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附近的渔家大多都受海西帮庇护,尽管日泉镇现下混乱不堪,可以此为生的营生也未断绝。
雨越下越大,飘忽的雨水混合融雪,慢慢注入日泉河中。
大部分渔船刚刚驶出码头,剩余的船夫们已收拾好工具纷纷回屋,他们一边诅咒着天气,一边在炉火边喝着烧酒,将湿粘的斗笠和蓑衣烘干。
小婉的动作最为迟缓,她故意在码头多待了一阵子,似乎在期盼等待着什么。
随着温度越来越低,她收拾好东西,紧了紧衣襟,也回到了自己家中。
家里从来都充斥着鱼腥味和盐咸气息,小婉对此早已习惯,以至于她很快闻到了不寻常的味道,血腥的气味。
木门刚刚合上,她警觉地抄起了门后的鱼叉,原本窄小的家中一览无遗,又哪里藏得下人,只是最近的日子并不太平,她常听父亲和几个渔夫闲谈,说是海西帮的许多头目都意外失踪,甚至有人在日泉河上打捞起许多海西帮众的沉尸。
随着窗外的湿风突入,她才发现桌上有一口布袋,显然是不属于自家的东西。
小婉好奇的靠近,布袋上沾有殷红凝固的血迹,酥软的面料显然是在水中泡了许久。她用颤抖着的手微微打开袋口,里面盛满了令她难以置信的事物。
一满袋金子。
不知为何,她很快联想到了那日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白袍少年,那名少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
在他匆忙离开后,有渔夫告诉小婉,这人是镇上的捕快。
但她已想不起名字。
渔家的房门推开,小婉看着湿叶纷飞的屋外,什么人都没看见。
远处的纪伯虚观望了几眼,他嘴唇苍白,目光如炬,直到小婉将屋门重新关上,他才缓缓吐下一口气。
伴随着咳嗽和疼痛。
他总算完成了原云踪的遗愿。
现下纪伯虚对日泉镇已经毫无留恋,心中只期盼赶快与妻儿相聚。
他将原云踪的龙纹佩刀包裹好,负在背上,趁着天色尚早,江雾弥漫未散,混入民巷。
雨点嗡嗡地打在他的草帽之上,纪伯虚脚下愈来愈快,转出这条街角,镇口就在眼前。
他们一定到了老刀驿站,他们在等我。
纪伯虚脑子里都是蒋盈和纪平的脸庞,耳边萦绕着的,是妻子在床边的咳嗽声,以及儿子打猎回来后爽朗的笑声。
这种力量又促使着他的脚步更快。
但他身上几处伤口的血也流得更快了。
生命和时间都在快速流失,他包袱中的黄金,也愈发沉重。
可是,更令他心下沉重的事情发生了,纪伯虚孱弱步履的身后传来了其他声响。
屋檐和廊墙上,有人正跟着他。
纪伯虚心里清楚,他在镇里耽误太久。原本,他大可趁着夜色从水路离开,可为了原云踪,他依旧义无反顾的回到码头。
这一来一回间,封老大的手下又重新跟上了他。
纪伯虚脚下不停,直到前方也出现了两人。
“纪捕头的本事还是让我们吃惊。”
纪伯虚认出了说话这人,是那夜护卫匡不鸣三人中使剑的那名佣兵。
而站在他身旁的是一名身穿鹅黄衣衫的少女。
“荆姑娘,你初来乍到,这个功劳就留给你。”那人转头看向少女说道。
这名少女正是荆箐。
在红山一役后,她来到日泉镇为封老大效力。
像她这样的武功,封老大没理由不用,尽管她曾是衮老八的佣兵。况且衮老八遣散手下,入赘凉州谷家一事,早已传开。
荆箐打量着纪伯虚,这名老者已是伤痕累累,气息不畅。她明白这名同行是想卖自己一个人情,好让自己在封老大面前挣些地位。
这种意图在佣兵之间很是少有,当然,荆箐清楚,这个叫卢亮的佣兵看自己的眼神从来就没正经过。
荆箐没有正面回应他,也不想对上他的眼神,径直上前一步,腰间的软剑旋即提在手中。
纪伯虚靠在墙上,深深的绝望几乎将他击垮,令他难以站立。
荆箐缓步上前,朝着纪伯虚走来,她脸色冷漠,心中却有些犹豫,这人伤势严重,就算自己轻轻动根手指头,恐怕就能要了他的命。
这时,零碎的脚步声响起。
几名佣兵脸上都浮现了一丝不安的神色。
一队官兵冲进了街道。
“纪捕头!”其中一人认出了纪伯虚。
“你们几个是干嘛的?”为首的李捕快喝问道。手下的捕快们都已严阵以待,毕竟这些携带兵器的江湖中人,有的站在墙头,有的堵住街角,一看就不是善茬。
尽管官差们就在眼前,纪伯虚仍旧死死盯着荆箐,不敢大意,他已看出这几个佣兵并不打算就此收手。
卢亮微笑道:“听说纪爷已不是捕头了。”
“干你屁事。”李捕快怒目而斥,周围弟兄们都已拔出兵刃,但他们没一个人敢上前一步,寻常的捕快,又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
只能试图凭借身上这身差服威吓下对方,希望他们能够知难而退。
卢亮嘴上依旧挂着笑容,身后的荆箐还是缓慢朝着纪伯虚走去。
墙头的一名佣兵已经跳了下来,同时,另一边街角的两人都慢慢走来。
双方一触即发。
“这不关你们的事情,李老弟,带着弟兄们走吧。”纪伯虚提着气说道,他了解,一旦动起手来,这些跟着他多年的小兄弟们,都会无一幸免。
若是海西帮和西苍马家的弟子,不到万不得已,他们还不敢跟官兵明面作对。
而这些人,无一不是杀人不眨眼的佣兵。
李捕快咽了咽喉头的口水,看着重伤虚弱的纪伯虚,又鼓起勇气喝问道:“你们是哪门弟子?看见官爷,还,还不给老子,给老子走。”
李捕快的话音也已有些颤抖。
“他们可不是什么‘门派弟子’,都是些拿钱卖命的佣兵。”一道人声从捕快们身后传来。
李捕快回过头去,心里的担忧和恐惧都一扫而空。
“鲁堂主,你来了。”李捕快认出这人,是碧青帮蒙骏手下的堂主鲁昭光,那日程县令亲自去门口接洽蒙骏和万泣等人,一众官差都看在眼里。碧青帮跟程县令自然是有莫大干系,是友非敌,几名捕快都定了定心,有了底气。
而跟着鲁昭光一起的,还有韩轲。
他和蒙骏返回日泉镇后,便一直在和碧青帮的人行动。
韩轲从这几人身上嗅出了佣兵的味道,对此,他十分清楚。
卢亮端详一番鲁昭光的衣着服饰后,抱拳道:“阁下是碧青帮的人?”
“你既然认出来了,还愣着干嘛?没听见这位官爷的话?”鲁昭光沉声道。
卢亮脑子急速盘算后,客气道:“失礼了,告辞。”
说罢,他给几个同伴使了个眼色,佣兵们都往后退去。
荆箐看了韩轲一眼后,跟卢亮等人,消失在了街巷之中。
“原来佣兵之中还有些美人,这我倒是没料到。”鲁昭光转过头笑着对韩轲说道。“听说韩兄弟以前也干过这行当,这等姿色的女子可曾见过?”
韩轲摇头笑道:“餐风饮露,黄沙满地,就算这些江湖女子模样再好,时间久了,哪里还留得下姿色。”
“是,是,这话不错,如此看来,这个妮子肯定入行没多久,可惜可惜,江湖上打打杀杀,女人来凑什么热闹。”鲁昭光眼里闪过一丝淫邪念头。
听到他的话,韩轲心里又想起小妹,他这个妹妹偏偏又是喜欢在江湖奔波的性子,不知她现在是乖乖待在西苍,还是跑哪去‘凑热闹’了。
鲁昭光见此间事毕,也没多瞧这几名捕快一眼,转身先走出巷子。
李捕快几人围着纪伯虚,不住地询问他的伤势,脸上多是关切之意。
“纪老哥啊,你怎么搞成这样子了。”
“快,快送他回县衙,找祝医官救命!”
“原,原兄弟呢?你们没在一起?”
“先把王巡检找来吧,纪捕头怕是不行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话语中都带着哭腔。
纪伯虚脑子里昏昏沉沉,视线扫过眼前这帮兄弟,心里想的却是背上这包黄金。
他们都值得信任,值得托付。
正因如此,纪伯虚才不敢托付。
那帮佣兵一定会紧跟其后。
将黄金托付给谁,谁的小命就会难保。
韩轲看在眼里,心下好奇,发问道:“这位前辈是何人?怎地会被佣兵追杀。”
韩轲只道他仍是在职捕头,被佣兵追杀也算是件怪事,所以多嘴一问。
“他是咱们镇上鼎鼎有名的纪伯虚,纪捕头。”其中一名小捕快连忙介绍道,这人虽不认识韩轲,但也清楚现在局面,连程县令都得看碧青帮脸色,眼前这人年纪虽不大,估计也是碧青帮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然怎会跟那个鲁堂主走在一起。
“纪伯虚?”这个名字韩轲甚觉耳熟,可一时间也无法想起。
“韩兄弟,别磨蹭了,咱们还得张罗明晚的酒席。”鲁昭光的声音传来。
韩轲并未理睬,反而走到纪伯虚身前,开口道:“纪捕头可认识邱忘怀?”
纪伯虚已看不清眼前这名少年的模样,但心中却是一动。
“你,你是他什么人?”纪伯虚挣扎着说。
“我是他的师侄,我叫韩轲。”韩轲猛然想起什么。
童年时,邱忘怀经常跟他们兄妹讲起自己年轻时行走江湖,探查奇案的事迹,其中一个故事中,时常提起一个人的名字。
而那人的名字,就是纪伯虚。
纪伯虚轻轻点头,他还有印象,邱忘怀有个师弟,是姓韩。
他颤颤巍巍的手已提不起沉重的包袱,只能将它抱在怀里。
他打量着韩轲,观其气度相貌,不像是普通的江湖汉子。
惨白的嘴唇已无力张开,又或是不忍张开。
韩轲握着纪伯虚的手,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心里一热。
“前辈,可是有什么嘱托?”韩轲问道。
纪伯虚心想:“我若是拜托他,岂非害了他?而且,他是否值得信任?”
见纪伯虚眼神闪烁,韩轲又道:“我儿时经常听师伯提起您,没曾想今日见到,却......”韩轲顿了顿,接着说:“前辈不信我,但也该信任这帮官差弟兄,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他们在这里也可以做个见证。”
“老,老刀驿站,你,你帮我,将这包东西,带给...他们...在那里等我。这把刀,你,你留下吧。”纪伯虚终究拿定了主意,他已没有其他选择,就算韩轲昧了金子,希望看在邱忘怀份上,他也能去保住自己的妻儿。
韩轲接过那把龙纹佩刀放在一旁,又接起包袱,拿上瞬间,他已知道里面是什么。
“放心,东西送到后,我会立刻联系邱师伯,他一定会保全您的家人。”韩轲承诺道,他心里已经猜出大概,这位老捕头的死,多半跟这包金子有关。
“好,好,不知道他的妻女,现在怎样了...他选的活法,自己又是否后悔......”纪伯虚嘴里念叨着,气息渐渐消沉殆尽。
“妻女?”韩轲心里奇怪,这邱师伯独身一人,哪来的妻女。只怕是老前辈行将就木,神志不清所以胡乱言语。
他朝着韩轲点了点头,看向空白的天空,雨势已弱,点滴雨水落在他的脸上,他闭上了眼......
这时,纪伯虚的意识又回到了自己的那间茅屋之中,回到了还在当差的日子。
妻子蒋盈枕在自己胳膊上,睡得很沉。
她的眉头紧巴巴地皱成一团,不知是因为身上的病痛,还是担心自己。
纪伯虚将手抽出,轻声下床,穿好官服,慢慢地走出屋外。
那时,日泉镇天还未亮。
搭档原云踪就在屋外街边等着自己。
“今天先去哪啊?等等,你先别说,我猜你八成要先巡镇东的酒铺。”原云踪还是碎语不断。
“这次你定吧。”纪伯虚没好气的说。
“那就,先去码头吧。”原云踪脸上没来由地一红。
纪伯虚随意的点点头。
两人并肩而行,消失在冷清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