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进入房间,便自发脱掉了所有的衣物,在房间中央跪了下来。
“母亲。”她放平脚背,挺直腰板,膝盖在这种姿势下承受着最大程度的痛苦,但她的身形一晃不晃,像是一座石雕的塑像。
穿着黑色素缎长裙的女人沉默地站立在门边,手里拿着魔杖,在门上轻轻点了两下。
没有人说话,沉默在这间屋子里蔓延。
这大概是一间卧室,约有七十平,除了一张黑色的雕花四柱大床和一盏落地灯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壁炉、没有地毯,就连窗户,都只在外墙最里面的位置,开了一扇梳妆镜大小的圆窗。
——窗子开着,外面大约是白天,一点微薄如晨雾的光挤进来,至死停留在窗前。
屋子里冷得像冰筑的。
在这里只有两个人,两个人都赤裸着脚,一个站着,一个跪着,脚底都是又红又青又白。
“永夜降临。”
站着的女人说了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那是一个魔咒,魔杖的前端指着跪在地上的女孩儿,一条黑色的、浓稠得化不开的浓雾往前慢悠悠地飘,女孩儿一动不动,任由魔咒钻进她的眼睛、耳朵、鼻子和嘴巴——当黑雾彻底消失的时候,女孩儿的身形晃动了一下,施咒的女人攥紧了魔杖。
女人慢慢走近了跪着的女孩儿,女孩儿始终低着头,好像没有察觉;但当女人走到她的面前停下,女孩儿突然闷哼了一声,身前被女人的袍子下摆拂过的地方,莫名浮现起浅浅的擦伤。
女人没有反应,她只是抬起了一只手,手上出现了一个装着水的银盆。
“你在学校一共拿到了12个E,9个魔药学,3个天文学。”
随着女人冷漠的声音,银盆中浮起12颗指甲盖大小的水滴,滴落在女孩儿光裸的腿上——万分奇怪的,那水滴落下去,好像是落下去了刀子,一滴一个小小的血洞;血洞里的血水涌出来,顺着肌肉的弧度往下滑落,竟然也划开了皮肤——眨眼间,女孩儿的两条腿上已经满是伤口,暗红色的血液染湿了石板地。
女孩儿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同时也开了口。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整整十二声。
女人耐心地听到结束,才又说。
“缺席了十六堂飞行课。”
又是十六个血洞,十六声对不起。
“在课堂上因为走神、聊天、无法达成课堂要求等问题被点名,共计十九次。”
十九个血洞,十九声对不起。
“因为违纪被扣掉了总共七十分。”
密密麻麻的水珠自行在女孩儿身上寻找还可以落脚的地方,女孩儿道歉的口齿越来越含糊,不属于四肢与躯干的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像是因为说话坏了嘴巴。
…………
…………
多萝西娅庄园位于普利茅斯西北部、爱尔兰海域里的一个小岛上。这里有着大片的森林,独特的动植物和优美的风景,在小岛的中央、森林的最深处,就是古老的多萝西娅别墅长久以来所在之地。
它的建立者之一,初代的盖纳·阿卡·曼德雷斯先生,便是从这片巨大的森林中走出。他声称、自己是一位“伟大存在”的眷属后裔,他的最后一个名字、“曼德雷斯”、就是来自于这位“伟大”在古英语中的称谓后缀。但在当时的巫师群体中,所有人都表示从未聆听过这位“伟大”的名号。
有人嘲讽说这是盖纳在谎称一个高贵的出身,以博取名利;也有人相信他,认为这或许是一个早已失落、现今已完全不可考的崇拜信仰。
但盖纳本人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评价。
从森林中出走后,他就独身一人在欧洲大陆上游历,他热衷于寻找志同道合的好友,据说还曾在广袤无垠的大海上漂泊流浪十余年,只为拜访大洋彼岸的古老文明。若是无人问询他的来历,他绝不主动提起,而在某一天,当他遇见了一生寻访的爱人多萝西娅小姐,他便带着她回归这座出生的岛屿。他们夫妻二人携手设计并建立了多萝西娅庄园,为了不受到任何巫师的恶意侵扰、也为了阻隔那些麻瓜的视线和航海队的意外闯入,盖纳给整座岛屿施加了源自于“伟大曼德雷斯”的地域性保护魔法。
这或许从古老失落文明中传承下来的奇妙魔法复杂精妙、而又宏大晦涩,它同时兼具了防御与隐匿的功能,并在一千多年之后,经过期间数任主人的维护和扩建,达成了唯有庄园主夫妻才能邀请他们的客人进入这座固若金汤的神秘之地——
并且不得不提的是,在多萝西娅夫人病逝之后,盖纳一掘不振。他将唯一的儿子养育到成年,随后立即撒手而去,而为了保护年轻的二代,盖纳在多萝西娅墓穴中服毒之前,焚毁了所有涉及庄园与岛屿保护魔法的手稿。
其后,多萝西娅家族又历经几次动荡。
到了后来,实际上,多萝西娅的后人们逐渐只能掌握历任家主留在家族纹章戒指中最基础和最重要的保护魔法的使用功能——除此以外,他们甚至努力了几十年,都没有办法把自己家的壁炉连入飞路网,依旧只能驾驶森林里的夜骐出行。
因此,所有人、不论是否与多萝西娅家族有关,只要他曾对盖纳·曼德雷斯有过任何一点了解,他都必须承认,这是一位传奇的、具有跨越时代性质的强大巫师(讽刺的是,盖纳从未表现出对强大的追求,他一生唯一的执着便是他早逝的爱人。他甚至把她的名字放在了曼德雷斯的后面。但只有极少数人,在提起他的时候,会称呼他为盖纳·多萝西娅,而非盖纳·曼德雷斯)。
莎莉此刻就站立在这座古老神秘的岛屿上。
随着她的皮鞋鞋跟击打在地面上的声音,庄园的大门次第打开,海岛上从不缺少阳光,但所有的阳光似乎都与这个庄园无缘。
她穿过玄关,步入大厅,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包着暗红色软包的墙壁,亦不是华美漂亮的巨大宝石吊灯,而是那位端坐在沙发上,手捧书籍的黑衣妇人。
“母亲。”
莎莉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妇人放下了手里的书,从沙发上站起身,她有着挺拔的身姿与优美的腰背弧线。
她说。
“你错过了我们为你准备的午饭,莎莉——阿道特已经回到他的书房去了,只留下了我还在这里——为了惩罚你没有时间观念。来吧,我们还要谈一谈你这半年在霍格沃兹的成果。”
她没有说更多的话,转身往楼上走去。
“好的。母亲。”
莎莉没有辩解是因为卢修斯·马尔福拦住了她的脚步,因为她知道,这个巨大而空荡的别墅里生活着的人,没有人需要听的是解释,他们只要听“好的”。
她低着头跟上了佛吉亚的脚步,一路上,她的拳头紧张地攥起来又不安地张开。
她知道她们要去哪里——佛吉亚的卧室。
…………
“你这学期的表现让我很失望,莎莉·多萝西娅。你要在这里待到明天晚上,第一丝月光照进来的时候,为了反省你自己前半学期犯下的错误。”
佛吉亚·多萝西娅收起了银盆。
她冷冷地注视着女儿的发顶,然后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房间。
莎莉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佛吉亚的离去——她还在不停地道歉,并且大概已经超过了七十声,她的嘴里的血液已经不再是往下滴落,而是小口小口地被吐出来,里面间或夹杂着细碎的黏膜或者是肉块,没有人能确定,因为所有的东西都混在一起,被染成统一的鲜艳的红色,融进包围着她的血泊里。
——她突然大声咳嗽起来,好像是被自己的血液给呛住了;她伸出双手去捂住自己的脖子,却一掐一个青紫色的手印;她慌乱地松开了手,身体已经失去了平衡;她摔倒在地上,就宛如跌倒在满地的玻璃碴上,低声窃窃地啜泣着;她的两个膝盖露出来,暴露在冬天零下的空气里,竟好像是从更冷的地方来到了温暖的室内,逐渐由苍白变得充血红肿。
——她起初不敢碰任何地方,还能熟练地虚虚环抱着自己,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她明显慌张起来,她开始低声呼唤着母亲,在空荡的大房间里赤着脚到处乱走,每走一步脚底便破开许多细小的口子,但她停不下来,她漫无目的地走着,那样子就好像两只大睁的黑色眼睛是装饰、是摆设;
——或许那确实已经是摆设了,因为那眼睛里面毫无焦距。
——慢慢地、她走不动了,就只能摸到了一个角落,把整个瘦小的身体缩在墙角里,这个时候,整个房间里已经遍布的是她身上流淌出来的红色的血,有的已经凝固发黑,有的仍然新鲜红亮,谁也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可以流出来多少血液,就好像谁也不知道一个一米四的身体里怎么能流出来这么多的血液,外面找不到、听不见、打不开的房间,把所有鲜血的气味也封闭在内,但她的脸上一片茫然,那样子就好像小巧挺翘的鼻子是装饰、是摆设;
——或许那确实已经是摆设了,因为她的呼吸只有随着疼痛才会发生变化。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这个房间里没有钟,只看见小小的窗口好像射进来了太阳金色的光芒,但这光照不到角落里的女孩儿身上,也照不进她的眼睛里,所以她一直在低声的数数,可数到后面,越数越快、越数越乱,直到数字零落着、机械着、卡壳一样重复着,她似乎这才意识到什么,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嚎叫,伴随着嚎叫的,她控制不住地用指甲去抓地板,发出难听刺耳的噪声,呼号声从尖利变得嘶哑,十个指甲几乎要翻过来,但她仍旧仰躺在地上,用后脑去碰撞地面,那样子就好像脑袋旁边的耳朵是装饰、是摆设;
——或许那确实已经是摆设了,因为她把自己的脑袋磕得血肉模糊。
她没有了眼睛、没有了鼻子、没有了耳朵,或许连舌头也不听使唤,完全被包裹在一个没有声音、没有味道、没有时间的黑色匣子里,苦苦等待母亲来放她出去。
她一会儿哭泣、一会儿大笑、一会儿躺在地上安静的颤抖;满地的脏污起初是干了又流的血液,后来又增添了新的污物。
…………
……
“……烛火浮光。”
反咒落在身上。
随着微弱的光进入眼睛,耳朵里像有蚊虫在起舞,伴着浓郁的血腥味与臭味咽下嘴里属于自己的血肉,过度敏感的痛觉回归正常阈值,躺在地上的莎莉渐渐地停止了颤抖。
这次的惩罚时间很短,大概是因为圣诞假期本就不长。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样的。
然后她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血渍,从地上爬起来,不在乎膝盖上冻伤的水泡随着粗暴的动作溃烂流水,莎莉调整好了姿势。
“母亲。”
她嘶哑的嗓音也恢复了平静。
佛吉亚没有说话,她的暖棕色的眼睛好像落在女孩儿的头顶上,又好像落在更远的地方。她原本大概是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挥了挥手。一旁等待了很久的贝芙立刻把雪白柔软的浴巾盖在了莎莉赤裸的身体上。
家养小精灵向自己的女主人深深鞠了一躬,才带着莎莉用类似于移形换影的妖精魔法前往了早已放好热水的浴室,她会在那里帮自己的小主人清洗干净身体并进行简单的包扎——因为永夜降临造成的伤口无法用任何魔咒或者药水来治愈,就连减缓疼痛都不行(好在比起黑魔法起效期间高度攀升的疼痛敏感度,莎莉觉得,伤口恢复的疼痛也不是无法忍受,更何况现在的她看得见、听得见,伤口也不会再增加了),必须要经历发炎-溃烂-排脓-结痂-愈合五个阶段,花费的时间往往由受到黑魔法折磨的时长和伤口深浅大小共同决定——贝芙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轻柔及时地为莎莉更换柔软干净的新纱布。
为此贝芙总是痛哭着去撞击墙面、地板、浴缸,直到有一回莎莉说这会让她想起受罚的经过,贝芙才停止了自残。
“贝芙为小主人擦伤口,小主人身上的伤口好多,贝芙擦了好多的血,贝芙好没有用,贝芙什么都做不了……”家养小精灵克制着自残的冲动,两只灯泡一样的大眼睛里全是泪水,流进了莎莉红色的洗浴水里。
“好了,贝芙,安静点。”
莎莉仰面躺着,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她的脑袋又开始痛了。
贝芙抽噎了两下,更换了一池干净的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