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长街。
夜色让铺街的每一块青石板看来煞白如一口口紧密相接的棺材。
奔行其上的兵卒手执晃亮的钢刀,如一个个奉旨搜魂的阴差鬼使。
老虎王统辖的城镇虽比欧阳城小得多,构造却复杂得多。
这些兵卒在城中纷纷四散出去,领头的也须手握一分详细的地图,严谨地按图搜索。
否则非但不可能寻获楚闻寒,很快他们自己反倒要迷路,不知所从。
楚闻寒躲开了黑紫青灰红五人的联手追击,侥幸借助一条昏暗无光又逼狭泥泞的深巷得以逃遁,但他转过巷口,前面已是死路,上头封闭,无法纵身到屋脊,只听后面追兵汹汹而入。
他若不能及时突破这段死路,必将被追兵围困在这毫无转圜之地。
刚才激战,他虽一刀击断了紫衣人的钢刀,再一刀击断了灰衣人的利剑,却也甚觉力量不继,心知久战必败。
那五人随便一个独自出战,他也从容不惧,而且都能保证在十合内打倒对方。
但他们联手,却足以在十合内占尽上风,将他很快逼入绝境。
现在这地方无疑是绝境。
巷口已有灯笼火把的光摇晃不定地照过来,这条深巷很长很窄很烂,又是在黑夜,人进得越多越难走,所以他才有时间尽量冷静,从黑暗中观察周围,指望有什么可启发他的急智。
没有,这里只有几字形的三面高墙,及头顶的一块块坚厚的石板。
他未练过铁头功,无法纵身硬撞上去,他的刀也并非真的削铁如泥、砍石如腐,何况这些石板明显不是单块拼盖,竟是数块垒叠。
他内心酸楚,不禁苦笑,凝重一叹:难道我楚闻寒救情人出师未捷,就注定今夜要憋屈地死在这里?
突然左侧石墙旋开一道口子,一只手伸出来拉住他衣袖。
他惊诧地瞪着那只手,枯瘦的手上力大无穷,拉他就像拉着个纸人,轻巧地拉进了那道口子。
石墙立刻恢复原状,一点机关的痕迹都没有。
墙内是一条密道,比那条陋巷更窄,那个人仍不放手,猛力地拉着他在难以透过气来的密道里狂奔。
密道中七拐八弯,犹如迷宫,而且无一灯烛。
两人一前一后不知拐了多少弯,突然脚底一沉,竟直坠下去,落进一口井。
井水冰冷刺骨,井口未封,煞白的月光射下,湿淋淋的楚闻寒终于看清拉着他的那个人。
竟然是亲手为他铸刀的白老头。
楚闻寒心生感激,正要忍不住出言致谢,白老头以手势示意他安静。
两人在冷水里泡着,凝神倾听。
只听杂沓的脚步声,严厉的呵斥声,凌乱的奔马声,在井上响成一片。
原来这口井就在街市中。
有人怒道:你跑水井去干嘛?那小子是在那边巷子里逃遁的,怎会到这边水井里?别浪费时间,赶紧随我去那边搜搜。
巷口没几步就是死路,那小子是怎么逃的?难道是钻地了?
不管他是怎么逃的,都不可能逃到这边水井里,别把时间浪费在没必要的地方。
这番对话后,乱成一片的声音就都逐渐远去。
白老头这才轻声对楚闻寒道:必须跟紧我。
言罢他竟直接潜入水下,楚闻寒跟紧。
在浑浊的水下,白老头摸索着前方的井壁,不知按动了什么位置的机关,又有一道小门出现。
两人又一前一后进去。
小门关闭,里面又是一段暗道,没有水漫进来,设计颇为精巧。
这段暗道与前有一点不同:光。
这段暗道有了灯光,虽只是普通的灯笼发出,但经过一系列的惊险及憋闷后,任何一种光对楚闻寒而言都是非常温暖的。
这段暗道的尽头,是在城郊的一家农舍院里的一口枯井。
两人从枯井纵身跃出,白老头微笑道:现在你安全了。
进屋,见里面陈设简朴,显然白老头是一直独居此处。
他白天亲手为楚闻寒铸刀,现在亲手为楚闻寒做饭菜温酒,准备一起畅饮倾谈。
多谢白老前辈出手相救。
我这辈子只救一种人,就是爱刀人,白天来我铺中,你非要以你的那截断刀回炉,我已看出你对刀的挚爱是非常真实的。
白老头一边炒菜一边说:若不是看你那么爱刀,我也不会亲手为你铸刀,更不会救你出困。
前辈厚恩,闻寒没齿不忘,必当涌泉相报。
我是想让你报答我,一个爱刀的人,也必定是个对刀法颇具悟性的人,因为你越爱,越肯下功夫去揣摩,可惜我在街上看你对付那五人的刀法,还很稚拙。
他只炒了一样菜:油菜,外加一碟冷的盐花生,菜色简陋,拿出来的酒却是名酒花雕。
酒香袭鼻,简直让人要未饮先醉。
他斟满两碗,先和楚闻寒痛快地一饮而尽。
我老了,老来得闲,闲得发懒,很久不碰老君炉,也很久不碰刀了。今天看见你的刀,我心痒难搔,看见你的刀法,我更是迫不及待地想指教你几下。
他又亲手为楚闻寒舀了一大碗饭:不过现在不急了,咱们吃饱喝足,再去院子里演刀法不迟。
楚闻寒含笑点头:前辈是我恩人,我当然一切听从。
白老头慈祥中透着一丝顽皮,笑道:我不仅要做你的恩人,还打算做你的恩师,你可别拒绝我,全心全意做我的关门弟子,算是你报答我。
楚闻寒早知此老者非等闲,他的刀法在江湖中也算小有名头,已击败过许多刀法名家,在白老头看来却还是稚拙。
白老头绝不是随口狂言,白天铸刀时的每一个动作已令他惊叹佩服,那些动作暗含刀剑招术之诀,若是与他相斗,他自认抵不住任何一招。
江湖上最厉害的人,总是最不露声色的。
记得以前在禹州大街上,看见一个摆馄饨摊子的老人,手中奇长的铁筷夹着滑溜软嫩的一个个馄饨,也是暗含高深武功的痕迹,令在场经验丰富的各个江湖人肃然起敬。
这种人才是真正的江湖高手,而那些有了响当当名头的人,未必真材实料。
比如他自己,现在他已自惭形秽,自觉刀法确如儿戏,上不得台面,于是虚心地静候白老头的指教。
XXX
好,你先出刀。
白老头摆出架势,盯紧了他握刀的那只手。
他一刀劈出,并不花俏,力量却很大。
江湖上许多刀法都讲究实用,没有什么花招,他的刀法也不例外。
白老头伸出一只手,硬接他的这一刀。
力量很大的这一刀劈在白老头的一只肉掌上,竟迸发了一片金属相击般的火花。
白老头五指收拢,紧扣锋刃,示意他全力拔刀。
他全力一拔,突然拿不住刀柄,整个人狼狈地摔在地。
刀法稚拙,幸好是有些根基。
白老头还刀给他,沉下脸道:再来,改从背后。
说着便转身背对,他觑准白老头未及掩盖的一个破绽,猛地一刀刺去。
眼前一花,一刀落空,一手从他背后按住他握刀的那只手。
白老头竟眨眼间又转到了他背后,这是多么匪夷所思的速度?
你的根基很稳。
看着白老头赞许的笑容,楚闻寒羞愧得额冒冷汗,握刀的手隐隐发颤。
他刚才施展的两刀极其平庸,甚至可以说狼狈,实在不懂白老头何以说他根基很稳。
白老头洞悉了他的心思,洒然解释:一般资质的刀客,像你刚才那样刀锋被我握住,拔刀时必将跌出起码四丈远,而且即便地上是软绵绵的沙土,也定会摔个头破血流。
可他刚才只是原地跌倒,毫发无伤。
白老头继续解释:一般资质的刀客,像你刚才那样一刀落空再被我猝不及防地一手按住握刀的那只手,必将立刻松手放刀,瘫坐在地。
可他刚才只是微微失惊,隐隐手颤,却始终没有放开刀柄。
既然你有足够的根基,就会是个千载难逢的好徒弟,现在进屋睡觉吧,明天早起我教你第一套招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