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关于母亲
在我下定决心准备回顾我与母亲的这十几年时，细细挖掘埋藏已久的记忆——恨意与麻木连带着那些畸形的爱意一起拥着全部挤上来。
小时候，我对母亲的憎恶程度不亚于百年大树扎根于黄土之深，这些恨意通通来源于她不由分说就对我拳脚相加的处事方法。即便在我的成长路上她竭尽所能给予了我全部的爱，但是她带给我的身体痛苦麻痹了我对她所有爱意的接收。
在我对这个世界初步产生意识的时候，母亲就给我留下了极其坏的印象。她不允许我犯错，不允许我表现出任何的不得体，压抑天性，限制自由。
她对我生活习惯和学习成绩要求非常严格，近乎苛责，学习成绩不能有任何原因的退步，吃饭时不能发出声响，走路要挺直腰杆，等等诸如此类举不胜举。
我曾因为在饭桌上手臂越过摆在面前的青菜去夹我喜欢吃的青豆被罚一天不准吃饭。在她的认知里，女孩子就应该严于律己，克制欲望。
因为工作的原因，父亲常年在外，尽管他仁慈宽厚，但因为长期缺席我的成长教育，我对母亲的恨意就显得格外深厚。
在我年龄还没有达到上学资格的时候，她教我读书认字，虽然启蒙工作做得早但是没有正确的方法足够的耐心教导，我时常因为没有达到她的期望而受棍棒之苦，那时我渴望变成一只麻雀，叽叽喳喳也无人管束，甚至想如果我跪地求饶是否能唤起她对我的一丁点爱，从而放过我一次。在教我读书认字这件事上她不算成功，但母亲望女成凤的迫切心情像催化剂一样让我心里充满恨意的小树苗越窜越高。
她像一个导演大戏的制作人，我在戏里身兼数职，扮演着她想要的角色，但凡我出现一点错误都会被她痛批，我像一个她规划生活里的小丑，莽撞又笨拙。
十几年之后我回过头来看却因为当时的不懂事常常在深夜泪流满面，我陷入无边的黑洞怎么向上踮着脚张望，都无法解脱自己。
正因如此，我叛逆的意识来得比所有人都早，她越是希望我聪明好学，我就故意做错她重复到声嘶力竭的题目，看着她举起刺条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心理上得到了极大的快感。我内心滋生出的报复欲就像铁锅一样无坚不摧，锈迹斑斑但足够抵挡肉体的疼痛。年纪渐长，我仍旧每天都接受着母亲检查作业这一重大事项，日复一日劈头盖脑的咒骂声夹着铺天盖地的疼痛使我身心麻木，我和她每天交战着，互相折磨，当她失望至极的表情浮现在她脸上时我就知道我今天又赢了，脸上热辣辣的疼痛感都匿迹在无限报复的快感中。
我不止一次计划着逃脱这个牢笼，什么都不带，走得悄无声息。
我也不止一次希望她死于非命，从此我就得以解脱。
在学校流行着一块钱一扎的丝线被编织成各种好看的手链的时候，我从家里偷走了两块钱，一块钱买了丝线，另外一块钱买了辣条和冰袋。在那个热气肆意的夏天，我享受着辣条和冰袋带给我的刺激，灼烧感和透心凉相互挑战着我的味蕾。数学课上，我将丝线挂在抽屉里的钉子上面，手飞快的交替缠绕着，赶在放学之前已经生出一个好看的半成品。
我还未到家，母亲就拿着刺条恭迎我多时。她厉声问我，给我坦白的机会：“今天有做什么错事吗？我给你机会说。”
我犟嘴，说没有。
她将我的书包里的东西尽数倒出来，半截丝线随着一起掉落下来，在书本中隐隐若现，格外刺眼。
母亲拿着刺条用尽全部的力气往我的身上刷，深刻的刺痛使我清醒，那些树枝上尖锐的刺生猛的进入到我的身体，连带着血和肉冲出我的皮肤。
她边挥舞着刺条边吼道：“知道错了吗？下次还偷不偷，偷不偷？”
我任由着她打，闭口不言。
过了一会儿，她打累了，见我依旧不认错，让我在杂物间里跪着，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起来。我心里对她的恨已经超越了所有，甚至我的生命，我不愿向她认错，更不愿向她低头，我如今的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第二天早晨，母亲不在家，床边放着她准备的早饭，我带着早饭收拾好书包去学校。路上，我将打包好的早饭扔进了垃圾桶。连同她对我的关心一起扔进发臭腐烂的垃圾桶中。
日后，她说：“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打起你来毫不手软。我现在不求你能有多大的作为，只希望你能成人。小时偷针，长大偷金，我给过你认错的机会，不仅不认错，还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那次我下手难免有些重，你不要怪妈，我只是想让你记住，偷窃是一种不可以饶恕的错误。”
我读初中时，离家更远了，一天有十个小时待在学校，这意味着每天放学回家我只用和她相处两个小时就可以安然睡去。
我第一天放学回家她就告诉我以后不能再检查我的作业，天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
我第一次见她有无奈的时候：“我受教育的水平不高，那个时候的知识都学得浅，哪像你们生在了好年代，吃穿不愁，以后不检查作业你也要认真对待，好好读出去了我也就完成了使命。”她说这话的样子像奶奶说起抗日战争一样痛苦。
初二那年，有中年男人在村里收头发，母亲将长头发散下来，问：“老先生，您看我这长度能卖多少钱？”“三百哩，这样吧，您和您姑娘一起卖了吧，我给你一千，您看成不成？”
“那怎么能成，就我的，三百就三百吧。再穷哪能穷孩子。”母亲的嗓门大，稍稍扯着喉咙讲话就可以传遍半个村子。
我看着母亲乌黑的头发被剪得乱糟糟，第一次对这个乡下女人产生了怜悯，将自己的美丽三百块钱贱卖。
卖完头发后，我时常见她照镜子梳头发，用梳子沾水轻轻梳炸起来的头发。她也小声呢喃：“老了老了，岁月催人老哦。”
初三那年因为要考重点高中的缘故，我便在学校住宿，一个星期回去一次，也只和她吃一顿饭便急匆匆往学校赶。每次在饭桌上，她滔滔不绝的讲话，而我扑在饭桌上一心只想着吃肉。
母亲说：她和弟弟年龄相差不大，整个童年相依相伴。家里的贫穷让她过早成熟，身为长姐，她理应把所有好的东西都让给弟弟，包括是否继续上学这一决定命运的选择，尽管当时她比弟弟的成绩要优秀太多，尽管她愿意以后工作来偿还现在的费用，尽管她想用知识改变命运。每次话题都会绕回好好学习，出人头地的主题上，我对她用心良苦的说教不屑一顾。
我光顾着吃饭，忽略了一个母亲长期在家见不到孩子思念的心情，也忽略了一个母亲对自己少女时代未完成的梦的遗憾，眼睛里写满了惆怅与失落。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她小时候对我的所有苛刻都是希望我能够把读书作为自己热爱的事情，她尽全力将我往最美好的路上牵拨，不希望我像她一样在后来的人生道路里后悔自己做的选择。那个时候她的良苦用心就像时光长河里飘落的树叶，我从未抓住过，它也从未过多的停留作出解释。
兴许是离家远的缘故，或者是她突然得到了忏悔，抑又是我和她不像别的母女一样亲热她感受到了挫败，渐渐的对我不再有很多的要求，也没有了当初的盛气凌人。
临近小考，我又因为眼睛过度疲劳，得了一种眼疾，眼睛又红又痛，母亲带着我到处求医，各种权威大医院和民间小偏方都试遍了，依旧没有任何改善。每次去医院都带回一袋子瓶瓶罐罐，我的眼睛每天都浸在各种眼药水里面，功课也落下很多，那时候我的情绪一度崩溃，母亲总是安慰我：“没事，你看，医生又开了几种新药，这次肯定对你的眼睛有效果……”
在那些昏暗又压抑的日子里，母亲唯一的寄托就是医生新开的眼药水，她怀揣着下一瓶眼药水就可以治好我眼睛的希望，每天叮嘱我滴眼药水。我每天抱怨老天爷为什么不能给我一双正常的眼睛，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在节骨眼里出现问题，为什么每天我都要处在煎熬中，丝毫没有在意过母亲满脸的疲惫与忧色。
小考结束后，她从我的课本里面挑选了几本感兴趣的书，每天读得津津有味。有好几次，我看小说看到深夜肚子饿了起来吃饼干，她房间里的灯还亮着。白天在饭桌上时不时问我一些理论上的知识，吃完饭后又继续投入到她的“事业”里。
那是她在完成少女时期的梦，是重温自己的青春。
长大这个词太过抽象，成人礼又总是悄无声息的独自起舞。
高中离家更远了一些，回家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每次回去母亲都准备着大鱼大肉，水果牛奶一样也不落，在母亲的认知里她觉得吃得越好学习才能更用功，这一点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但她依旧深信不疑。我觉得时光待她太过残忍，一个每日盼望孩子回家的母亲将自己的寄托全部放在“她吃好上”，甚是苛刻，这种苛刻比小时候我承受的家规过犹不及，那种心理上的思念远远比肉体上承载的痛苦更加残酷。
有一次知道我考试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后，她张罗着杀鸡买肉。在杀鸡的过程中将自己的手误伤到了，手腕处被切了一个很深的口子，鲜红的血从深沟里喷涌而出。我看着当时的情景，不由得害怕。我慌乱的拨通120之后，她依旧镇定自若的叮嘱我中饭去奶奶家吃。临走前，她声音虚弱：“孩儿，让你匆忙赶回来又没有做点好吃的，妈对不住你，下次我小心点做丰盛一些。在学校好好学习，按老师的要求来。”
或许是交流太少的原因，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性子变得如此温吞，说话的语气如此自责低下，自己受伤却还对我放心不下。我在感叹时光毫不留情收走一个人身上脾性的同时，对母亲的态度也发生了潜移默化的变化。
因为久别重逢加上相处时间短暂的缘故，所以我和她将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寒暄和每次长时间不见面的重新熟悉试探中，在一次次边吃饭边谈家常的过程中，我对母亲也更加了解。
母亲因为小时候将读书的机会让给弟弟，所以她不到十五岁就外出打工，在深圳这个大到不着边际的城市里她吃尽了苦头。每天只吃一餐食堂免费提供的饭维持生活，用小半工资支付仓库住宿，再将一大半的工资寄回家给弟弟读书。
母亲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外婆去世得早，外公有着严重的重男轻女的思想，在母亲外出打工的这条路上他从未给予任何帮助。一直到嫁给我的父亲她的生活才好转了一些。好景不长，我存在她怀中的十个月里，正值父亲家里闹分家还债的时候，因为大伯的强势母亲和父亲没有分到一分钱，母亲为了让我在她肚子里吸取到基本的营养，挺着肚子在有钱人家里做保姆。幸运的是我平安降落，只是从小体弱多病。母亲在生下我一个月后就再次回到大城市打工，为了赚我的奶粉钱，为了维持家里的吃穿用度，为了帮家里还债。
这些话母亲以前从未对我提起过，我惊叹她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母亲的隐忍，她对我所有的教养都是她希望我能够成为新时代的优秀女性，不是像她一样大半生都是为了生计奔波在去往生命尽头的路上。
一直到我从心里真正改变对她的看法是一次她在医院被抢救回来，我带着奶奶煮的鸡汤去看望她。她半截身子躺在病床上，病号服大了整整一个她不止，救眼神涣散，看见我来似乎添了点生气。空气中的消毒水时轻时重的窜入鼻腔，母亲猛的咳嗽起来，我倒了点热水给她清清喉咙。她叮嘱我几句后便有些体力不支，护士姐姐时不时给她换药水，喂她喝药。
我看着她在床上任人折腾，想起曾经生龙活虎的模样已在几年前，而如今余下的力气只够对抗病痛，不禁潸然泪下。
我以前对优秀作文里这种细节描写从来都是嗤之以鼻不顾一屑，现在这个人就在我面前，我看着她一天天的变化，看着她原本傲娇不服输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为了家庭为了她的孩子终日奔波直至病倒，终于和优秀作文里面的那些作者一样感同身受。
后来我在武汉上大学，一个月也不见得回家一次。但凡时间久一点不回家，她就会发短信给我：“颦颦，什么时候回来。”因为年轻时吃苦太多，生养时又太辛苦，她不到五十岁就多病缠身，每天只能靠散散步养养花打发时间。
这是一个女孩对她母亲吐露她迟到的爱意。她的母亲来到这个世界尝尽了所有的苦头，只为了能够让她的女儿安稳到独立。幸好，尽管时光荏苒我及时发现了自己的过错，而母亲也一如既往深沉的爱着我。
我曾问她：“这一辈子截至到现在做过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她说：“我还挺后悔生下你，让你挨了那么多打，一直怀恨在心，未能快乐。”
其实，我挺感谢您，在我不懂情感的那几年里提前将恨意挥霍完，在到来的漫漫未来里我只感受到了幸福，而这一切都归功于您，我的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