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里的哭喊声传进鲁昭光耳里,几名手下都已不耐烦,他们正赶着去布置今晚酒宴,调拨人手,可没工夫在这里闲耗。
他在街口等了许久,才见韩轲走出,假装出于好奇问道。“这人是谁?”
“是,是师门故友,但我也是第一次见。”韩轲犹豫片刻,还是觉得如此形容最为贴切。
“可惜也是最后一次了。”鲁昭光摆摆手,他尽力挤出几分同情和哀悼之意。
韩轲默然点头,他对纪捕头的了解只存在于儿时的故事,而故事中的纪伯虚还是个志向远大的弱冠少年,今日虽然见到真人,也与想象中相去甚远。
人一旦死了,定格在别人记忆中的形象,反而活了。
“韩兄弟,那我们走?”鲁昭光催促道。
“鲁堂主,我有要事在身,宴席的安排就照我们计划那样,你先去打点,我去去半日便回。”
韩轲抱歉道。
鲁昭光瞥见韩轲背后多了个包袱和一柄裹好的兵刃,露出笑脸道:“你要去送东西?这点小事又何必劳烦大驾,我遣几个得力好手,挑几匹快马,就替你办了。”
“可这事是我亲口答应,就该由我亲自送到。”韩轲自顾自的跨上了坐骑。
鲁昭光见他去意已定,只好奉承提醒道:“好,韩兄弟不愧是一言九鼎之人,那暂且别过,但千万谨记,今晚的酒宴可十分要紧,海西帮和西苍马家的人都会到场。”
韩轲一扯缰绳,抱了个拳,纵马而去。
鲁昭光脸色一变,一名手下道:“这个捕头跟他不过萍水相逢,就算有些故交,也用不着这般紧张,当真不分轻重缓急,倒把这些杂事甩给我们了。”
“这就是江湖草莽所谓的侠义,哼,有的人把它看得比性命更重,不过在我眼里,分文不值。”鲁昭光一脸不屑,而他身边几人都嗤笑起来。
鲁昭光嘴上虽然不屑讥讽,心里却疑惑得紧,按理说韩轲并非等闲之辈,不然蒙骏也不会嘱咐自己陪同他一起行事,怎地不分轻重的擅自出镇,想来还是少年心性,心里还有些什么侠义气节,这点倒跟五当家有些相似,不过鲁昭光深不以为然。
韩轲迎着日头飞马疾驰,日泉镇附近的地势他都了如指掌,老刀驿站并不算远,令他担忧的是这包黄金的来历以及追杀纪伯虚的那伙佣兵。
最为麻烦的,是这伙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韩轲心中有一丝悔意,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妥当。
这时的他不再是孑然一身的江湖散人,手上还有许多大事要办,以身犯险这种糊涂事,他原以为自己不会再做。
可最让他自责的,还不是心里的懊悔,而是对产生这种懊悔背后的情绪。
以前的韩轲,是绝不会因为这种事而迟疑后悔的,就算他日日夜夜告诉自己,这种所谓“侠义”之事大多有害无益,要想复兴朝夕门,最好对其敬而远之。
可这与自小从父亲身上学到的观念又背道而驰。
刘诏玄不会这么做,许骞云更不会,甚至裴璟......他想到的每一个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势力不小的人,都决计不会。
谢百里曾给他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有许多钱,人人都可以变得善良,变得大方,开始施舍他人,但在此之前,人们只能是个坏人,自私自利,想着如何去盘剥别人,攫取最大的利益。”
一个人的善意和侠义,都是在自己有了绝对的能力时,才会去践行。一个人到底是先有能力后,才开始尊崇侠义,还是尊崇侠义会让人变得有能力,这个问题难以回答。
如果他手下还有诸多帮手,这件事当然无可厚非,可眼下,他孤身一人在此,还要为一个不甚相干的人铤而走险。
愚蠢,愚蠢至极!他责骂自己。
但纪伯虚临死时看向自己的眼神,又让他无法拒绝。
韩轲猛地甩甩头,妄图挥散脑中的思绪,清醒片刻,他已发现有几匹快马跟着自己。
韩轲明白,他很快就要为自己的鲁莽和轻率付出代价。
卢亮和荆箐带着几名好手,从韩轲一出日泉镇,便跟了上去。
他们原以为此事会变得十分棘手,却没想到这个少年独自一人就敢出镇。
这种失而复得的机会太过难得,卢亮等人急不可耐的盯着眼前的猎物,疯狂鞭打着飞奔的骏马。
转过一处山岭后,他们跟到了三岔路口,韩轲的坐骑正围着一棵树桩焦躁踱步,那个包袱则负在马背行囊,而韩轲则端坐在树桩之上,好整以暇。
卢亮一干人等勒住马匹,不曾料到此人会半路停下。
“阁下跟纪捕头关系匪浅啊。”卢亮试探道。
“非也,我与他非亲非友,虽然听过他的大名,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韩轲冷冷的说,对方一共有六人,他心里盘算着,目光最后落在了荆箐身上,他此时忆起,这女子自己曾在衮老八的府上见过,也听过其他佣兵谈论起这个寡言少语女子所使的奇特兵刃。
“噢?那你竟然会舍命帮他,多半是为了这袋中之物吧。”卢亮笑着说。“这金子得值多少钱?竟能买下阁下一条命。”
“命当然买不了,但抵得了我的承诺。答应了别人,还是最好把事情办好。”
卢亮转头对着几名同伴打趣道:“我们几个又何尝不是想把事情办好。”
除了荆箐外,几人嘴角抽动,皮笑肉不笑的迎合起卢亮。
韩轲将自己的佩刀插在地上,与过往不同的是,刀把上缠着一圈铁链,另一端紧紧攥在手上。
“既然大家都赶时间,不如少点磨蹭,多点行动。”韩轲剑眉高挑,冷眼直对众人。
卢亮几人纷纷下马,抽出兵刃,他们都已瞧出韩轲准备动手。
大雨过后未久,空气干冷阴湿,韩轲心中却有些燥热,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会因为旁人的一句话而跟人动手。
之前的他,要么为钱和利,要么为自保立命。
卢亮仗剑当先刺来,另外四人分包左右两路,荆箐则一动不动,潜运真气,随时准备后发制人。
韩轲手上一紧,铁链单刀穿土而出,握在手上。
他在雁栖门养伤之时,翻阅领悟过藏书阁记载的裴横江武学,尤其那门“横江鞭法”他常常心中挂怀。那日在日升峡上,他见得海西帮那几名壮汉使用铁链配合钳制万泣,内心映照,决定有此一试。
不等对方攻到,手中单刀弹射而出,铁链牵引之下,遥相挥击,顿时攻势大涨。
咣当一声,韩轲隔开左路两名使刀好手,链刀走势不停,又击向右路两名佣兵。
那两人分使银杆杖和锯齿双手剑,见刀势来袭,也纷纷举器挡击。
众人心知肚明,这招不过是鞭法中比较寻常的“纵马放箭”。但“鞭”头缚刀,招虽简陋,意却高深。看似鞭法舞动,实则击打方位,力道,角度等关隘,却还是刀法。
铁链随心而发,又随心而收,待到卢亮长剑到时,韩轲已将单刀拿在手上,刀剑瞬时相击,火花闪出。
若非韩轲如此施为,左右两路夹攻也会随着卢亮而至,他以寡敌众,先延阻两边攻势,后接下中路强敌,一气呵成。
韩轲手上应对,眼角余光紧盯着左右门户,待得那四人重整旗鼓,又再攻来时,他抹刀而过,转到卢亮身后,以免落于被五人围攻的境地。
链刀在他手上忽短忽长,变化莫测。
在手时,刀法凶猛,离手时,波谲云诡。
他以一敌五,竟然不落下风。
卢亮见他临敌应对毫不慌乱,以自己为轴,转换身形方位,偏偏就是无法围困住他,发挥人数优势。
这时,荆箐软剑如潜伏草丛之中的银色毒蛇,从韩轲身后吐信而出,韩轲转身应对,那剑花绞粘黏缠,刹那间将韩轲刀身包裹环绕,剑尖寒气蹿腾,直刺韩轲手腕。
韩轲手中刀当即脱手,他拉扯铁链,荆箐则紧握剑柄,两人各自运起真气,链环绷紧拉直,砰砰作响。
趁着韩轲跟荆箐角力之际,卢亮五人同时攻来,韩轲舞花抽腿,一脚踏在铁链之上,庞然巨力向下一沉,荆箐只觉胳膊一酸,软剑连着刀,身子往前一倾,为避免受制于人,立刻收剑回身。
韩轲得空后,则将链条横在空中,接下四人兵刃,那名使杖佣兵,却提前变招,棍势一扫下盘。
韩轲单足一点,让过银杖,另一脚则踢在杆上,借力向后急退,刀柄又纳入掌中,朝炎刀法急攻荆箐。
那银杆受力倒转,扑向那人面门,直直撞得他口鼻血流,门牙掉落,使杖佣兵顿时头晕眼花,倒地不起。
面对韩轲刀势绵延不绝,荆箐沉着应对,无论韩轲招式如何生猛,都被软剑一一化解,如同砍在棉花丝锦之上,无法受力。
卢亮的剑到了,他心系荆箐安危,攻敌不得不救之处,快剑急如电芒雷掣。
韩轲闻风而动,停攻回守,那刀急转而出,凭借铁链长度,却竟然比卢亮的剑还快。
卢亮长剑未至,单刀反近他面门,他急忙俯身低头,刀势破空间,已将卢亮身后一名使刀佣兵脸面豁开,要是再深几寸,怕是头颅会被砍成上下两截。
同伴虽然惨死,卢亮长剑却中门直进,韩轲的刀一时半会抽回不得,眼看就要被贯穿胸腹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