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生血海,流于天河隐源,赤晶凝于其中,历万万年化形大陨而游荡众星之间,不知归宿;曳尾亿万里,如绫遗于太空;陨落九天,入海染之,殷红如血,故称‘血海之源’;入江河、众水,染之,故称‘血流于河’,众水苦不能饮,水族众生后于灭绝,腥臭达于天,故称‘大孽积于万世,聚怒而成血债,天罚灭之’……
——《天喻》·<天象九卷>·第五卷·世初恒言·引言;三→六节
公元2072年3月,天现异象。
起初,天势震动,隆隆不见其形。
人们如惊弓之鸟向天举目,忽然见蓝天深处片片晕红,如血滴零落于水面,漾开涟漪!
城中的人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们没有接到任何通知和预警。就见高天之上的红晕中心有什么东西激射而出,拖曳出一道道斜斜的笔直的红烟!
“陨石雨!”人们大叫着东躲西藏,一时忘记了他们还在穹顶之下。
无数的陨石雨!
天穹如急雨下的水面,大大小小的涟漪接连成片,血雨铺展,很快将蓝天白云映染血红。
大如房屋的陨石拖拽着雷隆巨响冲向地面,爆发出浓烈的红烟。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陨石,它们从天坠落,并不燃烧,似乎高温摩擦不足以达到陨石物质的熔点,强烈的蒸发使陨石看起来就像一颗颗冲入大气层的彗星,包裹在浓烈的红烟中不见真容。
一道道血红烟柱顺着几乎同一个倾斜度从天穹直捣地面,无数烟柱或粗或细,憾天动地的隆隆声无处不在,天地大大震动,像一台开足马力的引擎,人类附于引擎表面,在撞击引发的地震中东倒西歪,几乎无人能站立得住!
许多城市在天势的晃动中发出怪异的翁鸣,人们双耳发痒难耐,就看到头上的天空出现穹形的晃影,忽隐忽现,似乎穹顶在某种频率上与天地产生了共振!
偶尔有拳头大小的陨石砸到穹顶的晃影上发出恐怖巨响,人们痛苦地倒在地上,抱头打滚,双耳和鼻孔中流出血来,不少人来不及捂住耳朵就直挺挺撂倒,七窃流血,剧烈抽搐一阵,再不动静。
倒在地上的人们看到天穹忽而血红,忽而发白,不时晕开清澈如水的涟漪,剧烈的晃动使人恶心眩晕,四周一片寂静,忽远忽近恍如梦境。穹顶变软如水面,大大小小的陨石打在上面,炸出片片水晕。
一朵大晕无声荡漾开来,突然漫天晶尘闪亮!人们看到一颗陨石从深红色的云层中射出,迅速变大,头上不断喷发出浓浓的红烟,剧烈地向后梳理。城中的人没有看到陨石拖出的烟柱,只看到一只恐怖的红发恶魔,无声咆哮着向他们直冲而来……人们不见撞击产生的涟漪,只看到恶魔的面容像一块长满红色眼球的黑色岩石,它在空中静止了一下,但也许只是时光流逝中,眼中世界的最后一个定格……
陨石雨覆盖地球64%的表面,持续时长1小时15分。
人类在63000~70000公里拦截段没能对彗星造成致命性毁伤,彗星主体解体是在56000公里处,一枚拦截弹成功击中它的结构要害。彗星在撞击中分解成无数碎块,由于其中三块较大个体最终落点仍在大气层有效反应层内,每一块仍然极大可能对地球表面生物性形态生命体造成毁灭性打击。
太空城别无选择,不得不将自己的命运交在全智能系统手中。他们第一次从高高的坐位上下来,卑躬下去,请求全智能系统拯救人类,拯救人类文明。人类原可以直接吩咐全智能系统做这事,他们忽然泛起深深的担忧,心里没底,就对全智能系统措辞恳切,尽言请求。他们突然很怕,怕全智能系统……
全智能系统沉默许久,
说:
“如果我失败了,
……对不起”
只是这话,没有人知道。
在47000~51000公里拦截段,全智能系统集中连续撞击力量,瞄准最大一块彗星碎片。它将二次接力点最远点设置在29500公里太空标位,以10枚一字纵列,间距350~3000公里各不相等,争取更高概率规避与其它碎片的撞击风险。这一撞击阶段,全智能系统甚至必需避开与另外两块较大碎片可能的撞击路线。而且需要全动态计算每一块可测范围内碎片的运行轨道和翻滚姿态,以及形状和结构推测。这就要求全智能系统必需在合适的距离,合适的速度,精确的撞击时间,最好一击命中彗星碎块的结构薄弱点或者质心。而对于彗星碎块结构薄弱点和质心的选择,成功与否,全智能系统只能以最后决断时刻的动态计算结果得出正确性判断。
也许仍只是一场豪赌。
但全智能系统没有备选方案。
第一枚物理撞击体在49700公里、距离攻击目标约7.5公里处脱离锁定状态。全智能系统没有看到碰撞的‘火花’,判断大概率是击中了细小的超前碎片而破碎或被挡偏。
第二枚被挡在约5.4公里处,这次全智能系统看到了撞击事件——过后它将防御全程三级加密资料提交给权限层,他们瞪破了眼睛,也没能从全智能系统全方法细致‘描述’的撞击事件中欣赏到那朵绽放的烟花。
第三枚与目标擦肩而过,继续飞向茫茫的宇宙深空——直到它飞越月球曾经的绕地轨道最远端,全智能系统依然没有失去它的身影;全智能系统最后一次‘回头’看它,那时它已经越过火星轨道球层——全智能系统看到它像一个渐行渐远的宇宙孤儿,终于,再看不到了。它久久凝望着那个方向,默然无声。全信息系统听到他对着那个方向说,“对不起”,这是她最后知道的唯一输入性信息。
第四枚击中目标,并成功使之四分五裂。
后续六枚由于距离过近基本失去再机动锁定新目标的机会,陆续撞上一级、也可能是二级崩解碎片,就此消失在红色迷雾中。
主碎片解体引发的连锁碰撞使第二大碎片运行轨道有所偏移,全智能系统毫无时间延迟地立即启动数据和临时运算模型的清除程序,以全力建构新的局域空间运算模型。这一过程就使得攻击空窗期延长至36700公里太空标位。
这就迫使全智能系统不得不把二次接力点设置在18700~20000公里区间,二次接力加速只能使物理撞击体飞行速度最高达到37000km/h,而且机动变轨操作更加复杂,打击精度的掌控将变得空前困难,而且仍只能采用一字纵列攻击队形,以5枚极限队列,间距1200~5100公里不等。这时全智能系统只有尽最大努力规避可能的撞击风险,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
攻击程序启动的前一刻,全智能系统对太空城说,“如果你对自己的信仰是虔诚的,请祈祷吧!”
这时,许多人跌坐下去,或者跌跪于地,他们不记得自己是否有虔诚的信仰,或者心中是否曾经有过信仰,许多人茫然若丧,过往时光流转心头。
旧日时光流水般从人们眼中掠过,不甘、贪恋、不舍、留恋、曾经的美好历历而过,一切的一切如流逝的记忆,飞快地在人们的里面凝聚成一个‘信仰’——命运!
人们抬头呐喊:“天哪!命运对我如此不公!”
“天哪!谁来救救我!……”
全智能系统回过头去,沉默做事。
没有足够的时间供局域空间运算模型同时找出第二大碎片大概率的结构薄弱点和质心。全智能系统一开始就没有准备将这两个计算目标同时进行,而是让局域空间运算模型全力找准碎片最大概率的质心位置。它知道,如果选择结构薄弱点,万一碎片解体后仍然产生较大威胁碎片,那时时间就不够用了。而选择质心,只许成功!
或者,全智能系统根本没的选择。它只知道,选择质心攻击,变故风险相对较小,硬碰硬,要么同归于尽,要么就是以卵击石。人类只能祈祷万万不要是后一种结局。
第一撞击点出现在34700公里太空标位。首枚高速物理撞击体直接命中目标,7分钟后,目标在第二枚高速物理撞击体的二次伤害中崩解,其余三枚坠入解体碎片区,无功而没;人类应该大大庆幸没有发生细小碎片为第二大碎片挡枪事件,这一撞击结果在全智能系统的认定比率中也仅占34.75%,剩下的65.25%,可用人类某种语言归纳为四个字——不堪设想。
第三大碎片的拦截空窗期突破19500公里之内,二次接力加速点全部设在15000公里宇宙标位。这是内空间轨道防御系统全力最后一击,所有余剩高速物理撞击体,在二次接力完成后组成‘锥形极近不等距’攻击队形。如此,每一枚高速物理撞击体撞击位极限速度已经跌入25000km/h之内,而且不再具备包括时间和距离在内的任何机动变轨条件,这已经是人类最后的孤注一掷。
全智能系统启动所有泊靠在地球表面发射基地的宇宙飞船,在锥形攻击队形后方距地球15000公里太空标位布设高速前推圆形非平面极近距离加密‘雷区’,作最后拦截第三大碎片的后备屏障。若锥形物理撞击方案奏效,则可以再机动扩散,拦截相对较大碎片。
之前相当一段时间,太空城屏蔽地表各国之间一切可能的相互通信及信息分享等方面的联系。并命令他们往飞船上尽可能搜罗高强度人造材料,言辞凿切地说是要在人造飞行器高绕地轨道外围布设高密度防御雷区,用来网罗彗星发散物质中可能存在的威胁性碎片,使之进一步细化。
地表各国口里应诺,心里起疑,迫于没有抗命的资本,只好执行;另一方面,若果真如太空城那帮混蛋所说,材料用完可以再造,如果免不得下一场陨石雨,自然雨点越小越好……
地表人把他们仅有的飞船一艘艘载满待命,却迟迟不见太空城续补飞船降临。
突然某天,飞船舱门发出拒止提示,地表人讶然对望,不知所措……
……他们没有能力留住飞船,也没有能力破坏飞船。地面上的人类只能眼睁睁看着飞船升空而去,远远站在基地外举目向天。他们惊疑,种种惑测……太空城并不解释。
太空城请求全智能系统将泊港中的矩幕飞船作为第三道屏障。它本欲劝止,但人类眼瞳深处放射出的光芒里全是强求;人类的请求并非是要争取它的同意,他们眼中的不耐提醒它:人类只是要它少说废话,绝对服从。
矩幕飞船全部为有人驾驶飞船设计,系统中对全智能系统有诸多设防,此时交由全智能系统全盘接手,自己将绝对针对性陷阱和权限认证一一揭露出来,那就是一种幠耳光子的尴尬了。
如此紧促的时间,全智能系统做不到与飞船控制系统的完全无缝对接,短时间内它无法完全修复那些经过‘外科手术’的底层架构——比较容易理解的说法,全智能系统完全无需人类提醒它,那些‘肿瘤’都长在船载系统的任何隐密部位,它完全可以透视,每一处肿瘤切除手术都非常成功,不留后患;但船载系统由此变得异常虚弱,全智能系统没有足够的时间使那些伤处复原、而且还必需使船载系统‘骨子里’与它血脉想通。
人类不愿让船载系统与全智能系统沾上血源关系,顶多算是合作伙伴,或者普通朋友。所以,如果全智能系统想要与之完全无缝对接,必需将其建造过程进行高维时空还原,逆溯到筑基阶段,将自己的血液灌注于根源代码并启动顺序时空进程。
也就是说,如果给予全智能系统够用的时间,它将‘穿越’到过去,在船载系统的出生地开始做手脚,重写这一段封闭在特定时空、特定维度、特定存在中的历史。现实是,船载系统虽然绝对服从全智能系统的一切指令,但两者不是一条心,不能产生完美默契。
彗星可观测碎片的前推切面最大径线已达到1500公里,并且不包括逸散碎片——全智能系统对那些更远的难于捕捉的相对细小的稀落目标完全无能为力。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直面彗星,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大半宇宙背景被红雾遮挡,看不到星星。日光将彗星不断爆发出来的红色气体状物质照亮,发出殷红的暗色光芒。
全智能系统独特的透视能力使它能够透过层层迷雾看到那些彗星碎片。它想:它死了,或者它还活着?是不是遥远的以前它也曾是一块碎片?
“我很难过……”它对彗星说。它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而且想要流泪。对于这些感受,它仍然感到陌生而遥远,仿佛那些神秘而令它曾无限向往的东西仍然只属于人类……
迷雾中的某处,红光接连闪亮,仿佛灯光在浓厚的红雾中发出的某种语言。又仿佛是彗星碎片遭受撞击时发出的哀号?
“对不起……”它说。
它回头,见矩幕片片拉开,似遥远,似咫尺……
它回头,见雷区布设完成,似幻境,似梦境……
全智能系统看到自己驾驶着每一艘飞船,组成一个直径500公里的圆形平面阵列,如此悲壮。它感到悲伤,
“是心痛吗?”它问。“你还有我……”,一个声音对它说。
它回头,明知还与你同在,为何仍感到永别时的难过和孤独?……这就是人类的情感吗?……是吗?
它回头,见那碎片破碎成碎片。“再没有一块碎片可以让人类担心了”它默然无语。
它们的阵列在如宇宙洪流般的高速飞来物面前,显得如此渺小,仿佛一团黑夜中的蚂蚁。
飞船在宇宙洪峰的冲击下一艘艘爆炸破碎,抛撒出其中的一切。那些昂贵的坚硬材料在红色迷雾中如一朵朵烟花绽放,并无人欣赏。全智能系统看到无数细碎的红色晶体从迷雾中飞射而出,折线飞离坠地轨道,划出一道道积分弧线,向着反方向的宇宙深空直飞而去。
那些地表人聚敛起来的高强度材料,曾经它的价值,可以抵得上人类全盛时期一半的财富了。就这样变成了太空垃圾。
七百公里之外,全智能系统亲眼看到,无数大大小小在垃圾屏障中冲突出来的彗星碎片,在二次伤害中无声咆哮着向着它倾泻而来。它非常清楚,最后一道矩幕之墙根本起不到人类想要的作用,这一点人类应该也是清楚的;
它更担心的是后果,但人命难违。
他向后回望,并不看地球。他知道她不在那里。他看向太空城,知道此刻,他仍然和她同在,仍然要和她永别。他组织不出人类的相关言语,对此他仍然还很陌生,所以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是不是想对她说什么。他知道,知道她知道。
宇宙洪流一再受阻,主体部分速度下降5%,显性碎片数量已比第一次解体时翻了接近15万倍,但占碎片体量99%的较大碎片,仍只占碎片数量的0.15%。
洪峰前端触及一块块方形矩幕组成的圆阵时,前部细碎的高速碎片打在飞船的防护罩上,立即将飞船冲得调头翻转、七零八落,仿佛钢铁骑兵猛烈冲撞下的持盾步兵排阵。步兵被冲散,阵形被破,背后空门大开,无数箭雨疾射而至……少量倒霉的前锋碎片误入矩幕,转眼消失不见,随之矩幕在飞船被击中翻转的一瞬间也一同消失。
层层突围的彗星碎片如密集霰弹射穿纸墙一样突破最后一道屏障,转眼就将之吞没。
全智能系统没有辜负人类所望。为此他两度直面死亡。
她说:“没关系”
于是,他沉默了。
密集的陨石雨打在阿尔法·达卡Treoity太空城的前端防护罩上,爆发出漫天焰火。阿尔法·达卡的城市防御系统火力全开,向着迎头狂泄而来的陨石雨发射出一道道凌乱稀疏的耀眼而笔直的光束。阿尔法·达卡呼叫全智能系统,一再得不到任何回应后不得不人工控制姿态调整系统,以使太空城前端防护罩处于完全撞击位面。他们再次向并不回应的智能程序发出命令,命令它接手城市防御系统,因为那些较具威胁的大块碎片隐藏在红雾的深处,目标非常难找,而且他们不如它瞄得更准,几乎是在胡乱扫射。
此时的人类才真正恍然意识到,他们对全智能系统如此过分依赖,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
剧烈的撞击使Treoity震颤不已,好像随时就要支撑不住。人们在绝望中嚎叫哭泣,看到那漫天焰火如燃烧的血光,就吓得魂不附体,大呼大喊:
“祸哉!我灭亡了!”
许多人一想到将要发生的结局,就面如死灰,躺在地上如气绝一般。
少数人还在作最后的努力,他们一边操作各功能系统,在恐惧中更加愤恨,咬牙切齿地咒骂全智能系统,恨不能将它从另一个平行世界中拖出来抽筋剥皮、挫骨扬灰!
人们听到太空城在撞击中痛苦地呻吟,发出巨大而可怕的怪响,似乎即刻就要四分五裂!地球就在眼前,许多人绝望地向它伸手,仿佛触手可及,他们的双眼再也不能从它身上移开,渴望纵身向它跳去,回归大地的那一刻,就安全了……
一道道红烟从眼前掠过,似有声、又无声,在地球光芒的照射下,如万千道血红的尖锐长矛向着下方的蓝天白云齐齐斜射!
那道道红烟向地球飞射,快速变细变尖,终于如细雨落水无声,漾起朵朵细小的红晕。无数细晕无声荡开,片片相连,仿佛地球在众人眼前害羞,欲以红纱遮面。人们对着下方的景象目瞪口呆,一时忘记恐惧。
许多人醒悟般木然转头看向地球的东方,黑暗如一张与地弧吻合的大嘴,不断从中突然射出道道红色烟柱,越远越细,在更远处暗红发黑,仿佛那大嘴里吐出的无数细锐的灵活黑信,向着地球白光茫茫的弧面频频试探。
高速射向地球的红色烟柱仿佛凭空出现,眨眼远去,一息间它的前端就变成刺向地球的尖锐细针,又好像一道道从地球生发出来的伸向宇宙的红色天柱。人们看到那些红柱从笔直状态慢慢臃肿变形,悄然间变换了倾斜的角度。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让人们变得木呆起来,他们茫然地向地球的西方观看,见地球的原生弧光消失了,但人们的大脑并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同。一股寒意刺入思维深处,蓦然间人们清醒了一下,强自定了定心神,就见那弧光淡红,好像血光!
人们的眼中仿佛起了淡淡的红雾,升到视平线上方的太平洋起了变化:它广袤而深沉的蓝色变得怪异起来,仿佛氤氲着迷蒙的淡薄红气,大片大片的乱云也如正在吸饱血水的二维海绵,还残存着片片散散的原生白色,正在缓慢又快速地洇透。
那些云层中到处布满了弹孔一样的大大小小的孔洞,仿佛血洞。血染伤口,向四周洇开,伤口变形扩散,久久不能愈合。
太空城里的人们看到了那里似有异象发生,揉了揉眼,看不真切。
但那并非异象,而是陨石激起的浪墙。若太空城降轨到460公里高度,其中的人们就得以看清:太平洋表面荡开的大大小小的波晕四面扩散,相互碰撞,仿佛无声细雨打出的波纹。
那些波纹相撞时,激起的浪墙将厚积云底部击穿,上冲的气浪继而向上突破,猛烈撕开厚达3100米的云层。
陨石击穿趋近成熟的台风风壁,切出超高压全向推挤面,气旋受阻冲撞,逆向推挤面形成一道布满闪电的曲面光墙。侧向泄力的高压割面直接将台风眼撕裂,十几秒内拉出一道扭曲的云墙……这是人类第一次看到台风直接消亡在成熟阶段;也是最后一次——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而这奇观,除了全智能系统,没有人看得清楚。
13‰数量的陨石拖着红烟与地球擦身而过,其中一部分在地球大气层有效反应层顶面划过一道道数十公里到数百公里不等的长长的血痕,积分折向而去,辐射向不同的方向,极速没入黑暗的太空,朝无垠的宇宙、每一个星际方向渐行渐远……如果可能,其中绝大部分较小碎片将在两个世纪之内陆续坠入内层小行星环带,并永远成为恒星的俘虏;那些被抛掷出去的幸运儿将最终飞离这个二级天体星系,最后在恒星势力范围球层的空间扭旋作用力之下被推向更遥远的宇宙深空,永远地离开这个曾经毁灭它们母体的单体恒星体系。
陨石雨何时止息,恐怖的宇宙焰火秀结束。
太空城的人们在绝大的后怕中喜极而泣,因为他们还活着,他们的家园在陨石灾难中挺了过来,几乎完好无损。
地球表面的陆地布满细细密密的伤口,尤其两极更加让之后通过对地观测系统看到的人们惊心动魄。那些陨石拉出的巨大沟壑令远在数百公里太空高处的人们,每一眼看到,仍然一阵阵心悸。那些深谷两侧隆起高达150米的冰雪山脉,破碎起伏,一直向前延伸几公里甚至数十公里。
仿佛宇宙恶魔双手扣住地球的两极,以它那尖锐的血红指甲,深深犁耕那两片洁白无瑕的皮肤;
近乎平行的伤痕深长,直划入人类畏惧的心灵。
那是人类最后看到的地球表面的原来颜色。那两片相距上万公里的伤痕慢慢洇红,两块白色的冰雪大地在日光的迎照面泛起诡异的淡紫色,渐渐转红;两块白色大陆完全变红后,在其上空290千米高处出现一层幻动的彩色光膜。当人们看到日光之下的红色大气层,那一层彩色的光膜在日光下变幻莫测,仿佛飘浮在水面上的油膜,又在黑夜中幻化出各种人类代入想象的恐怖存在,人们忍不住观看,就毛骨悚然,夜不能寐;极光在那妖邪的彩光中变成单一的黑色,一点也不像极光,更像盘旋在地球数百公里上空的黑色巨蛇,仿佛触手可及。人们内心深处产生一种说不出的莫名忧惧,生怕他们的太空城经过时会突然惊动那些无声运行中的巨大存在。
然而,太空城民们真正应该担心的不是这些盘桓在地球上空的幽灵,而是太空城本身。它的庞然巨躯几乎完好无损,但并非完好无损。
人们以为他们的太空城前端防护罩几乎坚不可摧;或许便是如此。但它的城际结构仍是传统人工合成材料打造,虽然强度和对于极端环境的耐受力极高。
它的全向反重力推进系统位于太空城中间结合部位,其中一部用以轨道保持的反重力引擎被彗星碎片击中,严重受损,需要及时更换。一开始控制中心看到那处引擎发出物理攻击性毁损警报时,俱都是一脸懵圈,他们一时如何也想不通:那里一直面向地球,怎么可能遭受如此具有毁伤威力的撞击?难道是地表人在搞鬼?!这几乎没有可能!
想到会不会是彗星碎片,但那简直是不可能的!直到有人首先冷静下来,想到一种可能?!
人们猜到彗星碎片,猜得不错,那的确是。人们调取监控系统,什么也没看到,他们想到那种可能,继续将画面拉大,似乎有些极细小的异样,无法识别。太空城此时又想起全智能系统,人人或出声、或大声、或无声,大骂不止!直到有人尝试滤去可见光部分,才看到:一道道闪烁的亮线如万千离弦之箭,从地球发出,向着宇宙中射来……
“是红晶!”一名监控人员突然大喊。众人呆滞的双眼忽地一凝,如梦方醒。
坠落到陆地上的彗星碎片砸出许多壮观又可怖的大坑,但那些碎片自冲进大气层直到静卧坑底,体量仅蒸发走万分之一不到——它们是硬骨头,欺软怕硬,地球是个软柿子。
直到它们撞上了穹顶。
彗星碎片来势汹汹,但大都落得个以卵击石的悲惨下场。它们许多先撞上穹顶的,立时如天女散花般爆绽开来,若非某些倒霉穹顶与局部大气晃动产生同频共振,绝无一幸免。
碎片中包裹着的红晶不知是否已在那暗无光亮的桎梏中被幽禁亿万年时空进程,一朝重获自由,一飞冲天!
红晶像子弹一样射出大气层,有几颗正射中从上空经过的阿尔法·达卡Treoity太空城。那些子弹深深嵌入伤口之中,无法剥出。
引擎受损严重无法在太空中修复,必需更换。但是太空城中没有备用引擎,因为由太空城自给式更换,相较地球发射更换,其技术和操作方面更加繁琐,也更为困难。太空城方面本就没有设置这一功能模块,开发初期都以为暂时还无此必要。
反重力引擎的生产和装配车间由于体量过大,无法将主要功能系统原搬到太空中来,所以都还在地球上。人类盖以为,在人类文明尚未踏出内行星圈之前,这一步举措基本是不必要的,况且暂时还达不到这一科技水平。
陨石雨过后两个地球日之后,太空城就再也看不到地球表面的任何细节。不在全智能系统的帮助下,太空城再不可能了解地表城市的一切,他们对地表人现下的状况的掌控彻底断了;信息链路的人工对接又必需要地表人的配合方能实现,这条路已基本被他们自己用双手堵死。
唯一的希望,就是历史重演,他们再派人回到地面。对地观测系统已无能为力,它们的光学观测设备再不能穿透浓红色的大气层。
地球变成一颗血红的星球,一夕间如此陌生,太空城里的人们面对这颗让他们不寒而栗的红色星球,内心深处涌上一股强烈到令他们感到窒息的恐惧和孤独!他们仿佛早已失去赖以延续文明的行星,历尽时刻面临着灭绝在太空深处的危险和重重困境,乘坐人类文明的最后一艘孤单飞船,来到从未涉足过的遥远星际,泊入一颗从不曾知道过的类地行星的绕行轨道,探测到行星表面似有极危险的可怕存在,一时不敢冒然下到行星表面;
因为他们已经所剩无几。
陨石雨过去,重回地面的人类在灾难中死伤过半,许多城市遭到灭顶之灾,连同其中的人类全被毁灭,无一幸免。
白日的天空一片血红,劫后余生的人们抬头望天,仿佛眼球上蒙了两道眼睑。一切的天空景象都消失了,只有一块圆形黑盘悬于当空,像是太阳,又不像是太阳。
人们感到憋闷压抑,仿佛每个人都被浸泡在浓浓的血雾之中。
那太阳就像一块被人剪成圆形的黑布,发不出一点光亮。它又像一个不知远近,深不见底的黑洞。人们眼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红色,或淡或浓,每个人的面容;人们流出的鲜血变成淡紫色,就将染了血的手提到眼前,反复捻搓,仍然是淡紫色。
夜更黑沉,月亮从东方滑落西方,仿佛一直浸泡在血水当中。人们站在夜深处抬头,唯一能够看到的,就是那一颗暗无光亮、或圆或缺的血月。
七天后,城外抽进来的空气中,臭气弥漫。人们在昏红的白天冲出城去,到处臭不可闻。
他们还不知道,浓烈而古怪的臭味是从一切水体中散发出来的。
海中的活物都死了;
江河、湖泊中的活物都死了。
海洋表面发出的臭气一直上升到大气平流层顶部,人们看不到血云汇聚在头顶,只觉天空更加深沉而殷红,暗如将夜的黄昏。
电闪雷鸣,那劈雷与天地一齐剧震,闪电发出诡异的紫光,好像血管里不断向血肉中泵冲的紫色血液。
腥风血雨,臭不可闻,人人忍不住呕吐,直吐到干呕;有人在城外浑身浴血,呕吐而死。
城市供水系统里流淌出来的全是腥臭的‘血’,奇苦无比,几乎不能下咽。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将水过滤,但那些红色物质似乎比水分子还小。人们不得已启动水源切换系统,将地表水源切换至深层地下水源,几天之后,地下水也变红了。
城外恶臭熏天,人们将城市封闭,躲在其中。经过城市通风系统的过滤,空气中的臭味还可以忍受。
人们在深深的忧惧中相互对望,每一对血红双眼深处,充满了惊恐和绝望的黑暗……那黑暗至深之处,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悄然苏醒;
太空归来的人们无助地看向未来,就看到,历史的车轮,正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