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亭君苦笑,母妃将表妹留下来过目行李,无非也是那点小心思。
于是回答说:“我这一次行程紧急,要速去速回,实在没有时间到湖北。不过我可以派人将礼物送到。”
即使有时间,也没有闲心牵扯太多,不如派别人送去省事。
这个表妹,品行贞悫有范,举止进退有礼,确实挑剔不出什么。
而母亲将对姐姐的疼爱关顾,转移到儿女婚事上,似乎也无可厚非。
但是关涉到自己,就有点膈应。
正想喊赵曙进来,就听表妹语带伤感地说:“哥哥身陷囹圄,相见不易,而我已有一年多没有见到母亲和妹妹,着实想念。表哥,等风波过后,你抽空陪我回湖北可好?那样我就可以亲手将礼物送给弟弟妹妹们......”
楚亭君心中有要事,对这些鸡毛蒜皮的未来规划实在不感兴趣,就说:“近段时间变故频现,表妹应该也有所知。我是难以脱身了。表妹想回湖北,我可以即刻派人护送,刚好昭文表哥也回了湖北。”
晴茵噙着眼泪说:“昭文哥哥可是忘了京中还有一个妹妹。”
楚亭君只好安慰说:“二表哥回湖北自是有事要办。这是表妹多心了。相信大表哥很快会出来,二表哥到时也会进京,你就能见到他们了。时候不早,表妹回去歇息吧!”
“嗯。”晴茵乖巧地后退两步,却又眼神一闪,将手伸到楚亭君眼前,“你可喜欢?挑一件吧?”
手心里是刚才的小玩意。
楚亭君背手挺立,也不看看这些小东西:“你给弟弟妹妹选的,我怎能夺人之好?表妹的心意我领了。”
说着转头问赵曙:“范总领回来没有?”
见表哥开始处理公事,对自己爱答不理,晴茵表小姐只好怏怏踱出门去
回到芙蕖院,也不说表哥要处理公事,没有空闲搭理自己,只说:“我托表哥将几件玩具带回湖北去哄妹妹,表哥看了喜欢,悄悄留了一件玉佩。”
那玉佩,她偷偷放在书房的桌子上。
这事,姨母应该不会问起,以免表哥害臊。
即使问起,究竟留了还是没有留,谁说得清?总之玉佩莫名其妙就留在书桌上了。
谁知楚亭君转眼看见,就叫院子里值守的两个丫鬟进来,命其悄悄将玉佩送回给表小姐。
此事暂时不表。
襄水滔滔,掠过眼前,打着浪花向下游流去。
回京的客船逆流而上,正向襄阳进发。
主人心情不好,范振海和赵曙进出船舱都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大响动。
楚亭君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景物出神。
他的面前是一个三层硬布的包袱,包裹布摊开,上面摆放着一大九小一套酒具。
正是何姓的传族之宝——何罍。
这套酒具,中间一口大罍,高圈足;顶部为小圆入口,有外平折宽唇;细短颈,颈下有铺首衔环一对;圆鼓腹。
腹部最为精致,从上到下雕刻饕餮、凤鸟、食铁兽等浮雕,又有4道镂空的大扉棱,以及蚕纹、蕉叶纹、雷纹、祥云纹等装饰,造型雄奇,精美大方。
这套酒具以大罍为首,还有九个小酒罍。小酒罍造型划一,纹饰精美,极是祥瑞。
楚亭君水路兼程,用三天时间回到安庆,逗留一天,又从安庆赶水路回京城。
在安庆逗留的时候,一有空他就研究这套酒器;如今坐上回京的航船,两天时间他也一直翻来覆去端详,始终看不出这酒器有什么别的名堂。
这分明就是,大周王朝时,得到御赐恩典的重臣,为了铭记这份荣光特地打造的一套纪念性酒器。
但是楚亭君有一种预感,何之洲对这套酒器的看重,似乎不是失而复得的祖传宝器那么简单。
他从何之洲的神情举止,与自己的言语来往分析,丞相答应自己保住大表哥,还有另外的隐情。
他记得,当自己说“愿听丞相调遣”时,何之洲眼里一闪而过的狂喜;当自己说到南下笊篱只为捕风捉影时,何之洲轻微呼出的口气,以及释然的神情。
船停码头上落客,楚亭君透过丝薄的纱窗,随意打量着形形色色的行人。
一对中年夫妇,来给儿子送行。那脚下放着藤条箱的,是儿子。
一会轻抚儿子的脸,一会拍打着儿子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的,是母亲。
那做父亲的,则拉着儿子的手,很严肃地叮嘱着什么。父亲的神情是严肃的,眼眸里却盛满慈爱。
楚亭君的心一沉,随即空落。
曾几何时,他有过这样父慈母爱的时刻?
在这幅亲情脉脉的画面前,他明白自己心里缺失的一角是什么了。
想起在京城,安庆王府里,回安庆的前夜,母妃到书房来,除了责怪自己没有及早去探望,除了硬塞着留下一个表妹,似乎没有什么关切的话语。
他又想起,几百里水路,日夜兼程回到安庆王府,风尘仆仆,劳累至极。父王也没有什么关切之语,只是淡淡地问了几句时局,告诫他不可轻易卷入官斗漩涡,似乎还有点埋怨大表哥没有及早韬光养晦,以致被捕下诏狱,连累众亲友去搭救。
冷冷淡淡的父子对话没多久,二夫人就派人来报,乾儿哭闹着不肯吃药。
父王略带歉意说声“明天再谈”,匆匆跑出去监督最小的心肝儿子吃药了。
楚亭君是嫡长子,自他之下,父王的平妃和侧妃陆陆续续生了五个儿子、三个女儿。
父王有的是儿子。
直到第二天晚上,他回京的前一天晚上,父王才抽出点时间来和儿子聊几句。
依然是聊时局,聊官斗,依然是评判人物。
父王觉得,这些是一个王府嫡长子必须磨炼的技能。
楚亭君忽然问:“父王,您除了和我谈时局,就没有别的话了吗?”
记得当时父王愣住了,无法回应,好半天才出一句:“亭儿,你还想要我说些什么?”
楚亭君默然不应。
父王就说:“我知道你希望我问你母妃。只是她赌气留在京城,我给她写了十封信,倒有九封是不回的,回信也是客客气气,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去到京城,她也不主动见我,见到也是客客气气说些不咸不淡的。我实在不知道,究竟做了什么事,让她冷漠恼恨到这个地步。”
楚廷君无以应。他知道母妃的心结,那是因为父王将一个侧妃提了平妃。
其实,母亲这个心结父王也是知道的,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装就装,还要很无辜地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一点,让楚亭君对父王也有了心结。
当然从世俗来看,父王也没有做错:一个王妃、四个侧妃也不算多,也许错就错在将其中一个侧妃提升为平妃,与正妃并起并坐。
父王和母妃,自小就将重担交与他,教导他要时时处处要为王府谋利益,时时处处准备挑起下一代安庆王的重担。告诉他,城府要深,出手要狠,要威严刻正,要用武功和谋算武装自己。
可是有谁想到,一出生就要注定了负重前行的命运,会疲劳,会伤身伤心。
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与我立黄昏。
他也想肆无忌惮地大笑,想提笼架鸟,像风一样从街上跑过。
“咳!”楚亭君轻咳一声,醒觉过来,自己的脑海里怎么浮现了乌木城,那个小猥琐的形象。
小猥琐抢了同伴的鹩哥,小猥琐用淘米水洗脸,教鹩哥小青说“房顶有人”……
唔,不对,“房顶有人”不是小猥琐教的,是那鹩哥眼尖,发现了自己。
楚亭君两颊发热,嘴角却浮现若有若无的微笑。
那个小猥琐,现在不知跟着师父韩半仙游荡到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