禁又诧异，尽管他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像是彻底变了个人，却也像是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更懂得处事分寸。
对他这种谦恭，老祖宗竟似也有些诧异：“不必多礼，进来坐下。”
岂料他虽带着冼若雅走进亭内，却迟迟不坐。
老祖宗终于疑露于色，皱眉道：“怎地站着不动？”
云亦萧的谦恭中竟多生出了一丝诡秘的卑微感：“晚辈远不够格与老祖宗同桌。”
老祖宗疑色顿散，明显不悦：“娶了老婆，就变得扭扭捏捏了？难不成这个侄孙媳妇是凶悍的母老虎？制得你性情大变？可我看着不像。”
冼若雅羞涩为难，不知所措。
老祖宗冷笑道：“以前的你多好，在我眼里永远是个长不大的淘气鬼，俗人的繁文缛节都滚他娘的蛋，我就是喜欢你的单纯不羁。”
冼若雅更觉不可思议，这个老奶奶面容慈祥，端庄优雅，说起话来却很特别，似乎一点也不喜欢墨守成规，简直是无拘无束的老顽童。
老祖宗凝视着她，柔声笑道：“好闺女，他不坐，你坐。”
冼若雅只好坐下。
老祖宗斜眼再瞅了云亦萧一眼，没好气地撇撇嘴：“你喜欢干站着就干站着吧，也别想我爱惜你，送你一杯香茶喝。”
云亦萧突然脸部肌肉舒展，竟摆出了一副俏皮的鬼脸：“老祖宗怪不得我，是临走时父亲告诫我的，说成婚以后就是真正的大人了，要完全打消孩子气，再看见老祖宗的时候就必须斯文讲礼，不可造次。否则就算老祖宗不怪罪，别人也会笑话咱们云家没规矩。”
老祖宗重重地将手中茶杯搁在桌上，怒道：“这个云老头，我就是怨他扫兴才不许他跟你们同来，想不到还是不能避免他的多事。”
她旋即恢复慈祥，伸手把云亦萧拉上座，和之前对冼若雅一样柔声笑道：“乖孩子别怕，你那个老子再凶也已远在天边，管不了你们，在唐门就一切听我的，你以前怎么样，现在都照旧，不然老太婆我寿辰过得不开心，就要叫你那个老子从东北山迢迢路遥遥地过四川来挨我的二十大板。”
冼若雅听她说得一本正经又滑稽，终于也忍俊不禁，噗嗤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