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妮顺着楼下的细小铭牌指示上楼,很少有楼梯让康妮感到如此雅致,其实这种感觉仅仅来自两个简单元素,整洁的外观和恰到好处的空间,事实上,这栋楼房所坐落的这条窄长街道本身就让途径的人产生一种得体的感觉。
康妮看看手机,与亚伦的通话依然接通着,她关掉屏幕,以免等会误触屏幕以致挂断通话。亚伦和添在停在对面的车里等着,她得独自与那个裁缝打交道。在过来的路上三人其实商量过几个方案,例如亚伦就提出与康妮假装是订婚情侣,以定制礼服为名义向对方套话。这个方案极其荒谬,遭到立即否决,只有亚伦一人看不出这种设定的多余,添和康妮甚至怀疑亚伦如此提议是否别有用心。最后大家一致决定采用最简策略,就按照奇勒向康妮传达的状况如实向对方交代,这样需要编造的信息最少,一旦发现与对方认知相出入,以人为错误的理由总能搪塞过去。人总是会犯错的,诸如记错时间、调错闹钟这些微小失误更是在所难免,只有那些变态班主任才会说出“我不要听到任何解释”这种独裁话语。
康妮需要做的是,以奇勒秘书的身份让裁缝尽量说出奇勒这次定制衣服的经过和细节,同时向她透露奇勒有没有说过一些类似结语之类的暗示语句。交涉过程中康妮会与亚伦保持着手机通话,一旦亚伦识别出线索就会挂线,再致电康妮让她离去。
店铺在三楼,百花街106号既是店铺地址也是它的招牌。门口是典型的小店风格,隔着玻璃康妮看到店内空无一人,但门并没上锁,于是康妮推门进内。店内空间呈修长格局,略为狭窄却并不局促,两边的墙上层层叠叠地陈列着各种布料,置身店内康妮有一种把整个空间穿在身上的感觉。她试图伸手逐一感受不同布料的质感,发现它们质地虽然各有粗细,却通通透射出上升品质。
“你有一副能驾驭硬朗质料的美好身段。”
康妮看向屋子尽头,放满针线皮尺等裁衣工具的工作台后方出现了一个老人,他中等身材但体态坚挺,面容严肃却不失亲和,剪裁合身的衬衫领口上有一个如花苞般饱满美观的领带结镶嵌其中,向下延申的领带顺着衬衫的竖直条纹优雅地藏于马甲之下。他手臂挂着一件露出整片内衬结构的西服外套,看样子是刚刚从内里的工作间走出来。
康妮向老人奉上一个礼貌的笑容,“谢谢,您好。”她发现自己那种缺乏娇柔的气质总能得到那些成熟男人的欣赏,奇勒如是,贝兰托尼如是。
“那只是我的个人推荐,可能你会觉得眼光有点老迈。”
“不,我很喜欢撒切尔夫人,所以很高兴您认为我具有一丝硬朗气质。”
“啊,美丽的铁娘子英姿飒爽,让那些刚愎自负、欺善怕恶的大老爷们相形见绌。请问小姐如何称呼?”
“我叫康妮。”
“康妮你好,老锦我能为你提供什么服务?”
“先生姓锦吗?”
“不,锦是我的名字,同辈人叫我老锦,有些谦虚的晚辈会尊称我为锦哥。”
“锦哥您好。”老锦笑笑。“其实我不是来做衣服的,我是奇勒的秘书,我猜您应该知道奇勒是谁吧。”
“噢,原来你就是奇勒的秘书,”老锦稍显亢奋,“奇勒对你赞誉有加,幸会幸会。”老锦放下手上的半成品,以传统英式绅士的手法与康妮行了一个亲切的握手礼,并以左手轻抚对方手背来代替掉已经有点不合时宜的亲吻,“奇勒是我的老朋友,他是个品味高尚、风趣雅致的人。”
“作为雇主的他也如是。他永远以得体的穿着向人表达最根本的尊重,如今已很少有人如此珍视这种品格了。”
“我很高兴今天能多认识一个。”
康妮露出了一个让老锦久违的、如假包换的腼腆笑容,“我也是。”
“我猜你是来为奇勒取衣服的吧。”
“是的,奇勒出差前交代了衣服做好后您会邮寄至办公室,但我看没收到,所以就到您的店里看看。”
“噢,奇勒老兄贵人事忙,他一定是忘了告诉你他的衣服要做些修改,没那么快完成的。”
“他也确实没有告诉我具体什么时候会到,我只是自然地理解为应该就是几天内的事。”康妮想进一步了解清楚奇勒这次定制的细节,但她决定放缓一下谈话进度,以免自己审问般的态度让对方感到突兀。“我见今天闲着,就过来看看情况。其实我也是找个借口到店参观而已,自从我为奇勒工作以来,他在您这里做了好多次衣服,都是我负责结账的。我知道他对您的手艺有一种忠诚的信任,而结果他也确实时时都透露着高尚的衣装品格,所以我一直都好想亲自拜访一下在背后塑造这种品格的匠人。”
老锦笑而不语,只是以一缕从他神情中隐晦透射的热情向康妮致谢,既不妄自尊大,也不妄自诽谤,这是典型的绅士做派。
康妮已接收到老锦的回应。她环视了一下四周,有个问题是她确实想问的,“锦哥,请问您的店对外营业吗?”身处店内让她感觉舒适,但这里却更像个小作坊。
“看来你不但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它们的视线还很透彻啊。其实这里严格来说也是对外营业的,但不主动营业。”
“您的意思是只做熟人生意吗?”
“可以这样说。”
“为什么不对外营业?有说发财立品,我想今天的社会应该不乏青睐您的手艺的人啊。”
老锦保持微笑停顿片刻,对他这种人来说,谈话永远是有内容的,该为谈话内容建立起逻辑论述的时候就不应含糊应对。“有没有客观原理作了如下规定我不知道,但现实效果却的确是正统的西式正装会让人体现出儒雅和理性的气质,这两者或许是一体两面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也就怪不得最需要理性作为推动力的工业革命最初是发生在最讲究绅士风度的国度。既然如此,那西式正装文化在事事崇尚霸气做派的土壤上就自然格格不入了。你没看见什么东哥云哥穿起西装来依然难掩一身充满枭雄气势的痞气吗。发财的人多了,有的把立品理解为内涵,有的则理解为派头。不同的社会底蕴会让这两种理解产生不同比例,我只是恰巧做的是小圈子生意而已。”
康妮放低眼神游离片刻,然后露出淡雅微笑。老锦知道自己已经获得了康妮的认可。
“对了,锦哥,我看到这次结账数额比过往大,您介意我问问奇勒这次做了什么衣服吗?”康妮以活泼姿态转变话锋,女士们总是能对人际交往的氛围做到准确拿捏。
“呵呵,说来有趣呢。他的侄子是读电影的,”康妮从未听过奇勒有侄子,“初出茅庐的他接到个低成本项目,想找奇勒客串个公安干部的角色。但奇勒对穿着讲究,不愿穿他们剧组的廉价戏服,所以想找我量身定制一套。”
“据我了解,私人定制公安制服好像会触犯法律的哦。”
“我一开始就是这么跟他说,然后让他找剧组去申请租用正规制服,但他说他们那是很小的制作,应该很难获得批示。所以他想让我做一套接近公安制服的,然后拍完戏以后再作些修改变成可供日常穿着。”
“我猜只有奇勒才会用这种态度做事吧。”
老锦笑笑,满腔热情地继续讲述,“于是我就为他设计了一个方案,外套先是尽量按照现在的公安干部的制服来做,那是类似于军官制服的式样,但我用了多用作风衣的高克重防水棉质,经过熨烫以后会呈现坚挺笔直的垂感,但活动开来又会恢复硬朗的户外质感。颜色用的是深沉的海军蓝色,这是美国海军军官制服的经典用色,一般人会习以为常地接受任何军警队伍的制服出现这种颜色。裤子我给他配了一条精纺高支羊毛材质的长裤,颜色是有暗沉格纹的深灰色,裤脚还作了怀旧的卷边处理,观众一眼看上去难以察觉这些与公安制服的差异。衬衫则是采用比较普遍的浅蓝色。当他拍摄完毕后,我就把外套领部和口袋的样式稍作修改,让它变成一件猎装夹克,衬衫的领部我会拆掉,换上异色温莎领,再配合原本的裤子,就是传统绅士的完美休闲装束了。”
“您刚才说正在修改衣服,那就是说奇勒的戏已经拍完了吧,他对效果满意吗?”康妮说这句话的时候把心思放在电话那头同步监听的亚伦和添。
“奇勒差点没被他侄子气死呢,原来他的戏份全是在戏中主角看行车记录仪的录像中展现的,简直是龙套中的龙套呀。”老锦一脸嘲笑,尽显调皮一面。
康妮也对老锦的欢乐情绪附和一番。她发现老锦那种与生俱来的市井气息竟与他口口声声所说的儒雅理性浑然天成,他说起话来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却也保留了在本地文化当中深入民心的所谓江湖中人的世故口吻。从老锦身上她体验到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文化融合,想必他的人生当中包含了一段生活在一个充满自由包容的国际大都市的饱满经历。
就在康妮构思着关于奇勒的这次衣服定制还有什么可以发掘的细节的时候,亚伦的来电响起,他已接收到了关键信息。于是康妮以待办事务为由,热情亲切地告别了老锦。
第二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