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子房三面环山,只有细细的一条小路通来,寻常这里风波不起,只闻得远处小溪中水声涓涓,宛如夜半情人的喃喃,更增添了几分幽静之意。
来到房里,再世越女端上一盘酱香鹿肉,一盘红烧狍子,一盘干笋,一盘酸香椿,四样菜四个大盘,看着也是丰盛。接着搬出一坛酒放到自己面前,再要搬酒时金伯年就止住她,说已经够了。
坛子有腰粗,做工粗糙,十分结实厚重,是这地方寻常家里长期封存物品的容器,面上斑驳遍布,一望而知里面是陈年老酒。一坛酒足有三十斤,还是没开封的陈年原汁,金伯年心里直打鼓,难道再世越女真要一醉方休,就不怕出个事?
再世越女浅露笑意,款款说道:“今日恰逢小妹生辰,在此并无至交的朋友,只请大哥过来欢愉一刻。”
话里是敏感词,任是金伯年久经场面,也是老脸一红。
再世越女喜滋滋地看着他,问道:“大哥听不惯这话,莫非一心要仰头明月,寄情千里?”
金伯年曾有一妻一女,多年前被仇家所杀,此后对于别人提亲一概拒绝,他的朋友中也有红粉佳人,因此有个传言,说他是看上了哪位女子,不便表露,已经心有所属。
“哪有此事?”金伯年道。
再世越女听了开心,眼中秋波荡漾,说道:“此间林深幽静,秋风入梦,你我把酒赏夜,金风玉露相逢,岂不快哉?”
金伯年虎躯一震。没想到再世越女还是个才女,真让人刮目相看,而且她一个女人这么敢说话!
他没敢接话茬,动手将桌上的坛口轻拍了几下,开盖倒酒。酒质粘稠挂碗,酒色橙里泛红,果然是上好的佳酿。
金伯年一声贺喜,为她庆生,然后问道:“小姐佳辰,金某还不知道芳龄几何?”
“芳龄二八,正值佳人。”再世越女眨眨眼,歪着脑袋说话。
连番如此,金伯年有点受不了了,不满地看着再世越女。知道你胆大,也不能这么胆大,当面说瞎话。
再世越女笑道:“真是笨蛋,谁家规定了说二八便是十六,便不能是二十八么?”
金伯年有点晕了。再世越女说他:“你这样混在一起喝酒不是要偷奸耍滑?也不知道你喝了多少。”
“你一碗我一碗,怎么耍滑?照顾你是女人,那这样,你喝一半我喝一碗。”金伯年不敢跟她讲公平,自己吃点亏。
“不要你让。我以前便不是这样,一人一坛子喝。”再世越女气势逼人。
“这等好酒这样喝了,岂不糟蹋?”金伯年不以为然。
再世越女一碗酒下肚,纵然她喝惯了烈酒,也是皱眉,金伯年道:“这酒不是这么喝的,要兑水才成。”
以往大伙儿喝的不是陈年老酒,因此不兑水,再世越女至今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再世越女起身看看屋里,灶台上一口大锅也忒大了点,水壶面盆一样没有。她平素不开火,没有这些器具,这可咋办?
金伯年指着一边的洗脸盆,“就用这个了。”
再世越女看了脸红,轻声道:“这是洗脚的盆子。”
“哪里讲究了许多?”金伯年满不在乎,寻思这里没有热水,支使她说,“这酒用冷水化不开,你去旁边找那三位仙姑,要一壶水烧开的,她们还没有睡。”
不多久的时间,再世越女果然拎了一壶热水来,打趣道:“大哥真知道女人。”
热水掺酒果然味道很好。女儿酒不仅是用粮食酿造,还加了本地的拐枣,原汁免不了酸涩,热水勾兑后就解了,将酸涩化在酒里,更添了醇香,酒味十分可口。古时候的酒大多便是如此,喝酒时经常将酒热了再喝,俗称烫酒。
再世越女赞道:“大哥真是知道享受。”
她日常待人喜怒无常,从不说人好话,此时说话温顺,又一副百灵鸟的嗓音,格外妩媚动人。
俩人随意聊天,金伯年见闻广博,天南地北一通讲来,皆是江湖趣事,再世越女不说话,歪起头看着他,一脸憨憨甜甜的笑意。
再世越女自小刁蛮任性,父母说话当成了耳旁风,心里少有亲情,十四岁被逼嫁人,对父母颇多怨气,亲夫对她固然好,可她只是为了半部剑谱。她这辈子离不开一个斗字,虽然也有几个朋友,有一群伴当,但只是他们需要她,她也需要他们。
自然有许多人对她有感情,她也只是逢场作戏,不过曾经酒后失身,她一个无比高傲之人,深以为耻,堂堂的再世越女居然被人征服了,那还得了!因此那人便成了她剑下之鬼,但是金伯年不一样。
第一眼看到金伯年的时候她就非常嫉妒他,后来被羞辱,她恨上了他!然而不得不佩服金伯年的武功,打不过人家,这个仇如何去报?然而金伯年给她赔礼道歉,她又对金伯年撒了不少气,心里恨意少了,有些对他不能割舍,反过来要征服他。既然不能武力征服,就要像一个男人对女人那样去征服他,要他拜倒在她的身下。她自信有此魅力,她的剑能够一剑穿心,她的人比剑更加优异!
现在她要逐渐知晓金伯年,实施她的计划。她发现金伯年为人处事让人十分舒坦,跟金伯年相处有一种“过日子”的感觉,自然而然会生出感情,就好像多年的老主顾,那种不用说话,你掏银子他打酒给你,始终分量不差的默契,这令她新鲜,也找到了金伯年的软肋,信心倍增了。
“你这样一言不发,我讲到口干舌燥便无趣了。”金伯年被她这么看着,感到有些不自在。
再世越女回过神来,说道:“谈谈现今的江湖,你与周道长到底有何渊源?”
金伯年道:“去年我与二弟来这里给周道长送来道观观志,见了周道长后一见倾心,就此相识,也只呆了几日。”
“你们之间就是这样简单?”再世越女皱起鼻子,“便是这样你为他对抗庄王爷?”
黄岳是这个说法,群雄也是这个说法,但是她一直不信,只认为金伯年是看上了道观。
“没看到他被庄王逼得活不下去了么?”金伯年眉毛一挑。
他的神色全无异样,再世越女无法不信,只是不是全信。
她真心没有看得起周禛,笑道:“人家拔根毛比周道长腰粗,周道长自不量力,你又何必掺和?”
金伯年愣愣地看着再世越女,拧眉怒道:“就是锄强扶弱。他有能耐,去峨眉山少林寺闹去,欺负一个孤寡老道算哪门子本事?这事我管定了!”
真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再世越女会不懂。
“你只是一个锄强扶弱?”再世越女再问。
心说锄强扶弱你也要看看对面是谁。当今除了皇上,还有谁比庄王更惹不起?人家有天下最强的军队!难不成你就是一头牛,见谁就跟谁顶,这还不是个憨子?
金伯年这次摇头了,道:“我与周道长神交,为的是这个缘,别的人我未必要强出头。”
自小师父便令他信奉桃园结义,义气二字早在他的心中至高无上,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义气并不只是结义,士为知己者死也是义气,聂政刺杀侠累便是如此。他与周禛相交日短,却是金兰之交,比起严仲子与聂政的情意之交更深一层,他如何不为周禛出头?锄强扶弱并没有如此重要,那是其次的东西。
“难道你就不想当这个观主?”再世越女说出了要说的话。
对她而言,义气便是一个感情的冲动,受不了兄弟朋友遭到不幸。然而冲动只能是一时,不能一直冲动下去。
“我还怕当这个观主。不是我夸口,以我的江湖声望来这里争抢观主说是稳当,实际上欺负了这些江湖朋友,人家不容易有个机会,我却来挡了人家的道。”金伯年叹了口气,撇了撇嘴巴,“不过唯今之际,不当也要当,纵然这次杀了庄王,总不能灭了襄阳王府,日后就是后患无穷,我不做又有谁来?”
再世越女真的服了他。这个人如此冲动,尤其更加倔强,真正是一根筋哪。细细一想这样也好,等我把他迷到了,他也会如此认死理,他那几个兄弟也说他不动,打他都不会跑,这忒好了!
再世越女禁不住笑意盈盈,娇滴滴道:“大哥,你一说锄强扶弱,一说为了缘,小妹听不懂。”
她只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金伯年苦笑,这个女人看着如此聪明,怎知会笨成这样?于是细细讲道:“有人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是有义气,其实不然,这只是遇到了管,可管可不管,不叫义气。义气是那句话,是卖命卖给识货的。这里面有学问。庄王如此势大,便是识货的也是不够,要极其识货的,我与周道长神交,他便是极其识货的人,我能为周道长拼命,我有难周道长也能竭尽所能为我做事,不会负我。说来周道长便是我的人,不然又何必来趟这趟浑水?”
“你也忒不把庄王放在心上,你们五个人就这么来了,就指望你一口金刀无人能敌?”再世越女替他着急。
金伯年喝口酒道: “那你要我怎样?”
“你便是一心一意之人,你便是个冲动之人,还是一直冲动,服了你。”再世越女说着,拉了椅子坐到他的旁边。
“我哪里冲动了?一向便是如此。”金伯年头有点晕。
再世越女道:“你是一向如此,一向如此冲动。”
“我一直如此……说不清了。”金伯年更晕了。
“你不能将对周道长的义气分一半给我?”再世越女狡黠地笑着。
金伯年愣愣地望着她,你又没有危险,怎么分给你?
再世越女站起来,盯着他道:“你不是对周道长一直冲动么?我要你对我冲动,一辈子对我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