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际已淡然抹了一痕血似的朝霞,淡青色的天幕上那轮孤独冷漠的残月已逐渐追着沉甸甸的夜色远去。
唐奶奶矮小的身体像一只被人惊动的野兔忽然在花圃的边缘一角急切地探了出来。
她久久地朝山下那片建构虽不宏大、布局却很复杂的殿宇眺望。
那就是唐门的权力中心。
重峦叠嶂般的殿宇在迷蒙的晨雾中浮浮沉沉,如同寂寞的海市蜃楼。
但很快这寂寞的感觉就会烟消云散了,很快就会有五湖四海的宾客充盈在这些殿宇的每个角落。
今天不仅要隆重庆祝唐门老祖宗九十三岁的寿辰,也要举办唐门遴选新任宗主的大典,可谓双喜临门。
这样的日子当然非同小可,对任何人都极具吸引力。
据说连成都知府也派了自己的长子筹办满车厚礼风风火火地赶来观礼祝贺。
如今的唐门已是蜀中第一豪族,更是当今武林第一世家,黑白两道,上至朝廷须给唐家不少面子,下至市井也想趁此机会一睹唐家富可敌国的气派。
然而这一切都与唐奶奶无关。
直至今日还没有人特地上山来请她回唐门,那个家真的就像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再繁华喧嚣,对她也是恍如隔世。
她不得不生气,她毕竟是小孩,比大人更容易感到被孤立的委屈。
她随手拔了几棵花,气冲冲地往山下投掷,纤细的花茎在空中摇摇摆摆,根本飞不出多远。
看着那些花扑簌簌地垂直掉落,她又气冲冲地抓起几团泥往山下扔去。
泥块总算飞得比那些花要远了许多,却也终究不能落到山下即将热闹起来的唐门里。
她甚至想直接冲下去不顾一切地捣乱。
但突然从身后的花屋那儿悠悠飘来一种她从未闻过的浓香。
她的委屈和愤怒竟在那种浓香的萦绕中尽数消融了。
她掉头奔回花屋,只见一个女人雍容典雅,卓然而立,正在屋檐下的红泥小炉上细心地烹茶。
屋前的院子里已摆好了一张小桌两个小凳,桌上一副色泽柔润的钧瓷茶具,竟全非她本来拥有之物。
这女人为何带着这些东西不请自来地在她地盘上烹茶?
不过对此她倒是毫不惊异,因为她的全副身心都被那种浓香吸引住了。
她深深地陶醉,不禁想:“难道这是茶香?”
在她两岁的时候,老祖宗总是宠着她在身边,她总是缠着要喝老祖宗身边的那碗茶。
老祖宗和蔼一笑递给她,其气嗅之清芬,不料入口极苦。
她贪嘴地猛喝了一大口,全都喷出来,直接喷在老祖宗的身上。
当时她幼小的心灵就对世间一切茶有了阴影,执迷地认为一切茶都苦如老祖宗那一碗,今后吃惯了各种美食的她就算碰毒药也绝不想碰任何茶的。
这次她内心沉寂已久的阴影却一扫而光,心醉神迷地迫切希望饮这女人精心烹制的一杯茶。
似乎饮后就死了也无憾。
她吃过那么多美食,没有一种的香味能比得上现在这香味的浓郁而奇特。
这香味简直像炽烈难忍的情欲般勾魂荡魄。
唐奶奶从未闻过这种深邃又香艳的气息,只因为她的身体还没有开始出现女性宿命的那抹红。
现在她鼻孔在香气里沉迷,下腹却有了一点湿润在幽缓地渗透弥漫如新秋山间隐秘的潺潺溪水。
身着轻纱如翠竹笼月,风韵独具的女人此时已终于烹好了香茗,手托盘盏,步态款款地走近小桌,将精巧玲珑的茶具有条不紊地摆在桌上,就像多情烂漫的少女正心无旁骛地将刚从山野采摘回来的俏丽花枝细致地插入花瓶。
芳香四溢的茶水泛着柔绿的悦目光泽,朦胧烟雨般勾起了唐奶奶幼嫩心灵中沧桑的愁思。
只嗅其香,唐奶奶心神荡漾,似要情窦初开。
鼻嗅香气,目注其色,唐奶奶立刻沉陷在漫无边际的迷惘里,甚至已热泪盈眶。
一颗浑圆晶亮的泪珠啪嗒地掉入茶水,引开了一圈圈更迷惘的涟漪。
女人坐在对面,声音如指间轻颤的琴弦:“今天是个难过的日子,你的心一定很乱,所以我特意来为你烹制一壶宁心静气的茶。”
唐奶奶眨了一下有些酸涩的眼,哀伤地低声说:“可我从不喝茶,也不会喝,而且茶都是苦的,我的心已够苦了。”
女人笑了笑:“茶和天下的美食一样,也有各种各样的味道,有苦的,就也有甜的。”
唐奶奶的泪眼咄咄逼人地亮了起来,惊奇道:“真的?”
女人道:“不信你喝一口试试。”
唐奶奶还是迟疑,虽然这杯茶与众不同,激起了她久旱逢甘霖般的口渴,但越是渴望用舌尖去触及碧绿清芬的茶水,内心对苦茶的阴影越是迅猛地死灰复燃,强劲地压制她本就不多的自信。
脑海里不断地闪现老祖宗逐渐由和蔼可亲变得阴森诡诈的笑容。
她面容微显扭曲地瞪着茶水,馋涎欲滴又战战兢兢,仿佛这杯充满诱惑的茶也充满阴谋。
“你……”她热汗淋漓,吃力地问出了早该问出的一个重要问题:“你是谁?”
“我是夫人。”
“夫人?”
唐奶奶人虽年幼,知道的事情却不比唐门任何一个大人少,自然立刻就心生疑惑:“谁的夫人?不好好在家里相夫教子,大清早地跑来我地盘上煮茶干嘛?”
夫人抿嘴轻笑,抬眼看向天际的一抹殷然,残夜已逝尽了,光芒已普照世间。
“我是谁的夫人,你不必知道,你只需知道我是夫人就行了。”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似乎内心突然有些空落,从天际厌倦地转回目光,原本妩媚的眼眸也似被染成了一抹殷然:“至于我为什么要来这里煮茶……”
唐奶奶不耐地翻了个白眼,冷哼道:“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应该受人指引,”夫人微笑:“天底下只有我够资格指引你。”
孤傲日久的唐奶奶不禁怒从心起,本已微微扭曲的面容更显狰狞:“只有你够资格?这话谁说的?”
夫人不慌不乱,风姿依然:“这话当然是我说的,只有我够资格这么说。”
唐奶奶捏紧了拳头:“我看你就一点也不够资格。”
夫人笑道:“够不够资格,还得你喝了这杯茶才可下定论。”
唐奶奶道:“你以为我人小就蠢得像猪,随随便便来个陌生人煮一杯茶,叫我喝我就喝?”
夫人突然轻抬玉腕,纤秀白润的腕子上竟零落地套着几个银圈。
这些银圈不仅雕工精美,而且每个都缀了小铃铛。
她不过是随随便便地抬了一下手腕,也没怎么用力,小铃铛就纷纷摇曳脆响,声音诡谲如魅,若断若续地飘入唐奶奶耳中,瞬间舒缓了她的身心。
她不禁长长吸了口气再重重叹了出来。
她本已含泪的眼睛也像迷茫烟雨,凝视了茶杯良久,突然夫人的手腕又似不经意地动了动,铃铛脆响,竟促使她娇躯一颤,满心渴望得以释放,终于迫不及待地伸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夫人摇头:“喝茶要细品,不能跟喝酒一样粗鲁。”
说着话,她给唐奶奶再斟了半杯茶。
唐奶奶恍恍惚惚地笑着端起茶杯,冰凉的杯沿轻触麻木的嘴唇,良久后才如梦方醒地一小口一小口细抿香茶。
夫人面显得色,笑容更美,声音也更安详:“你看你学得多好,你无疑是现在唐门中最聪明的后代子孙,他们却没有足够的本事把你培养成才。”
“夫人。”唐奶奶迷醉地端着已只剩一小口茶的瓷杯,似再也舍不得喝掉,再也舍不得放下:“这杯茶真不是苦的,真的太好喝了。”
夫人叹道:“可惜越是好喝的茶,越不能多喝,你现在连着喝了两杯,已该满足。”
唐奶奶眼泛哀愁:“但我怎么感觉越喝,心越空?”
夫人柔声道:“没关系,今天我会让你的心得到最好的满足,就像我能轻易让你喝到天底下最好的茶一样。”
唐奶奶泪眼迷蒙地久久凝视着她,就像在凝视一片遥远易逝的云彩,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突然惊呼:“是……是……”
夫人袅袅婷婷地站起来,将她很自然地拥入怀里,温柔地抚慰她一直蓬乱的头发:“我就是,我现在回到你身边了,今后我们再也不会分离,谁也休想再分离我们。”
唐奶奶平静地闭上眼睛,心无旁骛地依偎在夫人怀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与安定:“是。”
她们来到花圃边缘,唐奶奶站在前面,夫人在身后用一柄精致的杨木梳细细地给她整理发丝。
唐奶奶目注山下连成一片的唐门殿宇及街巷民舍。
夫人虽在替她梳头,眼睛也始终目注山下。
她们的眼神都平静如水。
她们很久没有这么平静过了。
头发梳好以后,夫人再给她束髻,用一根淡蓝的柔丝带。
然后夫人直接从花圃边缘流过的小溪中撩水给她洗了洗脸,掏出一个与茶具木梳同样精美的妆盒,认真而娴熟地给她刮脸敷粉描眉画唇。
“好了,你照一照自己。”
夫人又取出一个精美小镜,她接过来照一照自己。
她呆住了:“我实在不敢相信,这么美的女孩竟是我吗?”
夫人道:“当然是你,你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孩,所以你才配喝到天底下最好的茶。”
唐奶奶面露哀伤:“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梳妆打扮,头一次照镜子。”
夫人道:“你还小,今后机会多得是,也别学着大人一样老气横秋,动不动就说这辈子,你的人生还没真正开始呢。”
唐奶奶惊喜道:“莫非你回到我身边之后,我的人生才算真正开始?”
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决绝地冷声道:“我绝不让那些人再毁了你的人生。”
她们紧密依偎着目注山下,突然一只乌鸦横空掠过,嘶嘎惨叫,如中箭般状态僵硬地远去。
那诡异的鸦叫隐隐交杂着清脆悦耳的铃铛声。
夫人显得更得意了。
她心知肚明,那绝非野生的乌鸦,却一样能带给世间不祥的预兆。
她相信这种乌鸦带来的预兆绝对会灵验。
因为这种乌鸦带来的不仅是预兆,也是信号,让群鹰飞起、群狐出穴的信号。
今天的确是格外热闹,有人专程来贺寿,有人专程来报仇。
匆匆地一缕风吹来,夫人腕上的几串小铃铛也摇曳轻响,似在特意应和天空中逐渐消失的铃声。
XXX
天南地北的贺客无可计数,人头攒动,如山如海而来。
大街小巷,车马蕃庶,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比平常赶集还要热闹。
但只有百分之一左右的人最后能亲眼一睹唐门老祖宗老而弥坚的风采,即便是想接近中心殿宇的大门对大部分人而言都非易事。
这并不减弱每个人的高昂兴致,只要望得见唐门层层叠叠殿宇的巍峨气派已是此行不虚。
数百年发展至今,唐门不仅声势日益雄壮,也在尽力尽快地转变形象,博取名门正派的包容共存,一举洗除被蔑视为歪门邪道的阴暗历史,重塑光明磊落的江湖名誉。
唐敬坐上门主之位以前的唐门,数百年来都以暗器暗算在武林臭名昭著,唐门子弟在武林人心目中始终是行踪诡秘下手阴毒的印象,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人皆谈唐门色变。
名门正派也坚决将唐门划入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教行列,永远不共戴天。
后来湘西苗家堡崛起,更与唐门势不两立,成了对唐门威胁最大的宿敌。
唐门一面深受名门正派围剿之苦,一面隔三差五就和苗家堡斗得两败俱伤。
唐门暗器,苗家毒药,一时间让整个武林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再后来,唐门终究不敌苗家,毒药比暗器更隐秘而防不胜防。
苗家堡在长达五十年间独霸江湖,唐门龟缩蜀中,再不轻出。
幸好唐门的发源地极其难找,即使有人找到里面,所见也是迷宫一般繁复交错的寻常村舍,且人烟稀少,纵然知道是唐门本营,目睹此景也不得不将信将疑了。
就在将信将疑中,已被唐门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
唐门所在的真正位置成了数百年来武林中最大的谜题。
所以苗家堡再强大,也终究没能彻底毁灭唐门。
唐门不出来和苗家堡争锋,各大名门正派又远不是苗家堡对手,江湖混乱不堪,处处血雨腥风。
名门正派苟延残喘之际,想出一个绝招。
他们派人四处散播消息,意为名门正派愿不计任何前嫌与唐门交好,将唐门从魔教行列里除去,同心协力打倒苗家堡这个越来越猖獗的江湖毒瘤。
他们散播消息的手法也非常隐蔽,尽量避开了苗家堡耳目,终于顺利与唐门联络上。
唐门当时也自身难保,气息奄奄,也急迫地想有强援助力,挫挫风头正劲的苗家堡锐气。
如果能一举摧毁这个宿敌,那就再好不过。
然而唐门即使和名门正派联手,也还不足以抗衡如日中天的苗家堡。
这关头,江湖又迅速崛起了一个强大的门派。
江南赫赫有名的霹雳堂。
唐门暗器,苗家毒药,霹雳火器,一时并称武林三绝。
霹雳堂势力初生,被苗家堡立刻视为新敌,几次大战都显得独木难支,伤亡惨重。
于是唐门和名门正派又隐秘地散播消息,向霹雳堂示好,力求联手。
情势所迫,三股都已被苗家堡逼入绝境的势力只能紧密无间地合作。
明争暗斗了数年之久,三方死伤过半,幸运的是,总算击溃了苗家堡,使其一蹶不振。
唐门很快又凭自己迅猛复苏之力给了苗家堡真正致命的一击,从此苗家堡彻底退出武林,堡中所有毒药制作的卷宗资料都被唐门搜走了。
唐门的暗器有了毒药锦上添花,更是如虎添翼,名门正派再次人心惶惶。
但先遭殃的是霹雳堂。
朝廷突然暗中找到唐门,要唐门协助剿灭霹雳堂,理由是官方允许暗器毒药横行武林,却严禁民间私产火器。
三股势力联合激战苗家堡的数年间,霹雳堂也元气大伤,久久难振,在朝廷唐门的密谋合击下轻易分崩。
后来唐门并没有如那些名门正派所担心的那样独霸江湖,为害武林,而是主动示好,四处声明自己也已属于名门正派了,唐门子弟在外绝不擅行暗器偷袭的卑劣之举。
到唐敬时期,唐门开始大兴土木,修筑宏伟殿宇,一改昔日神秘莫测的风格,借此进一步表示自己彻底革新。
可惜少林武当为首的名门正派依然不买账,虽未如以前那么肆意地在江湖上张口闭口说唐门是魔教,身为正义之士必须一生与其势不两立,却对在外行动的唐门子弟始终面露蔑色,仍是不屑为伍。
这次唐门老祖宗寿诞隆重,武林中遍撒请帖,那些名门正派也一个没来。
而当今武林,自诩名门正派的侠客义士并不多,少林武当为首的几个大派一向墨守成规,眼高于顶,早已为多数武林人厌弃。
何况那些大派早已夕阳余晖,德望渐衰,多数武林人都认为唐门能发帖邀请就是天大的面子,谁不赏脸才是天大的蠢蛋。
除了最固执守旧的人,当然谁也不想做蠢蛋,所以今天虽没有一个历史悠久的大派前来,这处唐门的发源地也是人山人海。
有背景来历的贺客被纷纷放进了中心殿宇的指定迎宾大门,游侠散客只能停留在周边的市镇里,那一片也都属于唐门产业,但有五分之四的店铺是外来外姓人所开。
虽然只能在市镇上走走看看,唐门却也非常认真地指派了几个有头脸的直系子弟在几乎镇上的每家饭馆酒楼都设立了迎宾处,即使来的是丐帮小弟,也会受到不输给任何人的盛情款待。
而在中心内部揖客的除了唐五爷唐东游唐东山陆缘石外,还有个老祖宗婆家的重要人物帮忙收礼。
这是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一双干练的手及一双明朗的眼睛让任何人都瞬间明白他绝非家族里的滥竽充数,更不是投机取巧的揩油之辈。
来客带的贺礼由他分门别类地细心签收,专派六个仆人贴上所属客名再抬到后面的一个大院中,他时不时跟进去严谨地检查一番。
不多时大院中已被琳琅满目的贺礼挤得满满当当。
这时候他正在院子的廊檐下岸然而立,沉声指挥着那些手不停歇的仆人:“官府来的贺礼放在这边,镇上大户的贺礼比较少就放在中间,武林好友的贺礼放在那边,一定不可以搞错。”
他总能让看似繁乱冗杂的事务很快显得秩序井然,在他手下办事的人无不口服心折,毕恭毕敬。
一个仆人从外院快步走来,还没走到他面前就急声道:“六爷回来了。”
他眼睛更亮,语音也变急迫:“你在这里给我好好督促他们,待我出去一会儿。”
那个仆人垂手低头,应诺道:“程老爷放心。”
程中州程老爷虽说是老祖宗婆家的人,但经常在唐家帮忙,是个罕见的办事能手,颇得唐家的上上下下信重,已可以算半个唐门子弟。
XXX
唐家上一代的男性中,如今只剩下唐五爷和唐六爷。
唐五爷固守唐门,日渐老朽,几十年来没有一件足够令人刮目喝彩的成就,是那一代唐门直系血脉中最平庸的一个,始终不得人心。
而唐六爷在外削发苦修,虔心彻悟,已是远近知名的得道高僧,做了一院主持长老,近十年没有回过唐门了。
今天他能回来,无疑是最让老祖宗高兴的事,程中州自然不敢怠慢。
唐六爷一袭僧袍,质朴淡然,一手佛礼相敬众生,一手默捻佛珠,款款而至,虽已六旬,面孔红润,颔下微须,毫无老态,脚步稳中有健,踏尘不染,果真是超然物外,禅相不凡。
唐五爷见了这唯一在世的亲兄弟也不禁情怀柔软,热泪盈眶,满面春风地笑着迎上去:“六弟,这么多年你终于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这把老骨头就进土了。”
兴奋之余,竟没顾虑到在特殊日子里言语的分寸。
唐东游唐东山陆缘石也笑着迎上去。
唐东游真想抱一下这个很久不见的父亲,含泪微笑,哽咽难言。
唐东山喜道:“六叔这一回来才是最大的贵客。”
陆缘石点头附和。
唐六爷看了看唐东游,声如空谷足音,瞬间让人内心开阔,神思空灵:“贫僧法号智真,原本已一心向佛,了断尘缘,不该再轻涉凡俗,然而我母毕竟将我生养一场,这份孝心是无法免俗的。”
唐东游终于再也忍不住叫了一声爹。
唐六爷手执佛珠的那只手向唐东游伸过去,悠悠道:“我儿,这串佛珠有我替你许下的七七四十九次愿心,也算偿还了我对你的亲情,事已至此,顺其自然,切不可执迷于我,好生靠自己闯出一番天地,现在是你们年轻人在唐门当家了。”
唐东游接了佛珠,悲上心头,但还是暗自咬牙,勉强止住了一颗正要滑出眼角的泪。
这时程中州从内院大步走来,迎上唐六爷,施礼甚恭:“六爷在外修持,已然得道成佛,晚辈深感仰慕。”
唐六爷凝注着他半晌,笑容慈和,目光深邃:“你莫非就是当年顽皮得天天被打屁股的小橙子?这么多年过去,你虽不再顽皮,一张嘴却油得很,可惜我已脱凡尘,清心已久,对我恭维这些话是没任何意义了,你也不必浪费精神。”
程中州不料唐六爷竟真的成了佛心寡欲的得道高僧,自己猝不及防地碰了颗软钉子,脸上微露窘色,陪笑道:“六爷还记得小橙子,小橙子长大了就在人前人后每日胡混,所以同流合污,世故了很多,希望六爷不见怪。”
唐六爷柔声道:“我看如今的唐门,没有人的口才比你好,自嘲转圜,应用自如。”
唐五爷笑道:“六弟可别以为小橙子现在是投机取巧之辈,他虽有时候是油嘴滑舌了一点,办事却真的很有一套,颇得老祖宗的欢心。”
他又深深叹息:“如今唐门正逢盛世,诸务繁杂,急需人才,可唐家自己人大部分是青黄不接,像小橙子这样的能手,对我们已是非常难得了。”
唐六爷欣慰地朝程中州点点头。
他唯独不理陆缘石,这陆缘石本就是假冒的,也不急着表现。
曲曲折折的长廊上隔一段就有一片碧纱帘子飘然低垂,俏美动人的女婢在帘子间若隐若现地穿行,就像一群无忧无虑的蝴蝶。
一个女婢优雅地走来,对唐六爷万福叩请,娇滴滴的声音更令她风情万种,这些女婢无不是老祖宗亲手挑选,亲自点拨,是唐门中数百女婢的精华:“请智真大师随奴婢去映芳亭,老祖宗已在那里设茶等候。”
唐六爷点头,向众人含笑告辞,随女婢举步便行,状态轻盈竟似脚踩无物,冯虚御风,显见他已修为甚深,武功极高。
唐五爷眼望唐六爷在帘幕间若隐若现的身影,心中不免生出一分妒忌。
唐六爷即使出家做了和尚,也比他更深得老祖宗的喜爱和信任。
他虽一直在唐门,一年中却见不着老祖宗几次。
每次老祖宗见了他,都没好脸色,冷冷淡淡,还不如对一个全无干系的外人。
他秉性愚拙,人生庸碌,老来狭隘善妒,失意之下才经常去落雁谷发泄。
何况他独身到老,终无妻室,更让老祖宗痛恨。
幸好老祖宗毕竟是越来越老,九十三岁高龄的人很难再保持清醒,看老祖宗的身体状况,应该也撑不了一年半载。
只要老祖宗一去,唐六爷又修身在外,不问世俗,那唐门辈分最高最具权威的人就是他了。
所以他绞尽脑汁,今天一定要破坏新任门主的大典。
毕竟唐东游唐东山两个小辈,绝非平庸,不仅都天赋异禀,而且行事颇有胆略。
尤其是唐东山,身为唐门中一代枭雄唐二爷的独子,性格乖张,一举一动看似粗犷随意,实则城府极深,谁都猜不透他到底每天在筹划什么。
虽猜不透,却谁都知道他一定每天在筹划什么,所以谁都无法在他面前掉以轻心。
唐五爷思及于此,眼睛冷不丁瞟了一下旁边嬉皮笑脸的唐东山,内心又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