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丘丛影暗隐豺虎(一)
书名:天裳 作者:墨久言 本章字数:15895字 发布时间:2023-05-19

       唐轩披挂整齐,在外帐中正襟危坐。此刻,仿佛刚从大梦中醒来,在柔蜜的记忆里,只觉身心从未有过如此的通泰舒畅。

       几盏银烛虽是熄了,一缕缕晨光已从大帐的东窗映入,映出了一天的新意。

       便在此时,昂沁、傲云进入帐中,脸上神色肃然,一齐对内帐躬身施礼,高声说道:“启禀郡主殿下,末将奉太师之命,恭迎郡主殿下返回太师大帐。”说罢,傲云转向唐轩,说道:“唐统领只有夜金而无日银,此刻已是辰时,还请唐统领离开太上皇的大帐。”

       唐轩当即起身,向二将抱拳,大步走到帐外。

       帐外依旧三千甲士,刀枪如林,晨光照在弓刀枪簇之上,闪出幽冷之光。

       唐轩穿过枪簇刀林,往侍卫营走去。此刻,满心迷惑,又觉一身轻松,回眸看向大帐,见那祥瑞的红光似已散尽,惟余大帐上的金顶,在晨曦之下耀人眼目。

       刚刚在大帐之中,听昂沁、傲云的话语,脱不花仍在内帐。正统太上皇呢?莫非太上皇也在……

       疑惑间,见阿米满面春风,迎面走来,几名身材高大的亲随跟在身后。初阳斜照之下,阿米一身崭新的衣甲战袍,显得颇为鲜亮。

       唐轩见阿米走到近前,故意将目光看向别处,只想就此匆匆而过。哪知阿米精神抖擞,趾高气扬,站在路间,大声喊道:“唐统领……唐统领留步……”

       唐轩听他呼喊,只得停下,淡淡说道:“阿米将军招呼唐某,可是有事?”

       阿米冷峻的脸上,闪出丝丝的笑意,说道:“唐统领早起独行,若有所思,可是在夜里知觉了什么……而未曾睡得踏实?”说着脸上笑意更浓,用手指轻点自己的脑袋,笑道:“本将军军务匆忙,直忙得连记性也不大好了。今夜唐统领在那……在那帐下当值夜守,如何能够睡去?不知今夜唐统领被帐中那无尽的缠绵、无尽的春色,沾染挑逗出了何种心意?哈哈!哈哈!”说话之间,冷峻的脸上似也闪出几丝凄苦之色。

       唐轩双眉微皱,冷冷说道:“阿米将军所言,唐某不知何意。阿米将军若是无事,唐某这就告辞。”

       便在此时,只听一个甜柔的声音传来:“一大早儿,竟同时遇见两位英俊的少年将军,看来姐姐我,昨夜的好梦真是没有白做呀!”在这甜柔的语声中,一阵醉人的幽香早已袭来。

       众人齐齐看去,只见高娃汗妃身着天蓝色紧身软袍,白皙的脸上妆容精致,在十数名男女军校的簇拥之下,款款走了过来。

       有了阿米,又来汗妃,唐轩心中厌烦,回身便走。刚刚迈出一步,只觉眼前人影一闪,一股别样的幽香直入鼻端,高娃汗妃娇柔的身体已挡在面前。

       唐轩心中一懔,暗道:“这汗妃看着柔弱,不想轻身功夫竟是这般高妙。”

       高娃汗妃似是看出唐轩的心思,笑道:“姐姐这点儿微末之技,看把你惊得。其实,我英俊的弟弟用不着害怕,姐姐我可是什么武艺都不会,这个跑得远、闪得快的本事,是打小被逼着练出来的。你想想,姐姐我长得这么漂亮,打小就有那么多坏男人一起追我,若是没有这点儿功夫,还不被他们一个一个都得了手?”说着轻叹一声,又道:“这世上,像我亲弟弟这样,见了漂亮姐姐就躲的男人,真是太少了!像我亲弟弟这样的好人,真让姐姐打心里疼惜!”忽然,“咦”了一声,脸色微变,上前一步,勾人心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唐轩。

       唐轩见此,心中更是烦厌,急忙后退两步,说道:“汗妃安好,唐某营中尚有军务,这就告退。”说罢,转身便走。

       高娃汗妃轻轻一闪,曼妙的身体,又到唐轩面前,说道:“唐弟弟暂且留下,姐姐与你有要事说谈。”说着一双美目转向阿米,说道:“阿米弟弟,我刚刚从你哥哥那里经过,此刻他正在急着寻你,还问我你去了何处,以为你我……现下你快到你哥哥那里去吧,免得他等久了着急。”说着眼含笑意,春波盈盈,又道:“别人或许不知,我还能不知吗?你们弟兄无论做什么,都是猴急的性情……都是一门心思,自己舒服……快些去吧!”

       阿米看看唐轩,又瞧瞧汗妃,冷峻的脸上诡异一笑,说道:“有些事,汗妃从不着急。只因汗妃姐姐比谁都明白,有些事,享受的是过程,然后才是结果。汗妃,我漂亮的姐姐,我知道你现下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嫩雏儿,这就好好享乐吧!”说着走到汗妃的近前,脸颊几乎贴上了汗妃的长发,又用力吸了吸鼻子,笑道:“姐姐身上的香气,越发独特了,不知其间的功用可又多了些?……”说罢,哈哈大笑,带着几名亲随,向走大营的深处。

       见阿米离去,高娃汗妃对一众亲随说道:“我与唐统领有话要说,你等退到一旁。”随着话音,众军校齐齐退到远处。

       见眼前只余唐轩一人,高娃汗妃白皙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说道:“姐姐恭贺弟弟,昨晚成了真正的男人!这天地阴阳之合,金风玉露之交,使弟弟的眼神愈发沉静了。”说着脸上闪过惋惜之色,说道:“也怪姐姐日程排得紧,也未想到乖乖小妹行事如此之急,竟让姐姐错过弟弟这等万一之选……”说着手中像变百戏一样多出一物,说道:“弟弟昨夜成就了好事,姐姐我不能没有表示,这颗幻灵九阳珠,乃世间奇物,戴在身上不但能驱避阴邪之气,还能助弟弟龙虎精神,笑傲床笫。”说话之间,眼中的朦朦春色,似要荡漾开来。

       唐轩脸上一红,低声道:“汗妃说话,还请自重。汗妃送给唐某的东西,唐某不敢收受,还请汗妃收回。汗妃若无他事,唐某这便告退。”

       高娃汗妃身姿曼妙,又挡在唐轩面前,微微一笑,说道:“姐姐我不但美艳不可方物,风情无与伦比,而且一双妙目更是天赋异禀,神异通灵,不仅男女之情、床笫之事这等两情之缘,能一眼便知,便是旦夕福祸、生死无常那等人之大事,也能观瞻预测,不差毫厘。”说到此处,见唐轩仍是默然不语,于是又道:“就在去年,我与那个张恩和,就是乖乖小妹的那个老相好,也曾这般相见,也曾与他说了这番话语,他却是不信。结果怎样?那个不开窍的一根筋,还不是被也先推出辕门,砍了脑袋?”

       唐轩心中一阵怃然,眼前闪过张恩和英武中透出清雅的面容,闪过脱不花说起他时那抑郁的眼神,想起那路精妙的刀法……

       高娃汗妃又道:“那死鬼虽是一根筋、假正经,他有个弟弟却与他完全不同,他那弟弟虽说武艺、长相都不及哥哥,头脑却比哥哥灵通贯达多了。听了姐姐的话,立即拜倒裙下……这才逢凶化吉,不但刀斧临身都没死,而且在也先派出八路追兵的情形下,还能逃出天生。”

       说着抬手一撩鬓发,眼中春意横生,柔声道:“唐弟弟虽有人初之喜,但姐姐看来,弟弟头上却是杀星高照,大祸就在眼前。此刻,弟弟你只有在姐姐我的裙侧,由姐姐的香泽释去弟弟罩身的凶氛,才能转危为安,化败功成。”说着又将那颗幻灵九阳珠递到唐轩面前,说道:“这东西神奇得很,弟弟藏在身上,会很是受用,这是姐姐对亲弟弟的一点儿小小的心意,还望弟弟不要推辞。”

       高娃汗妃一番姐姐弟弟翻来覆去的话语,直听得唐轩肉麻心乱,又见其将那颗叫什么幻灵九阳珠的东西递到面前,连忙后退一步,沉声说道:“唐某生来愚钝,汗妃之言,唐某全不明白。汗妃之物,唐某更不敢收。汗妃若寻开心,可另找旁人。此刻,还请汗妃让开道路……”

       见唐轩仍是如此,高娃汗妃低声道:“姐姐说唐弟弟此刻杀星高照,绝非危言耸听。如今弟弟你已然坏了也先的大事……也先何许人?我想弟弟你心中应该知晓。”说着细细的双眉向上一挑,继而柔声说道:“姐姐我生平从不害人,更是痛恨暗地里害人之人。姐姐我不害人,并不意味旁人都不害人……你们汉人一句话说得好:‘纸里包不住火’……”说着将那颗幻灵九阳珠收起,又道:“这玩意儿,既然唐弟弟今日不收,姐姐就先替你存着,等来日……”此刻,眼中又是春意浓浓,说道:“其实,姐姐今日不急。不瞒弟弟说,这两日姐姐的日程已是排满。在此两日间,亲弟弟也好多多思想姐姐这些贴胸交心的话语。这第三日嘛……”说着脸上显出兴奋之色,说道:“这第三日白天可有好戏看了!对了,乖乖小妹在缠绵时没与你说吗?我的‘寒日’角斗团和她的‘魔云’角斗团,在第三日午后未央开始比试,一决雌雄……姐姐我呢,在角斗获胜之后,兴致更高,情趣更浓……到那时,弟弟也定是思想通达了……到时姐姐便让亲弟弟知道什么是人世间、床笫上的终极之乐!……说罢,又向唐轩诡异一笑,就像梦幻中蓝色曼妙的云彩,无声地飘去。

       唐轩回到帐中,小嫣送来餐饮吃食,唐轩胡乱吃了。随后招来几名队长,将日常军务处理停当。

       帐中静了,营中似也无声……那道沉甸甸的血诏……那梦幻嫣红中的激情……是走?是留?此刻心中的纠结,剪不断、理还乱……

       但就在此刻,心中隐约期盼夜晚的来临,隐约期盼去那龙蟠祥瑞般的大帐当值夜守,隐约期盼见到那夜上浓妆的清秀容颜……

       一天的时光仿佛过得很慢……晚上亥时时分,当小嫣说出与昨夜此时一样的话时,唐轩只觉此刻的心,就如从九渊之下飞上九峰之巅……

       到了第四天的早上,傲云进到帐中,仍是神色肃然,说出重复了三次的那些话语……

       这三日的晨光仿佛也是一样,和煦、沉静、温暖,像是这圆圆的红日,也经了一夜的烈火温情,惬意舒畅的升起……

       刚刚回到帐中,未及小嫣进帐服侍,便听帐外一声雄健的马嘶,唐轩听出是小黑的声音,心中猛地一跳,知是脱不花随后跟来,急忙起身,未及出帐相迎,见脱不花脸上仍有昨夜留下的浓艳,身上仍有昨夜残存的异香,神色娇羞甜蜜,款款走入帐来。

       唐轩急忙上前抱住佳人,说道:“今日……今日怎么回到这里了?傲云不是说,你还要到你哥哥那里去吗?”

       此番情景,就像两人走出绮色的幻梦,第一次在尘世间相见。

       脱不花抬起纤纤玉手,轻抚唐轩的脸颊,红红的双唇,呼出清雅的兰香,柔声道:“这三晚……我已完成我哥哥交给的使命,也该回来与你在一起了。这几日,昂沁、傲云他们紧张的不得了,刚刚傲云说错了将令……”晨煦中,指甲上的丹蔻,闪出浓艳之光。

       便在此时,小嫣端着杯盘酒食走入帐中,见两人这般情景,直惊得身体一抖,食盘中的一双玉腕掉在地上,摔碎了……

       唐轩脸上一红,连忙放开怀中的脱不花。

       脱不花一脸平静,说道:“你先稍坐,我到内帐去去就来。”说罢,轻轻一笑,走进了内帐。

       等到出来之时,已是洗去铅粉,褪去红裙,依然是清秀的容颜,依然是一身的戎装,依旧盘膝坐在面前,依旧将银花夜梦刀横在膝上……

       清秀的伊人,英武的神姿,仿佛墨岩下、深林边、青雪飘飞中初见相仿……这朝夕相处的数月,宛如东窗一梦……此刻,唐轩心中生出莫名的怅惘,不觉中眼睛湿润了……

       一阵莫名的沉寂过后,脱不花笑道:“好学生又是怎么了?为何武功越来越高,本事越来越大,性情却变得如此柔弱了。记得去年此时,好学生武功低微,本事平平,性情却是那般的刚毅,受了黑白小疯子那般……那般的待遇,都未曾落下一滴眼泪……”说着眼圈也红了,悄声道:“在我夜夜梦你、夜夜与你讲故事的那些时日,你竟受了那等的苦楚……都是怨我没有照看好你……从今往后,我不让你再受任何苦痛,更不会让你涉及危情险事……我要你时刻平安,时刻快乐,时刻都在我的身边……”

       唐轩听了这低柔的情话,只觉心头大恸,泪水在面颊上无声的滑落……

       此刻,小嫣进帐送来两个崭新的酒碗,放下后,惶恐地退出。

       脱不花拿起酒壶,将酒碗倒满,说道:“已有几日未在一起饮酒了,你我先把这碗酒干了吧!”

       唐轩擦去泪水,端起酒碗,两只无暇的白玉碗,在晨晖中轻轻一碰,两人便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

       脱不花又将酒碗倒满,说道:“昨日我哥哥与我说了,要封你做将军,同意将这两万精锐由你统带。这数个月之中,我把你留在身边,以前……为此他恼了几次……这回他不恼了,还要授你高位……好了,为了以后我们永在一起,为了你能在草原成名立身,我们干了这第二碗酒。”

       两人对视一眼,两只盛满美酒的白玉碗再一次相碰,两人又是一起将酒干了。

       脱不花第三次将酒倒满,脸上一红,笑道:“听说你们汉人喝交杯酒挺好玩儿的,今天这第三杯酒,你我就喝上一杯交杯酒吧,并以此酒,祝我们永结同心、永不相负!”

       说罢,两人站起,面对面将手臂交接一起,相互凝视对方,将各自盛满美酒的白玉碗放到唇边,便要将酒喝下……

       便在此刻,脚下传来闷雷之声,随之大地剧烈抖颤腾翻……惊变突发,两人心中俱惊,站立不稳,手中的白玉酒碗一齐掉在地上,摔碎了……

       少顷,轰鸣之声已去,大地抖翻也已停下。

       唐轩稳下心神,说道:“这是地牛翻身,本次来头可是不小!”

       两人携手走到帐外,见近处多有往来慌乱的军卒,又闻大营之中人喊马嘶,全是一片惊乱之声。

       脱不花道:“这个地牛儿,真是讨厌,何时翻身不可,竟翻在此时,搅了你我的交杯之酒!”说着一声呼哨,唤过小黑,说道:“今日将有贵客临门,西域瘸腿大英雄的后人,当今帖木儿国的王子与公主双双要来这里,我哥哥命我带着傲云出营去迎接他们。”说着迎着东天红日,眼中闪出神光,说道:“哈日伊罕小疯子他们两日前到了此间,双方比试定在明日。明日午后未央,我带你去看那场精彩的对决……”说着飞身上马,回眸笑道:“刚刚的交杯酒竟被地牛儿搅扰了,等我回来定要补上。到时候那讨厌的地牛儿再敢翻身,看我不寻到地下,去打它的屁股!”

       唐轩的耳畔仍在回绕这清甜的语声,那清丽的身影,已似到了红日晨煦的尽处,再也无法看见。

       唐轩回到帐中,见两只玉腕的碎片散落地上,心中生出莫名的惆怅,于是俯下身,将这些碎片一片一片地捡起,又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将这些碎片包裹整齐,收在了囊中。

       此刻,看着面前丰盛精美的食饮,也全无食欲,只是觉得帐中挥散的酒气中,仍可闻到那太过熟悉的淡淡幽香……于是便静静坐在映入帐中的红日晨煦中,眼望着宁寂的内帐,除了心中莫名的怅惘,不知还要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帐外传来一阵马嘶,又听小白发出一声雄健的嘶鸣,唐轩知道帐外营中来了小白熟悉之人,于是站起身来,定了定心神,整了整衣甲,走出了大帐。

       东天的红日已然升起,挂在朗朗的青天之上。刚入巳时的太阳,就如少男少女青春的朝气,使人心中生出明亮与希望。

       耀眼明亮的日照之下,哈日伊罕神色兴奋,目闪神光,胸脯高挺,脚步齐整,施施然走进侍卫营。十数名军校也以同样的神态脚步跟随其后。其中二人,色目黄须,背刀提斧,神态凶悍,正是阿法特与艾略特。

       进入侍卫营,哈日伊罕像是到了阔别的故地。见到营中的军校,又像见到久违的部属,兴奋的神色中似又多出了几分的高傲,在众军校的施礼参见声中,神情庄重,脚步沉稳,略带微笑,频频挥手。

       哈日伊罕仍旧一身合体的赭色皮铠,如威风八面的大将军迈着检阅自己横扫天下铁军一般的脚步,一路庄重,一路微笑,一路挥手,来到唐轩的面前。

       唐轩见哈日伊罕微黑的脸庞似比数月前白胖了一些,眉梢眼角多了荡漾的春意,漆黑的眼眸中,眼色有如三月春风一样飘忽,似乎有了一些高娃汗妃那样的神意。

       哈日伊罕双手抱在胸前,飘忽的目光上下看着唐轩,笑道:“数月匆匆,在此时此刻此地相见,本将军也该叫你一声唐统领了!真是难以想象,去年此时,那个匍匐在本将军脚下,一身血迹、满脸污垢、绳缚加身、濒临将死的死囚……却成了这等威武英俊、一身华贵的将军,当真是天圣地灵,当垂永远!怪不得昨晚高娃汗妃见异思迁、魂不守舍,无精打采地与我絮叨应付了半宿……”

       听了这话,唐轩不由双眉一皱,双目直视哈日伊罕,瞬时爆射出咄人的精光。

       哈日伊罕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地,说道:“天圣地灵,当垂永远!本将军一向义无反顾,言重如山,刚刚所言并非随口杜撰,你又何必如此动怒?”说着轻咳一声,手握腰间刀柄,又道:“是本将军在乱军之中发现了你,救下了你,并且留下了你。第一个发现你适合练武的贵人仍是本将军。因此在一路北上时,便对你照拂有加。在城堡调教你时,又是特别上心,同时也对你少做处罚。正是本将军这般施恩于你,你才有了今天的这身武艺。你如若懂得知恩图报,有一些与样貌相匹配的君子情怀,现下便应对我感激涕零、五体投地才对,而不是如此的视而不见,金刚怒目。”

       说着哈日伊罕黑俏的脸上闪过几分傲气,说道:“当然了,在此悠悠数月之中,脱不花郡主定是传了些功夫给你……但文秀聪雅的郡主千岁除了箭法高超,高过旁人,至于其他武艺嘛……也并不一定就比高娃汗妃、本将军还有那个背主奔淫的小贱货高出多少!”

       说到此处,哈日伊罕神色更显倨傲,续道:“抛开主上臣下不谈,单从武艺师承辈分而论,本将军与郡主殿下乃是平辈!无论是本将军在城堡调教于你,还是郡主私下传你武艺,你在本将军的面前,永远都是晚辈!”说着两眼向天,脸上露出不屑之色,又道:“到了大营,本将军居然听说你在军中无人可敌、全无抗手,已坐上蒙古军中第一勇士之位……虽说第一个发现你适合练武的贵人乃是本将军,但此时最不信这等乱言妄语的更是本将军。天圣地灵,当垂永远!哼哼,依本将军看来,放出这等风言风语,便是郡主殿下把你一个花瓶小生放在身边的最好托词!”

       此刻,哈日伊罕脸上的傲气换成了怨气,大声说道:“我如此的忠心赤胆,如此的赤胆深情,如此的深情一往……去求见太师,太师居然不肯见我!而在那时,太师对那个背主奔淫的小贱货却是百般地疼惜、千般的怜爱……看看人家大汗、人家汗妃又是如何待我、看重我的……”说着,神情更是愤愤,说道:“就拿现下这件大事儿来说,郡主殿下全未放在心上,马上就要斗决比试了,郡主殿下说出营、便出营,竟未与我知会一声,大老远的让我白跑一趟,让我如何去向汗妃回复?再者,剩下的这些人,经本将军一年的调教,那个还是省油的灯?虽说给他们穿了木鞋、上了重锁,谁又能保证本将军不在现场看护,他们不会出些事情?在半路之上,不就跑了一个!”

       唐轩本来无意听她这些胡言乱语,但听到此处,不由心念一动,暗道:跑的那人是谁?可是肖清?要说机智武功,肖清在那些人中可算第一……当即便要开口去问,又实在厌烦这个小疯子,不想与这等疯浑之人言语,随即又想:能在五千铁骑押解中逃出,恐怕只有肖清、林崤、高封三人能够做到,不知他们三人中哪一个逃得了天生?

       哈日伊罕气囔囔地说道:“你看看人家汗妃对此事是何等看重!看人家在此事上花了多少银子、金子!照我看,这次比试还是得输!输得还会更惨!哼哼,还是郡主殿下高啊!斗决比试马上就要开始了,她就这样躲出去了。这样一来,便把输了比试的因由,还有……还有比试后的那些……那些不好的名声,就全都落到我的头上了。天圣地灵,当垂永远!她如此做来,岂不是在耍……”

       哈日伊罕口无遮拦,话声不绝,唐轩早知她的性情,倒也不以为怪,只是听得厌烦,只想让她赶紧走开,当即将脸转到一旁,大声说道:“脱不花郡主带人去营外公干,你若是有事要找郡主,可到营外去寻。此刻,还请你速速离开此地,不要在此这般呱噪,以免扰乱此处营防营务。”

       听到这话,哈日伊罕黑俏的脸上蓦地一寒,修长的手指紧紧握住腰间长刀的刀柄,大声吼道:“别人对本将军如此说话倒也罢了,没想到你这囚囊也敢对本将军如此无礼!你这囚囊竟然忘了本将军对你百般照拂的恩德,竟然辜负本将军对你精心调教的垂青,真乃是无心无肺、无良无德、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永遭世人唾骂的恶徒!……更有甚者,你这囚囊不但只是个奶油花瓶,而且还与应武一样的无耻下流!在途中、在城堡卖弄色相勾引郡主不说,现下居然还勾引高娃汗妃那样高贵圣洁的女子,竟害得可怜的汗妃连与我一起时都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整夜都在唠叨你……天圣地灵,当垂永远!今日本将军就要好好教训你这狗囚囊,本将军倒要看看,你这狗囚囊在我们蒙古学到了什么本事!”

       唐轩听了这等肆意谩骂,心中怒火中烧,屈辱往事纷涌心头,用手点指哈日伊罕已是青白的俏脸,大声喝道:“你这顽劣的小疯子在路途之上、城堡之中对众人任意凌辱摧残,视人命直如草芥。今日又是颠倒黑白,胡言唐某勾引那个荡妇……还一口一个天圣地灵。就在今日,唐某便让你这小疯子知道什么是天高、什么是地厚,更要让你这小疯子知道什么是天地正气,今日唐某便叫你这小疯子受到你应有的惩处!”话音一落,凝功聚力,便要一掌击出。

      哈日伊罕拔出长短双刀,大声说道:“本将军就是被郡主殿下降罪,让高娃汗妃伤心,也要将你这贼囚囊斩为几段!”说着长短双刀一高一低,亮出招式,便要出招。

       便在此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匹快马如风而至,只听马上军校高声喊道:“太师令谕,宣召侍卫营统领唐轩即刻到中军大帐听令,不得迟误。”

       唐轩听了,不由一愣,随即大声说道:“唐轩得令!”心中暗道:也先从未如此宣召于我,不知今日却为何事?只是此刻去见也先,倒是便宜了这个小疯子!

       此时听得小白一声长嘶,回头看时,见小白已到近前,唐轩飞身上马,也不去看哈日伊罕,就随这名军校飞马奔出了营门。

       只听身后隐隐传来哈日伊罕嘶哑的怒骂之声:“你这个贼囚囊、狗杀才,你以为找到郡主、找到太师当靠山就没人敢动你了吗?你等着,你躲过今日,还能躲得过明日……你这贼囚囊、狗杀才,早知你是这等无耻之徒,本将军早就将你剁碎了喂马……”

       令旗猎猎,骏骑如飞,转眼便到中军大帐。唐轩下马进帐,见大帐之中空空荡荡,全无一人。又见帐中窗帘尽覆,数盏银烛跳动着暗淡的焰火,映出森森的阴寒之气。

       唐轩见此,心中暗惊,刚要退出,却见阿剌知院从帷幔之后缓步转出,面色平淡如水,全无喜怒神色,面向唐轩,高声说道:“传太师令谕,侍卫营统领唐轩听令!”

       唐轩只得上前几步,躬身施礼,说道:“末将唐轩在此听候。”

       阿剌知院高声说道:“据报,近日境内出现不明游骑。现命阿米、唐轩领三千精骑,到营外巡查搜捕。并接迎脱不花郡主回营,不得有误!”

       话音刚落,又见阿米脸色阴冷,手握金刀刀柄,从帷幔的另一端大步走出,走到阿剌知院近前,躬身说道:“末将阿米遵令!”

       唐轩见此,只得随之说道:“末将唐轩领令!”

 

       


       时过午时,野外全无一点风色,眼中全是漫无边际的黄绿衰草。前面那座大山,虽在百里之外,在午间晴日之下,满目险峻奇伟,仍是看得真实自然。

       三千精锐铁骑,在旷野衰草间缓缓行进,如蜿蜒的铁龙,散发着劲悍雄霸之气。

       此刻的阿米,傲满地坐在神骏的黄骠马上,冷峻的脸上隐含着轻笑。三千精锐铁骑,唐轩一个不识,知是阿米的嫡系部属。

       令谕上说,近日出现不明游骑。可是在这衰草冬原,放眼百里,尽是毡房行帐,皆是往来牧人,尽是犍牛骏马,皆是灵獒肥羊,一片祥和的草原景象,哪里辨得出谁是敌方的游骑暗哨?即便真有不明身份的游骑,巡查搜捕这等行事,也全无必要自己参与其中。令谕上又说,迎接脱不花回营。脱不花出营去接西域帖木儿国的皇子公主,此刻应该向西行进才是,但这三千人马自出营以后,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南,漫无方向,任意行进……此刻全然猜不出也先等人要做什么。但可以肯定,他们此举绝非善意……莫非是与三个嫣红浓艳的夜晚有关?或是被正统太上皇单独召见的缘故?

       唐轩坐在马上,思前想后,终是不得其中的窍要,也始终不敢掉以轻心。自进入也先大帐,心中便时刻提防。此刻更将神功布满全身,以应对突发之变。

       小白行走在铁骑军中,昂头扬鬃,一副高傲的神色。这些身披铁甲、久经战阵的骏马,对小白颇显惧怕。即便阿米坐下这匹神骏的黄马,也不敢看向小白。

       忽然想起小白的神异,唐轩轻轻拍了拍马头,小白回头看向唐轩,眼中全是亲昵之色。随后一声轻嘶,依然仰头向前,扬鬃舒尾,满眼的孤傲,一身的轻松。唐轩见此,心神稍稍定下。

       深蓝的天际飞来一群黑色的大雕,转眼之间,这雕群像山林妖孽出行时的黑云,便要遮住午后耀眼的白日。

       此时,阿米身前一名年轻的将佐回身说道:“属下恭请阿米将军长弓射雕,也好让我等恭睹将军的神射绝技!”

       阿米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雕群,又侧头看了看唐轩,冷峻的脸上泛起一丝冷笑,缓缓说道:“莫日,你若是手痒了,自去张弓射下几只。如此一来,也许能博统领大人一笑,也好让统领大人舒放三日来憋在心中的凉气。”

       莫日的脸上绽放出爽朗的笑容,高声说道:“属下遵令!”在爽快的语声中,莫日早已张弓搭箭,大弓弓弦响处,三支雕翎长箭带着两长一短三声尖锐的鸣响,飞入空中的雕群,三只黑色大雕如划过天界的陨石流星直坠而下。周围军校齐声欢呼。

       阿米手中令旗在空中一扬,三千铁骑当即停下。唐轩见此情景,也叫住小白。

       阿米脸色阴沉,冷冷说道:“莫日,你射出响箭却是何意?”

       此时已有军校将射下的三只黑雕捡起,送到阿米面前。

       唐轩注目看去,见三箭皆是射入大雕颈下约一尺五寸之处。不禁心中暗叹:此人箭术着实不凡,想来当是这支人马中的佼佼者。

       听到阿米问话,莫日急忙下马,回身连走几步,来到阿米马前,躬身施礼,沉声答道:“阿米将军,属下将长箭附上哨音射雕,是为验证属下的箭术是否有了长进。以前遇到雕群,不附哨音,属下可以连珠七箭射下七雕。这些大雕甚是机警,长箭附上哨音后,要想射中,颇为不易。”说着脸上微红,稍作迟疑,又道:“上次属下连发三支响箭,只射下两只,且雕身中箭部位也不相同。今日不但三箭皆中,且射中部位还大致一样,这是在将军悉心教导之下,属下的箭术终是有了一些长进,属下在此多谢将军!”说罢,向阿米深施一礼。

       唐轩暗道:莫日箭法非同凡响,又见其下马轻灵,脚步坚实,武功当也不俗。这些都在次要,此人年纪不大,却举止稳重,言语伶俐,不卑不亢,假以时日,此人定是草原上的一个人物。

       阿米轻轻点头,向着莫日摆摆手,莫日连忙又施一礼,轻步回到马前,轻身跃上马背。

       便在此刻,一身金甲的阿米在马上腾空而起,便如一支金箭,凌空射向莫日。坐下这匹黄骠骏马,仰头向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在此使人心悸的马鸣声中,一道耀眼的金光,从阿米手中挥出。只见莫日带着铁盔的头颅,飞出数丈之外……便在莫日无头尸身狂喷鲜血、跌落马下之际,阿米凌空一个变身,又稳稳地落回马鞍之上,将手中这把咄人眼目又未沾上一丝血迹的金刀,缓缓插回鞘中。

       日光似是冷了许多,天上不知何时生出一丝黄云,一端飘过偏斜的冷日,便不再散去,就如一支淡金的冷箭,悄悄射穿了日心。

       阿米手抚金刀,两眼向天,傲然说道:“莫日以射雕为名,私放响箭,暗中讯号通敌,罪在不赦!”说罢,冷眼扫过唐轩,手中令旗一挥,人马继续行进。

       在旷野之中,血腥随时都会淡去……只是莫日爽朗平和的笑容,引弓向天的神姿,却在眼前久久不去……

       此刻,唐轩感觉周身冰冷,觉得身上的银甲与腰间的佩刀颇为沉重……

       铁甲精骑依旧如蜿蜒的铁龙,仍旧不知在向何处行去。视野之中,仍是大小各色的毡房行帐,仍是纵马往来的牧人商客,仍是山石般的蛮牛,仍是白云般的羊群,仍是向天狂吠敖犬……视野尽处,仍是那座直入云霄、高不可攀的险山奇峰……

       此刻,唐轩并不刻意去想,但一年来,生生死死的各个画面,纷至沓来;形形色色的各色人等,接踵而至……

       唐轩看着湛然悠远的长天,看着广袤无际的草原,看着眼前雄壮威武的铁骑,看着冷傲已极的阿米……似又看到了阿剌知院、也先、阿巴噶尔济、脱脱不花这些草原上的风云人物……

       也先虽在土木堡一战中名扬天下,但从他种种言行可以得出,他只是不能用人、不能纳谏的心胸狭隘之辈,而绝非经纬远图、知人善任的一代雄主。此时蒙古各部看似兵强将勇,实则难成大事。更何况他们彼此矛盾重重,不久必将大乱内生,祸从内起,而成乱战局面。对大明而言,此时的蒙古,已不足为患。

       不知何时生出的轻风,使漫野的衰草微微起伏。天上那缕始终不离日心、如淡金冷箭般的黄云也已散去。

       忽然,阿米微微一笑,说道:“刚刚本将军当机立断,斩杀传讯通敌的莫日,唐统领以为如何呢?”

       小白侧头怒视阿米,仰天发出一声嘶吼,周遭铁马尽皆惊颤。

       唐轩轻抚马头,说道:“小白勿噪,不可如此。”随后淡淡说道:“阿米将军自行军法,唐某一个外人,如何敢来论评?”

       阿米骨节暴起的手掌,轻抚腰间的金刀,阴冷的眼中,忽然有了笑意,笑道:“唐统领如今也不算是外人,一些事与你说说也是无妨。”

       唐轩心道:记得去年杨明也曾说过自己不是外人这样的言语,那时肖清、杨明知道自己当日必死,才那样全无顾忌与自己调侃。莫非今日他们要对自己不利?当即又想:那时无拳无勇,只能任人宰割。现下却是不然,今日唐某倒要看看,你们究竟有何伎俩!

       徐徐冷风中,却听阿米续道:“那个曾是太师首席座上宾的江渭,想必唐统领定是知晓。那人倒也着实有些手段,拿了一件传说中能定天下大势的东西来到了瓦剌,找到了太师,蒙得了太师的信任,唬出了一些威望,挑起了今年这场大战……”说着眼中的笑意更浓,又道:“唐统领神功盖世,在此战中大出风头,不但早已名扬草原大漠,便是如今的大明朝野,也尽知唐统领乃是也先太师麾下的第一勇将。嘿嘿,只怕大明那边儿的人,此刻若是见到唐统领,都要大大招呼一声汉奸了!”

       唐轩暗道:若在前些时候,阿米这厮这样的话语,定如那缕穿过日心的淡黄冷箭一般,穿过自己的心间。但在此刻,怀中藏有那道衣襟血诏,这支刺耳刺心的黄云冷箭,只会在徐徐轻风中自行散去。

       说到此处,阿米眼中笑意全无,冷峻的目光扫过周遭,说道:“那个江渭来到蒙古不过两年,却是留下了浓重的一笔!其文韬武略,在草原大漠,万里河山,的确少有人及。那厮如此大的本事,偏偏生性谦和,和蔼可亲,着实迷住倾倒了一些人。”

       见唐轩微微点头,示意认可,阿米轻吁一声,又道:“江渭其人大有来头。据我看来,他身后当有一个庞大的组织教派,他又时时在为那个组织招纳新人。他此次蒙古之行,当是志得意满、圆满至极,不但将正统这个烫手的东西弄到了蒙古,造成大明天有二日的乱象,而且还在蒙古各部之中,为他身后的组织收纳了一批新人。”说着连连摇头,语气加重:“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将这些人灌下何等迷魂药汤,居然在这短短的两年里,这些人就能丢下过往的一切,死心塌地效忠他和他身后的组织。”

       唐轩心道:阿米虽是残暴冷酷,却颇有些头脑,就正统北狩一事,对大明与瓦剌而言,点出的正是关键所在。只是……他今日与自己说起这些又是为何?

       阿米轻声道:“江渭所做所为并不隐秘,其实早就有人看出他此次蒙古之行心怀叵测,更是有人早向太师指出他诸多不轨之事,可是太师淮王却是置若罔闻。在当时,众人还以为太师雄才大略、谋划长远,如此行事必有深意。唉!哪知……哪知……”随后声音更低,像在自语:“太师……淮王……绝非明主……”

       最后一句,唐轩隐约听到,不由心中暗惊:阿米看其样貌,当属心机深沉一类,且一向视自己为仇雠,今日为何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等大逆之言?

       阿米抬头看了看偏斜的冷日,续道:“江渭收纳的那些人分为两种,有一种,是以学武习文拜师收徒的名义,做在了明里。这些人不是很多,此时都已随他去了。另一种,却是他在暗中做下的事。他在蒙古各部之中,到底招纳收录、暗地潜伏留下了多少人?这个底数,任谁也难以说清。”说到此处,阿米冷峻的眼中,射出森森的寒意,硕大的右拳,攥出骨节的爆响,愤愤说道:“江渭走后,那些被查到的人,除了当场咬舌自尽的一些人,其余之人便是用尽各种手段,也都是只字不吐。本将军曾亲自审了几人,不亲身经历,真是难以致信。众多人中,只有少数几人屈服在诸般手段之下,也只是招出几个同伙,其他之事一概不知。由此可见,江渭身后那个教派是何等的严密!是何等的恐怖!又是何等的邪恶!”

       唐轩暗道:原来江渭竟暗中在蒙古为圣天教招纳了众多教众,也先他们现下正在暗中捉拿那些人。也许此事脱不花并不知晓,或是知晓了也未当成大事,因此从未与自己提起。

       阿米回望一眼,冷冷一笑,说道:“这个莫日,以前很会讨人喜欢,本将军也曾指点他一些武艺,他的箭术也算有些长进,在战阵之上倒也骁勇,为人交友也是讲些义气,只是在过去的一年中,与江渭交往有些密切。随江渭一同南去的人里,有两个是他这个百人队中的十夫长。”说着双眉上挑,嘴角噙着笑意,说道:“居然有人当着本将军的面,说他将来当是草原上的一个人物……今日他竟敢在本将军面前响箭射雕……”说话之间,骨节暴起的大手,又是轻抚腰间的金刀,冷冷说道:“我匣中的金刀,已是有些时日未饮鲜血。反正被江渭灌过迷魂药汤的那些人,也问不出什么,倒不如一刀斩了清净。营中他还有一个义兄、一个义弟,那二人也都讲些义气。武功嘛,在本将军眼里,还算得过去,留着会有一些麻烦。何况他们三个过往如此之密,莫日若是喝过了迷魂药汤,保不准那两个也一同喝了。因此上,本将军定要……”说着手抚金刀,连连冷笑。

       唐轩暗道:起初真当莫日发出响箭是在通报讯息,谁知听了阿米一番话语,才知挥刀斩杀莫日全无实据。退一步说,就算有了实证,也应当面审清,再明正典刑。听阿米所言,也曾有人看好莫日,也曾预言莫日将在草原上有一番做为。阿米今日所为,当是出于嫉恨之心。还要株连莫日的好友……阿米这样的人,若在锦衣卫中掌了权柄,岂非要比李怀宗还要坏上几倍?

       忽然,阿米仰天大笑,笑声直如鬼枭嚎夜,瘆人肌肤,周围兵将皆露惊恐之色。

       笑声一止,阿米续道:“江渭与他那些部属刚到蒙古之时,嘴边常常挂着八个字,到后来便不再说了。据我猜测,是他们在暗中招纳的人多了,又因那八个字过于明了,为了让那些人更好地潜伏,从上到下,从江渭起始,这既像誓言、又像暗语的八个字,便不再说起。”说着阿米侧头看向唐轩,又道:“这‘天圣地灵,当垂永远’八个字,想必唐统领不曾听过。”

       此刻,唐轩眼前不由又是闪过月下灯前那三个不速之客的身影……而如今,他们中只余下一人……

       阿米再次抬头看了看天上偏斜的冷日,轻轻点头,微微一笑,说道:“本将军以为,在草原大漠,阴山南北,辽东西域,便是放眼天下,举目四海,最为可笑之人,当数将唐统领等人任意摆布,肆意凌辱,又将唐统领等人调教得服服帖帖的那个哈日伊罕!”

       见唐轩眉头微皱,并不言语,阿米笑道:“那个小疯子自小便喜欢武林中人,见了江渭,便像遇到天上神仙一般,频频卖弄色相,时时近身纠缠,非要拜江渭为师不可。那江渭何等人物,一眼便知,这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贱货,绝不能将她收录到教派之中。但江渭仍是架不住她死皮烂脸、软磨硬泡,最终还是指点了她一些武艺。从那以后,小疯子更加目空一切。最好笑的是,她将那八个字时时挂在嘴边。便是现下,她仍是如此。其实自始至终,她都不知那八个字的真正含义,她只是照猫画虎,当做接近江渭那等高人的一种炫耀。这个天生便缺了一些心术的小贱货,哪里想到那八字之中藏着何等的灾祸!”

       此刻,日影偏斜,野风愈冷,阿米左顾右盼,一脸得意,笑道:“太师喜欢她那个白嫩的姐姐,却对这个缺了心术的黑皮小疯子甚是厌烦,始终不与她亲近。这些时日,小疯子居然攀上大汗与汗妃……大汗倒也罢了,等再过几日,汗妃对这小疯子厌倦了,本将军就以小疯子嘴边挂着那八个字为由头,将她拿下,让她一身黑皮贱肉,尝尝什么是真正的苦楚……”

       见唐轩脸上厌烦,全不作声,阿米斜眼看向愈加偏斜的冷日,猛然一拍头上的金盔,大声说道:“提到这个黑皮贱肉的小疯子,倒让本将军突然想起一事……”话语之间,冷峻的脸上换做一副为难的神色,说道:“按说本将军不该在唐统领面前再提那些苦痛的往事,不该再提那些凄惨的同伴儿……此刻,唐统领华美高贵,神采飞扬,早与他们那些低贱的囚俘不是一类之人!”

       见唐轩双眉紧皱,阿米仍是一脸为难之相,又道:“只是……只是……唐统领那些往日一同患难、共经生死的囚俘同伴儿们,眼看他们性命就在俄顷之间,本将军既然知道了,也不能不让唐统领知晓。不然,关系到那些活生生的性命,却让本将军如何释怀!可是……如此一来,又将唐统领置身于两难的境地……”说罢,满脸笑意,笑眯眯地看着唐轩。

       唐轩听罢,周身一震,大声说道:“阿米将军此言何意?还须与唐某明示。”

       见唐轩神情急切,阿米脸上笑意更浓,缓缓说道:“唐统领稍安勿躁,待本将军向统领大人细细道来。”随后抬手正了正头上的金盔,双臂一震,抖了抖身上的金甲,又扬了扬身后的披风,这才慢声说道:“高娃汗妃与脱不花郡主两位大美人儿,一向闲来无事,却在某日突发奇想,相约各自组建了角斗勇士团。高娃汗妃的那个名曰‘寒日’,其中以色目人居多。至于脱不花郡主的这个嘛……唐统领曾是个中翘楚,本将军在此就不需多言了。这两位闭月羞花的美人儿,有时相隔一年,有时又相约两年,便将各自严训调教的角斗勇士对决比试一次。不但每次角斗的场景满是刺目的血腥,而且两位美人儿每次所下的赌注又大得惊人!使这个活人真刀、性命相搏而又投下大注的游戏,有了通天的刺激!记得……记得上次是脱不花郡主输了……”说着长叹一声,又道:“我兄弟二人天性仁厚良善,实是看不惯这等以活人性命相搏、而博美人儿一笑的游戏。但两位大美人儿乃是位高的尊主,因此我兄弟二人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见唐轩神情愈加急迫,阿米又是抬头看天,微微冷笑,续道:“这两位沉鱼落雁的大美人儿生性颇为残忍,视生人性命直如草芥,与那倾国倾城的样貌毫不相称。两位绝色的美人儿居然定下了无论胜负一同终局的比试通则,即在比试结束之时,将参与角斗的一干人等就地射杀,一个不留,然后双边各自再行组团,从头开始……”

       唐轩周身颤抖,双目赤红,大声喝道:“你此言当真?”

       阿米微微一笑,朗声说道:“我阿米行走天地之间,何曾说过一句虚言妄语!”说着又是看了看更已偏斜的寒日,脸上满是关切之色,说道:“双方的斗决比试,就定在今日的午后未央。此刻,这场精彩血腥的角斗,恐怕将要终结了!此刻,那些掌管一同终局的弓箭手,恐怕将要就位了!真是可惜了,唐统领那些往日一同患难、共经生死的囚俘同伴儿,便要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了!尊贵华美、神功盖世、大仁大义的唐统领,今生今世恐是再也见不到那些可怜的人儿了!”

       唐轩大吼一声,高声喝道:“真乃一派胡言!脱不花郡主何曾说过一同终局之事!更可况郡主曾言比试定在明日的午后……”不知为何,一声断喝之后,声音却也弱了下来。

       阿米仰头大笑,笑得酣畅淋漓,似是尽皆笑出了心中的垒块。笑声过后,阿米神色愉悦,慢声说道:“唐统领真是这世上少有的纯真笃实、大仁大义之人!统领所言的两个疑问,却听本将军逐一道来。唐统领为何没有得知准确的斗决时间?只因在这世间之上,早已人尽皆知,统领大人乃是侠气干云的豪英之士,而绝非见死不救的苟且之徒!那郡主美人儿的芳心,更是知晓唐统领的为人,是以这才将斗决时间故意说错,只是怕唐统领大仁大义,在现场忍不住下场救人而惹祸上身。如此善意的欺骗,乃是为唐统领的周全着想,实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一同终局之事,则更加简单明了。想这终局杀戮之情景何等残忍血腥,郡主美人儿刻意相瞒,怕是在统领心中折损了她的清纯玉女之形。其实,郡主美人儿大可不必如此,既然都当着统领之面,侍寝了太上皇,又何必再来这等矜持……明年此时,只怕姓朱的皇子都要……哈哈!哈哈!……”

       唐轩心念闪动:脱不花所说的比斗日期,自己算来是在明天,更何况今日一早,她便已出营,至今未归,她如何不在斗决当场?在那……那第一夜过后的早上,高娃汗妃却说角斗是在三日之后,当时自己并未在意,以为她那种荡妇所言全无可信。但今日阿米所讲……却使人不能不信……

       阿米笑道:“此时此刻,唐统领确是应该在心中好好思想,反复权衡,万万不可鲁莽行事。要知道也先太师令出如山,军法严明,今日派本将军带领唐统领出营巡查乃是执行军务,若无太师准许,万不可离开本队。若是做了,那可是违反军令的大罪!再说了,唐统领如今在郡主裙边,身份何等尊贵,乃是真正的天之娇子、地之贵婴,又何必冒着违反军令这等风险大事,去在乎那些囚俘的生死!虽说那些低贱下流的囚人,曾与唐统领一共生死、同经患难,但此时此刻早已时过境迁,早已身份霄壤!什么仁心,什么侠义,那都是骗人的鬼话!到了关键之时,谁还不考虑自己的前程?谁又不思量自己的性命?我说统领大人啊!你此刻高贵的心中,就不用再想是否去救他们了!此乃人之恒情,即便此事传扬天下,天下之人也会认为唐统领心识时务,不为低贱下流者而自毁美好的前程,实乃当世之俊杰也!统领大人心胸如海、量大如山,此刻,这等小事儿便抛到海外那个爪……什么国去吧!等到了晚间收兵回营,本将军请唐统领喝酒,你我夜帐把盏,畅饮交心,当是不醉不休!哈哈!哈哈!”

       唐轩一声怒吼,声若惊雷,前后数名军校皆被震落马下,更有十数匹铁马被惊得向四野狂奔而去。小白受到主人的感应,仰首一声长鸣,向着大营方向狂奔而去。

   “唐统领真乃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真乃义气干云的大侠客!真乃重情重义的好男儿!哈哈!哈哈!哈哈!……”身后传出阿米得意的狂笑之声。

 


上一章 下一章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章节评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添加表情 评论
全部评论 全部 0
天裳
手机扫码阅读
快捷支付
本次购买将消耗 0 阅读币,当前阅读币余额: 0 , 在线支付需要支付0
支付方式:
微信支付
应支付阅读币: 0阅读币
支付金额: 0
立即支付
请输入回复内容
取消 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