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还在呼啸,大雪还在纷飞。傍晚时分,大军在荒野之中扎下了营寨。
侍卫营分为五队,共计八百人马。其中十八名男女军校,为脱不花贴身亲随。小嫣、小然便是这些亲随的头目。
此刻,唐轩生平第一次被数人同时服侍。鞍马行帐,宽袍脱靴,热水温酒,掌灯布宴,尽皆有人侍奉打理,无一不周。所有应用之物,珍稀奢华,尽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在全不习惯中,也感到几分惬意与舒服。
众军校服侍已毕,将酒食摆好,便退到帐外。脱不花换下戎装,一袭软袍,满脸红润,眉眼含春,款款从内帐中走出,走到唐轩近前,仰起脸,轻轻将双手拢在唐轩颈后,温情道:“老师奖励好学生来了,好学生,吃糖吧,很甜的!”说罢,一脸娇羞,闭上了眼睛……
……良久……良久……两人才慢慢分开。
数盏红烛之下,脱不花拉着唐轩的手,坐在厚厚的毛毡之上,娇声笑道:“吃完糖,该吃饭了。”说着便给唐轩满酒切肉,服侍甚是殷勤。帐中一时 烛光盈盈,私语切切,两人吃得甜香柔蜜。
晚饭过后,脱不花道:“一天行军劳乏,你我都要早生歇息。我在里帐,你在外账。夜里你若练功,大可安心去练,大帐之外看护甚严,不会有人打扰。我床帐之中有一奇物,名曰‘男香红囊’,也是蓝裳在西域寻得秘方加以改进制成。女子入寝之时,放于床帐身侧,不但幽香怡神,还可养颜不老。”说着看了唐轩一眼,脸上一红,又道:“此物本是西域好……好色女人用的,这东西还有一个奇特厉害的功效,那就是男人一旦靠近,便会迷失自我,任由女子摆布。红囊最神奇之处在于,即便那男子被置于一隅,他也有……也有销魂之感,如身入其境一般。蓝裳改进后,女人养颜功效大增,但……但那个功效仍是无法除去。现今普天之下,红囊的隐秘只有我知道,连我哥哥、大汗、高娃汗妃和那两个小疯蹄子也不知晓。要是高娃汗妃与两个小疯蹄子知道了,把红囊讨去,不知要干出多少坏事!”
说着又抓起唐轩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说道:“此物夜晚取出,帐中将有嫣红之光,香馥之气,你看到不要惊异,更不能到内帐中来。你我虽是……但晚间还不能住进一个帐中。你更不能自持武功远胜于我,便要欺负我……”说罢,神色楚楚,面向唐轩,宛如无助少女,惹人怜惜。
唐轩心道:那两晚石室中烟嫣氤氲,红雾迷迷,原来便是这个什么红囊之故,怪不得我神情迷乱,不能自持。若非……若非动弹不得,说不定真要毁了我唐某一世名节。
帐中红烛光艳,眼前鬓影衣香,倩女楚楚动人,唐轩神思不免激荡,遂将佳人拥入怀中,柔声道:“你放心在内帐中歇息,我在外帐定能将你护得周全。愿那香囊也像我一样,护得你永远年轻,护得你永远都是这么美!”说罢,竟是痴痴呆住,真不知这些话语,自己是如何从嘴里说出。
脱不花“嘤咛”一声,双手紧紧抱着唐轩,红润的唇,深深吻在唐轩的唇上……
……良久……良久……两人都似不舍分开……
沉醉中,脱不花一溜小跑,跑进内帐,又探出头来,说道:“好了,我要睡下了。你练功吧,明天给你糖吃。”
唐轩看到内帐之中隐隐现出红光,像是帐中燃起嫣红之火……
此刻,营寨中安静下来。脱不花曾说帐外防守严密,要自己安心练功,本来曾担心军营中兵马纷乱,对内功修习有所影响,现下看来,这里虽比不上石屋静室,也比想象中好上许多。
随即又想:自己身为侍卫营统领,安营扎寨后,郡主大帐四周防卫,当由自己指挥部署。谁知自己竟懵懵戇戇,被亲随拥入帐中受人服侍。想来布防巡查诸般事项,当是郡主自己做的。如是这样,自己这个统领岂非有失职守、尸位素餐?自入府衙公干何曾有这等之事?从明日起万万不可如此,定要把统领职责担当起来,干一天、说一天,不能让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帐外更渐静谧,侧耳细细听来,隐约听到大帐远近四周都有战靴走在雪地上的轻响,看来真像脱不花所说,周遭防守甚是严密。随即又想:自己文职知事,赈济优抚诸般事项干得娴熟,却从未涉及兵事,战阵行营各项军务全然不知,看来明日还要像美丽的郡主讨教,再当一回好学生,只有通晓军务之后,才能担当尽责,才能像诸葛武侯说的那样,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但一想再当好学生,难免又要“吃糖”,不免心神又是一荡。
此刻,见帐中暖红,有如内引灵火,隐透满帐红光,尽显祥瑞之气,想来美丽的郡主已然安睡。
见此奇异景象,唐轩不由感叹:这红囊真是神妙异物,若非提前告知,任他是谁,见此景象都会惊骇。不论史册记述,还是世间传闻,屋中帐内若有这等祥瑞红光,当是其间主人命格超凡,享有天命。此刻又想:从今夜红囊之事看来,过往那些异事奇闻,虽说不能全做虚假,但其间一些神异传说,自有蹊跷藏在其中而不被时人察知,以致以讹传讹,越传越神,终使后人深信不疑。
唐轩掀开厚重的帐帘,轻步来到大帐之外,见漫天飞雪中,几盏风灯光晕浑浊,照出一步微光,数十名军校全身披挂,分在远近两处,或站或行,尽皆威武挺拔,一丝不怠。唐轩见此情景,不由心中感叹:不论何地何处之兵,辛苦艰危,均远胜官衙差吏、商贾农工。一声叹息过后,重回大帐之中。
帐中炭火温暖,烛光明亮,唐轩在厚毡之上,盘膝坐下,便欲运行内功,但看看内帐红光,想想帐外夜雪,忽又想到城堡中的众人,此时此刻,他们想必又在斗室暗黑之中,舒缓一日近死的劳辛。想到这些,心中难以静下。
今天早上,自己银甲白裘,腰横银刀,胯下神骏宝马,便如天神名将一般来到众人面前。余下的一十六人中,除了肖清面含微笑外,其他之人姿情百态,皆现真容。当时那一容一貌,一言一语,皆是刺眼、刺耳、刺心。
数月以来,与众人一同经历磨难的场景,又在心中一一现出。想着想着,脱不花清甜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其实,哪有什么国界呀!……天下之人,虽非同族,然同生天地之间……普天之下,皆为天下之人,何分彼此?”真是这样吗?看着祥瑞的红光,想着甜睡的美人,觉出自己思想愈加混乱。自己神功已成,要想离开,谁能拦得?起初真是牵挂众人,想等到数月之后,郡主信守诺言,放众人南归,自己再做打算。现在呢?看着祥瑞的红光,想着甜睡的美人,想来自己正在她的梦中……忽然,耳边又响起那个声音:她如此待你……
“你还知道你祖宗的坟茔埋在哪里吗?你……”怒骂之声,皮鞭之声,喝止安抚之声……当时自己在想什么?心中全无防备?还是心中早有防备?此时呢?此时忆起这些又能如何?想着想着,唐轩忽觉大滴的泪水,从脸上无声地滚落……我知道,祖宗的坟茔在哪里。但此刻,我真的不知,我的家却在何方……
很久,很久,唐轩的心终是静了下来。在一片静谧之中,运起内功心诀,顿时心照空明,进入玄妙神奇的世界……
行功已毕,站起身来,唐轩觉出此时三更稍过,距天明尚早,又见外帐并不宽大,不宜试掌练拳,免得惊了内帐熟睡的郡主与帐外巡防的士卒,于是在毛毡上和衣躺下,闭上眼睛,便要小憩一会儿。但刚刚合上眼睛,数月以来的各个场景,又如梦境一样出现在眼前,有的景象反倒不如梦里真实……“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不知自己悟性不高,还是教授讲得不清,此先贤名句,自己始终想不通透。现下更是觉得,尘世与梦境有时真得分辨不清。
唐轩站起身来,在帐中轻轻踱步,心中在问自己,此时是在梦幻之中,还是在尘世之内?问着问着,不禁心中笑了,脸上也现出笑容:想我堂堂前直隶宣宁府正九品知事,现八百侍卫营统领,文武双全,仪表非凡,莫非连尘梦都难以辨清?想着想着,心中忽又大笑:分清如何?分不清又如何?分不清倒好,我便一同当做梦境好了。这样一来,还可以找个明白人,问上一问,解上一解,这些归一的梦境终是何意?一时兴起,便吟出四句诗来:
此把尘梦一混同,借此佳时在三更。
何必明朝寻解梦,我自今夜梦周公!
吟罢,更觉得自己好笑:人家孔老夫子日想夜梦,是为与周公共议礼乐治国之道,自己欲梦周公却是为何?忽然心中一惊,想到自己吟出这等歪诗,如此大逆不道,乱梦圣贤,若是府学教授得知,定会将批判升级为批斗,非将自己斗倒斗臭、斗得永世不得翻身不可。随即又想:那教授远在千里之外的宣宁故园,他又没有蓝裳的千里镜、万里耳,如何能看得到、听得见自己的吟咏?想通此节,又觉得这首歪诗,多少有点儿意思,不觉随口又轻轻吟了一遍。
哪知吟声刚落,却听帐外有人轻声说道:“周公是梦不到的!即便梦到了,他老人家作古千年,也难解当前之梦。唐兄之梦,还是让小弟解上一解吧。”随着话声,一人身如鬼魅,飘入帐中。
唐轩大惊,瞬时神功布满全身,后退一步,注目看去,只见来人眉目清秀,容貌俊美,身材修长,仪态优雅,一袭合体的白裘,看去通体干净,正是失踪多日的应武。
应武进到帐中,巡目扫过大帐四周,深深看了内帐一眼,随后也不见生,径自走到银烛灯下,在毛毡之上盘膝坐下,看着唐轩,微微一笑,说道:“数月之期,朝夕与共,自当情深义重。今小弟雪夜来访,其意殷殷。唐兄见小弟到来,竟未招呼一声,唐兄现今高就,便可如此轻慢小弟?”
唐轩见应武在万军之中,竟是无声无息,如入无人之境,到此中军大帐,又在帐中席地而坐,谈笑自若,一任自然,不由心中惊叹:此人当真有些本事!
见坐席之旁尚有酒肉吃食,应武笑道:“如此雪夜良宵,能与唐兄这样的人物把酒夜话,当是何等的惬意!何等的幸事!来来来,唐兄也请这边做,让小弟先敬你一杯。”语气神态,竟如他为主人一般。应武进入外帐之后,眼神不时看向内帐,又像时刻在听内帐中的动静。
唐轩暗道:以自己此时武功,拿下他易如反掌。何况他不知自己神功已成,此刻又是有恃无恐,全无戒备。转念又想:拿下他,交给谁?交给郡主小疯子?我是瓦剌的捕快,还是蒙古的解差?
烛光之下,唐轩仔细看向应武,见他身上白裘如雪,一尘不染,又见他面容洁净,全无风霜之色。不由心道:想他独自一人,数日间在如此风雪之中,奔碌跋涉,竟能保持如此整洁的仪容,当真有些修为。随即又想:他路上暗窥大军行进,今夜潜到大帐,倒要看看,他如此做为究竟有何图谋?于是上前几步,坐在应武的对面。
应武拿起酒壶,将两个酒碗倒满,将一碗递到唐轩面前,说道:“小弟不才,先敬唐兄一杯,以道数日离别之情。”说着眼中闪过轻侮之色,又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无论春梦也好,夏梦也罢,都只是心头之想,解不解都是一样,稍后大梦自醒,灵台不是清明,便见血色。”
唐轩心念闪动:他此话何意?是出言恐吓?还是要即刻动手?随即淡淡说道:“唐某不善饮酒,应先生还请自便。”
应武轻声一笑,说道:“无妨,无妨。”说罢,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
唐轩道:“应先生轻功超绝,今日大路林间,已是见过。只是帐外数十军校巡防,不知应先生何以全无声息进得帐中,莫非已将巡防军卒全都制住?”
应武眼中闪过孤傲之色,又将面前酒碗斟满,浅啜一口,慢慢说道:“唐兄不知应某来历,若是知晓,便不会有此疑问。”
说罢,拿起一把小巧的银刀,切下一块羊腿烤肉,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小小的银刀,在修长的手指上灵巧地翻飞,神态悠闲中又带出几分冷傲之气。
唐轩淡淡说道:“唐某孤陋寡闻,实在不知应先生为何方高人。”
应武微微一笑,放下手中银刀,说道:“唐兄一方文士,确未涉足江湖,更未曾听过‘轻功魅影,拂穴催眠’的独门绝技。帐外那几个碍事的军卒,被轻轻拂穴,等小弟进得帐来,他们通体全无妨碍,只是觉得片刻瞌睡而已,此刻仍在尽责地巡防,唐兄大可放心。”说着脸上满是傲色,又道:“唐兄问小弟是谁,实不相瞒,小弟蓼花村应无笑便是。这应武之名嘛,乃是与几个小疯子戏耍玩笑用的化名。蓼花村主‘情波无泪’应无泪便是家兄!”
唐轩微微拱手,淡淡说道:“久仰。”
应无笑道:“唐兄不是江湖中人,定是不知小弟与家兄的名头。不过,假以时日,唐兄在城堡救人的壮举传入江湖,唐兄便是武林中头号名人了。”
唐轩淡淡一笑,说道:“那些虚名在唐某看来便如淡烟流水一般。”
应无笑道:“恐怕唐兄尚且不知,唐兄以一路岳式散手救下的那人是谁?”
唐轩心念一动,暗道:莫非他认出了义兄?
应无笑道:“看来在那几日,那人虽与唐兄切切私语,却未与唐兄道出实情。他那样做为,也在情理之中。你想想,他一个声名仅次于家兄的大高手,却被只会寻常武功之人救下,此事若是传到江湖之中,他还有脸做人?”
唐轩心道:只有你这等卑鄙小人,才会有这等苟且的想法。
应无笑道:“那人便是江湖人称‘龙渊浪洪’的龙浪。”说罢,竟是一脸追悔之色。
忽然,应无笑脸上现出骇异之色,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内帐。
愣过片刻,应无笑脸上骇异之色稍退,这才说道:“唐兄连家兄及小弟的名头都未听闻,又如何知晓龙浪那厮!”
唐轩心道:从应无笑话中可以听出,他与义兄定有过节。但两人在城堡中又像全不认识一样,而且义兄也未与我提到这厮,这其中定有缘故。
应无笑道:“十数年前,家兄与龙浪那厮曾有一段过节。本来嘛,家兄生性淡泊,宽宏大量,并不计较那些小事。哪知龙浪那厮气量狭小,睚眦必报,竟然自不量力,找到蓼花村,向家兄挑战。你想,就算家兄再是仁厚,也不能容他如此无礼,定要出手教训于他。两人村前动手,他虽是有些道道儿,但终究不及家兄神功盖世,终是灰头土脸,自行退去。当然了,也是家兄有意放他一马,不然如今江湖,哪里还有他的名号?嘿嘿,只是如今他重伤难愈,我看他那‘龙渊浪洪’的名号,也就到此为止了。”
唐轩心道:当年那一战的前因后果,我虽是不知,但以龙浪义兄的人品、武功,可以想象,定与你这厮说得完全相反。
应无笑目视内帐,见其中红光大盛,红艳之气较适才更是浓重,脸上又生惊骇之色……
唐轩心道:看这厮神态,像是心存惊惧之意,可是被红囊的异象骇住?
应无笑道:“当时我年纪尚小,在一旁观战,见了龙浪那厮一面。但以后十数年中,那厮畏惧家兄名头,终是远走海外,未敢履中原一步,是以在那一战之后,我从未见到那厮。再者,那时年纪太小,至今年月已多,那厮的相貌也就渐渐有些模糊。唉!谁又能想得到,那个病怏怏的黄面大汉就是赫赫有名、臭名昭著的‘龙渊浪洪’!”说到这里,又是一脸悔意。
唐轩心道:我义兄若真像你说的那样十数年未入中原,却如何在江湖中博得如此大的名声?你这厮居然敢说我义兄畏惧你哥哥的名头,过些时日,我倒要去你们什么蓼花村看看,看看你那个欲哭无泪的哥哥有多大本事!
应无笑道:“城堡中,在一起十余日,本来我未曾认出那厮。谁知哈斯其其格那个小浪疯子,不知被龙浪那厮挑逗起了那根儿浪筋,两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搂着抱着私奔了!若非龙浪那厮在临走之时突发疯病,使出他的独门武功,我又如何认出他来?那一掌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家兄便是……便是在那一掌之下退了一步。当今武林,能一招便让家兄退上一步的,还真是不多。”
唐轩心道:原来是他见到义兄的独门掌法,才将义兄认出。当年义兄与他哥哥大战之时,他还是孩童,因此义兄也未能将他认出。
应无笑眼中又现追悔之色,说道:“真是可惜了!我为何没能早些认出他就是龙浪!不然,在那些时日中,我要除他,当真易如反掌。若是做得,也好为家兄、为武林除去一害!”
唐轩心道:你再敢胡言乱语诬我义兄,我就叫你尝尝我义兄内功掌法的厉害!
银烛之下,应无笑俊目之中闪过别样的神光,笑道:“还有一事就更是可惜了!哈斯其其格那个小浪疯子,竟是没有机会让小弟我好好怜惜一番!不瞒唐兄,小弟自十三岁起,便放浪逐香,寻花猎艳,就连皇宫大内,兄弟我兴致所致,也要走上一遭!但像小浪疯子那等风情的顶级货色,还真是从未碰过!那天她在人前挑逗你,我看着,人都要裂了!眼看唐兄你就要亲上她的小嘴儿,你居然能硬生生地停下。我说唐兄,你到底是有毛病呢?还是真有定力?”
说着目光一扫内帐,眼中又露异光,说道:“不过,唐兄的艳福亦是不浅,这个小郡主虽不及那个小浪疯子风骚,但也是万一之选,同样勾人心魄。只是……只是这帐中神异的红光倒是真有些骇人。刚刚进帐之时,我还真是看走了眼,以为帐中燃着红烛,是小郡主急切等待唐兄共度雪夜良宵。谁知在与唐兄谈话之时,小弟又是偷眼看了,觉得其中真有些蹊跷,这帐中红光真有些异象,是以小弟这才按住了心火,未敢造此。小弟从不信怪力乱神那一套东西,但平生所学亦有堪舆风水等项。一些事,不能不信。看此景象,真不知这个小郡主将来会有何等天命!若此女真是享有天命,不知将唐兄封为东宫还是西宫?”嘴上虽在笑谈,眼中仍有骇异之色。
唐轩强压心中之火,说道:“应先生说话,还要自重些,不可信口胡言。”
应无笑道:“小弟一时说了实话,还望唐兄见谅。”说着身体忽显挺直,神色忽显庄重,又道:“唐兄为人侠义,宁可自己性命不在,也不妄取旁人性命,真让小弟敬佩。在这一点上,唐兄倒与家兄颇为相似。”说着又看了内帐一眼,说道:“不仅侠义相似,便是在情字之上,与家兄也很相像。只是唐兄的武功与家兄相比,那就差得太远了。何止不可同日而语,简直就像三岁孩童与李存孝相仿!”
唐轩心道:看来这厮要说正题了。
应无笑叹道:“家兄人虽侠义,武功虽高,却终堪不破一个情字!终是为情所困,壮志消磨,一蹶不振,自我沉沦了!”
随即像是自语:“你说,梦飘雪那个老处女有什么意思?居然让你神思抑郁,远离江湖,远遁人世。难道你忘了你的江湖名号?‘情波无泪’!你现下哪里是无泪?你如今可是泪飞顿做漫天雨!只因家兄你呀!致使威震江湖的蓼花村竟是衰败如斯,任人欺凌。就连夜星虹那样的货色,因梦飘雪那个老处女之故,找上门来,你都不敢应战!真不知当年那个大战‘龙渊浪洪’的‘情波无泪’哪里去了?简直把蓼花村历代祖师的脸都丢尽了!”说着竟伊伊呀呀地哭了起来,且哭得极是动情,真像台上出色的旦角,全心投入了戏中。
唐轩被他哭得心神不宁,更是听得一头雾水,真不知他胡乱说出的梦飘雪与夜星虹都是些什么人。此时懒得理他,便以不变应万变,任他自行去哭。
应无笑哭了一阵,忽地止住悲声,从怀中取出一方白色锦帕,轻轻擦拭泪水,神态楚楚动人。
唐轩看得厌烦,淡淡说道:“你我非亲非故,应先生这些家事,还是找些故旧去说。应先生若是伤心过重,哭得身体虚弱,出不了大营,唐某可亲送应先生出营。”
应无笑收起锦帕,浅浅一笑,说道:“唐兄侠义心肠实是叫人感动!还请唐兄再许小弟说将下去。”说着端起酒碗,轻轻啜了一口,又道:“家兄沉沦下去,小弟自当站出,也好替蓼花村遮风挡雨。家兄先前在江湖上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着实得罪了一些人,便有了一些宵小仇家时常来蓼花村寻仇。家兄未沉沦时,他们如何敢来?此时家兄避战,时时闭关。小弟只得替家兄站出,遮挡前台。小弟武功虽稍逊家兄,却仍可应对。但这样一来,杀人必是过多。小弟心存仁厚,实不愿杀戮过重,满手血腥,是以只想修齐守备,以守为安,即不多造杀业,又让那些宵小仇家知难而退。如是这样,在江湖之中,当显我蓼花村侠义仁厚之风!好在小弟自幼博学广闻,颇好术数机关之学,于是便在蓼花村中修建守备。起始对机械奇巧之学,小弟还颇为自诩,哪知修建之中,一些难题终不得解。于是小弟便想起了蓝裳,想起了魔云城堡……于是小弟便扮做行商,故意被鞑子擒下,受尽缧绁鞭打之苦……我如此去做,还不全是为了少造杀业,少些血腥?还不全是为了蓼花村数百年的基业?还不全是为了蓼花村数百人家的性命?……”说着,说着,竟又伊伊呀呀地哭了起来。
唐轩更是厌烦,冷冷说道:“天色将明,应先生还需早些离去。”
应无笑止住哭声,轻声一叹,说道:“还请唐兄许小弟把话说完。唐兄不知,小弟生平只有两个嗜好,一个便是寡人之疾;另一个便是机巧之学。其他一切,什么功名利禄、金钱珍宝,小弟一概视如粪土!要说这寡人之疾,虽多被世人诟病,有时虽也失了一些体统,但也不是一无是处。你想想,若家兄与我一样,哪里还会因迷恋梦飘雪那个老处女而自甘沉沦,终年抑郁?唉,暂且不提情色,还是先说正事儿。要说这奇巧灵动之学,不是小弟在唐兄面前夸口,小弟着实有些天赋。小弟生平最佩服的人便是蓝裳!什么‘铁镜夏阳’、‘白眉最狂’,他们算是什么东西?都让他们一边儿晾着去!那位蓝裳,唐兄你定是不知。她乃是古今上下,四海内外,第一奇巧之人!说来那蓝裳与你我多少有些渊源,她乃直隶大兴府人氏,与你我都是同乡。只是小弟与蓝裳的故园同在一个小镇之上,因此与唐兄相比,小弟与蓝裳更要亲近一些。蓝裳生平那些惊天大事,等闲暇之时,再与唐兄细说。”
说着眼光又一次扫过内帐,看着帐中透出的嫣红之光,眼中又现惊骇之色。
唐轩暗道:原来蓝裳也是直隶大兴府人氏,与我未曾见面的师父倒是一府的同乡。
应无笑摇头叹息,一脸沉痛,说道:“小弟生平最大遗憾,便是晚生了几年,未曾见过蓝裳她老人家的真颜。不然,定要拜在她老人家门下。小弟此心此意,可昭风月。她老人家若不收我为徒,我定会在魔云城堡之前,跪上一生一世,就像姜子牙那样跪成一个熊干儿,也定要她老人家收归门下。当然了,这只是喻我心诚,她老人家哪能不收我呢?她老人家见到我,定是欢喜不禁,胜过亲生,倾囊而授,授以衣钵。”
说话之间,一双俊目,直视唐轩,脸上满是神秘之色,低声道:“不瞒唐兄,小弟在几日前已深入城堡机关暗道之中,其中神奇之物,奇巧机关,尽皆毁于多年前的一场大火。小弟虽历尽奇险,空手而出,却也非一无所得。小弟从损毁的机关脉络中,悉心验看,细细揣度,觉得最为奇巧的机关,一部分是在那高楼之内,另一部分则是在那龙渊洞中。由此可以推断得出:蓝裳记下她生平武功与惊天奇巧之技的秘笈,定是藏在石楼之内!她那从海外带回的珍宝与卖出奇巧之物赚得的黄金,定是藏在龙渊洞中!”
唐轩心中一惊:那珍宝金子是否藏在龙渊洞中,自己并不知晓。但蓝裳遗下的三卷《傲天集》,确是在石楼密室之中,不想竟被这厮推断猜中。
应无笑见唐轩面露惊异,猜觉唐轩已是心动,于是胸有成竹,微微一笑,说道:“虽说钱财为身外之物,但大丈夫处事,却时时刻刻缺少不得。武功更是江湖之中、战阵之上的存身之本,更是一时不可或缺。小弟生来性情直率,有一说一,从不云山雾罩,巧语赚人,与唐兄这等磊落聪慧之士相交更是如此。现下小弟便将心中打算与唐兄直说,我想唐兄定会高瞻远瞩,一目千里,欣然与小弟联袂携手。”说到此处,又故意停下,一脸笑意,看着唐轩。
唐轩冷冷说道:“应先生乃是江湖高士,唐某只是文弱之人,如何能与应先生一道同流?”
应无笑笑道:“唐兄现下虽然武功低微,那只是未曾遇到名师,未曾习练高深的武艺。从唐兄巧胜色目人便可看出,唐兄实乃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唐兄若是学到蓝裳的武功,不出三年,唐兄便可成为武林中一流好手!若是再得蓝裳遗下的财宝,那便是富可敌国。到时买下整座阴山,半个草原,就会活得如同王侯一般!更何况唐兄天仓开阔,火神水玄,面貌着实非凡,实是大富大贵之相。”
说着双目看向红帐,神光惊疑不定中,又道:“唐兄若与小弟合作,蓝裳的武功、财富全归唐兄。小弟嘛,只要蓝裳秘笈中除去武功以外的那些东西。唐兄,小弟之意,你看如何?”
唐轩道:“应先生这等高人都不能做到之事,唐某本事不及应先生万一,却教唐某如何能做?”
应无笑微微一笑,说道:“此事对唐兄来说那是太过容易了。如今唐兄已是小郡主的入幕之宾、裙下之客,可随意出入那座石楼。唐兄只须将小弟带入石楼三层以上即可,以后的事嘛,自是不用唐兄操心费力了。”
唐轩道:“以应先生的轻功身手,进入那座石楼实是易如反掌,为何还要唐某带入?”
应无笑俊脸之上闪过一丝窘色,说道:“不瞒唐兄,那石楼之中,尚有两人,均是有些手段。当然了,小弟并非惧怕他们。只是若在楼中争斗起来,定会招来军卒,定会生出杀业。是以唐兄神不知鬼不觉将小弟带入楼中,并在一旁照拂看护,才是上上之选,定能大功告成,到时你我也好各得所需。如此举手之劳便成两全其美的好事,唐兄何乐而不为呢?”
唐轩心道:看来脱不花说得不错,城堡中另有高手藏身,绝非哈日伊罕那小疯子一人镇守。石楼中的那两人,武功定是很高,应无笑深有顾忌,这才想下这等计谋。随即说道:“我虽武功不高,却无意于别派功夫,更不会去偷学人家的武功。至于那些黄白之物,唐某孑然一身,多了倒觉阿堵。应先生所言之事,唐某不会去做。同时唐某也曾听说,三十年来,江湖中多是有人觊觎蓝裳所遗之物,但大多并无好的结果。在此唐某还想奉劝一句,耽耽逐逐,嗜欲无魇,即便贪得在身,势必终成蝜蝂之虫,累及亡身,亦足可哀。应先生若无别事,还请自便吧。”
应无笑笑道:“唐兄笃良正直,使人敬佩!但话语之中,多少也有沉迂之气。殊不知,天下乃人人之天下!美色乃人人之美色!财宝乃人人之财宝!武功乃人人之武功!今大明天下,是太祖他老人家从蒙古人手中抢来的,是与陈友谅、张士诚相夺夺来的。历代王朝,九五宝座,哪一个不是抢来的、夺来的!这天下,你不抢,他不夺,谁都不要,岂非要分崩离析、天下大乱?天下如此,对待美人更是一样,人人都不去理会、都不去怜惜,美人只能向隅而泣,只会其黄而陨。小弟所言,乃人世至理,还请唐兄摒弃迂腐之见,心怀广阔,放眼前瞻,与小弟携手,则……”
应无笑话音未落,忽听一声清甜娇柔的声音传来:“天还没亮,你在与谁说话呀?”又见内帐帐帘打起,随着一阵奇异的幽香,脱不花一袭轻袍,微露玉足,睡眼惺忪,一脸红润,从内帐轻步走出,身后一团团氤氲嫣红从帐中飘出。
应无笑与唐轩同时站起,唐轩瞬时移步闪身,挡在脱不花的身前。
应无笑初闻幽香,又见嫣红氤氲之气,眼中立现惊惧之色,先是后退一步,迅速从怀中摸出一物,挡在口鼻之前,旋即抬眼看向打起帐帘的内帐,鼻孔似是轻轻嗅了嗅,便将挡在口鼻前的那个东西重新放入怀中,眼中惊惧之色全消,放出神光异彩,上下看向脱不花纤巧柔软的身体与清秀红润的脸颊,随后便是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道:“这些时日,在那石室之中,被色勒莫一身腥膻的浪肉熏得有些糊涂了,竟然也信起了天命这等怪力乱神的东西,竟然把西域那么有名的一件宝贝玩意儿都给忘了,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脱不花从唐轩身后闪出,说道:“应武,你这个坏东西,你的贼胆实在是太大了,居然敢来我的大帐之中,还敢说这些妄言乱语,今天你休想逃了,我要像鞭死色勒莫一样,鞭死你这个坏东西!”
应无笑微微一笑,轻轻向前走了两步,说道:“郡主殿下,你说应某是坏东西,应某完全承认。但应某再坏,也尚未用上西域秘传的那种东西。要不是西域紫冥蛇谷一个见识广博的朋友多年前与我一道快活之时详尽描述过那个宝贝玩意儿,我哪里会想到清纯如水的郡主千岁会在睡帐之中燃起男香,享受红囊带来的妙入巅毫的欢乐?真不知在西域都失传百年的宝贝,郡主千岁是如何得来?本来嘛,如若想起唐兄身上被幻梦七魔彩画出的鞭痕,理应想到内帐这梦幻般的红嫣便是男香。看来应某一不留神,真是被那膻肥浪肉大伤了真元,致使心思也跟着钝迟了。”
脱不花脸色绯红,大声说道:“应武,你这坏东西,闭住你的狗嘴……”
应无笑笑道:“不知这位唐兄是郡主殿下的第多少位入幕之宾?想来郡主殿下红帐牙床之技定是不俗。与那个膻浪的大肥蹄子缠绵别有一番滋味,与郡主殿下这般闷骚的娇小可人缱绻,定是另一种风情。看来应某此次北行,迎风冒雪,当囚做俘,也算值了。一会儿,我便带上郡主,找一个安静所在,请郡主殿下见识见识应某老到的功夫、新鲜的手段,到时郡主千岁定会飘飘欲仙……”
唐轩一声怒喝,一招“钟馗击鬼”,拳挟罡风,直击应无笑的前胸。
应无笑正在得意说笑,以为此刻帐中,唐轩几乎全无武功,脱不花虽箭术通神,近身实战却远非自己对手,定当手到擒来。即便军中另有高手,此刻也是投鼠忌器,任凭自己所为。本来想在几句调侃过后,便出手擒下脱不花,然后找一安静所在,好好享乐一番,再挟其潜回城堡,找出秘笈。而后以自己的绝世轻功,自是海阔天空,逍遥南返。
此刻,应无笑满是以为胜券在握,未想唐轩突然出手,且拳劲无畴,不由大惊。又因轻敌过甚,未曾有备,此刻闪躲已是不及,只得出掌相迎。拳掌相交,应无笑只觉如洪涛巨力,当胸而至,自己只如一片小舟,被洪涛巨浪抛飞而出,撞在大帐之上,又被七层牛皮制成的大帐弹回,重重摔倒在地,一口鲜血当即喷出,飞溅五步之外。
应无笑面如白纸,挣扎坐起,颤声道:“龙浪是……是你何人?你为何会使他的独门功夫?”说着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说道:“你究竟何人?你如此高的武功,竟也忍辱潜伏数月,当有更大的图谋!唉,应某这次看走了眼,应某认栽!你看在家兄的份上,放我一马,到时家兄自会相报。”
未等唐轩答话,脱不花大声喝道:“应武,你这个脏东西、坏东西,到如今你还想活吗?来人……”
随着喊声,从帐外跑进四名军校,齐齐躬身施礼,说道:“郡主召唤属下,有何吩咐?”
脱不花一指应无笑,说道:“先挑断他的手筋脚筋,再拖出去活活鞭死。”
便在此时,应无笑忽见身旁一物,小巧玲珑,闪着幽蓝莹光,极似传说中的一件神物,不由心中灵光一闪,一把抓在手中,当即站起身来,将这莹蓝之物在身前一举,说道:“应某只当将死,不知是天不灭应,还是上天怕应某寂寞,叫两位佳偶在黄泉路上相陪。此物在此帐之中被应某拾得,两位定知此为何物。此刻,两位是行个方便让开呢?还是逼迫应某把此物打开,我等一道携手归西?”
唐轩看去,见应无笑手中赫然是一枚“天蓝”。
唐轩急忙向悬挂甲胄银刀之处看去,见盛放“天蓝”的龙豹革囊已然倾斜,囊口隐约闪着莹莹蓝光。知是自己罡劲的拳风震斜存放“天蓝”的革囊,震松囊上的纽扣,使一枚“天蓝”滚落而出,恰巧滚到应无笑的近前。
应无笑见二人默不作声,知道已被自己震住,于是走向帐门,一边走一边说道:“‘天蓝’的威力,想必两位定比应某清楚……”说话之间,人已出了大帐,便无声息。
此刻,唐轩一脸愧疚,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脱不花道:“算了,你也不要自责,这本来就是无法预料之事。他拿走一个‘天蓝’也没什么,他没有解药,无法使用,除非他自己想死。只是这次便宜他了,这个该死的应武。”
唐轩道:“他叫应无笑,应武只是他潜入城堡的化名。他是中原武林蓼花村主“情波无泪”应无泪的弟弟。他潜入城堡,是为了获取蓝裳的秘笈。”
脱不花叹道:“好一个‘情波无泪’,只看这四个字,便知此人着实了得!这人世间,在情波之上,又有几人能无泪呢?”说罢,目光盈盈,看着唐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