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姐放下电话,电话追踪设备已经停止运作,通话时间已经超出了成功定位所需时长,负责操作设备的同事退回到大伙当中,亚伦的位置已经暴露。
刘小姐的表现堪称完美,她敢肯定亚伦没有表现出任何怀疑,她看看倒在前方地上的同事,枪伤正中大腿内侧接近胯部位置,这是一个会因条件反射让人感觉受了较真实状况更严重的伤势从而进一步失去活动能力的部位,鲜血流了一地,但伤者脸上除了必要的痛苦表情外并未流露出过分的惊恐。她把视线稍稍抬高几寸望向稍远处,如拍大合照般站立成堆的大伙们的表情亦如是,他们都是优秀的世保局成员,都并未对面前的危机产生崩溃式的恐惧情绪,只是冷静理性地意识到如今正处于高度受制于人的境况,刘小姐的完美通话也是源于这种素质。
刘小姐被允许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进行操作,更准确地说这是对方的要求,好让她的行为更加受控。受伤的同事处于自己不远处,其他同事集结于倒地的同事不远处,对方则处于上述描述的反方向,这种安排也是出于同上的需求,如此一来所有人的动静都会处于那人的同一有效视线范围内。这使得刘小姐必须扭头才能正面目及那人(刘小姐姑且称他为杀手),这当然是不合时宜的行为,因此她只是在视线余光中出现有对方站立的身影。他并未如影视作品中的误导性情节那样,举着枪来实施威胁,相反,枪稳健地握于他手,而他的手自然舒展地垂于身旁,这是高度专业化的表现,因为一个具职业素养的杀手的射击准成度是建立在完整的举枪射击过程之上的,他有限的注意力应全部用于对目标的观察,一刻不停地举枪指着对方只会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纯属多余。
另一使杀手的专业程度留给刘小姐深刻印象之处在于他的执行力,这同时触发刘小姐产生强烈的直觉反应,觉得他好像对世保局的运作机制了如指掌。由于世保局一切任务都以保密为最高原则,所以他们的行动战略从来都奉保守为瑰宝,必要时情愿不作行动也不愿徒添不确定因素破坏系统的稳定性。而这个杀手从踏进世保局一刻起,竟从未展露过任何能让刘小姐对他作有效推测的信息。
他以利落的打劫银行操作开场,一进门就举枪展示武力威胁,随即迅速让自己身处角落位置,使得无人能对他实施背后袭击,并以冷静、坚实的语气向所有在场人员提出行动指示,要求他们迅速集结。在众人全部理解命令之后,意识到严重性之前,他开枪致伤一名离他最近的目标人员,不作任何警告,枪法准确无比,以此消除众人疑惑,有效传达他没有讨价还价余地的原则。当众人如学生时代的体育课一般集结完毕,就差逐个报数之后,他以“你”和“你”向刘小姐和另一位同事下达命令,“打电话给亚伦,找出他的位置”。
至此,除了杀手的危险程度、他下达的命令和他知道亚伦的名字外,刘小姐并未获得多余信息,而上述三点恰如其分地足够指示刘小姐自觉完成致电操作,她甚至无法推测照办或拒绝会带来的后果。虽然深知以下感受荒谬至极,但她确实觉得现时处境就像自己在世保局的制度下那些因行政级别不足而不具资格获取信息的境况那样,某程度上,上头政府也是以这种方式掌控世保局的,片场爆炸案就是典型案例。基于世保局的运作原理,刘小姐和当年的悲催局长只得照做,她忽然想起如今自己也是局长了。
通话中,亚伦的定心丸吃进刘小姐肚里却收到了反效果,一来,不管局长独自进行的是什么神仙计划,换来的处境就是敌人如今已直捣黄龙,恐怕他是凶多吉少,二来,亚伦只知局长的计谋不知局长的失算,由此换来的信心极有可能使他疏于防范。
挂断电话后,刘小姐结束影后模式随即迎来一阵内心崩溃,但她马上压抑情绪,保持观察,见机行事。怎知杀手获取亚伦位置后随即离去,整个过程波澜不惊,除了枪伤了一条大腿外,不带走一条性命,只留下一股威慑,和一道以威胁作后盾的命令。他让世保局维持现状,该做什么做什么。
刘小姐终于还是来不及看清杀手的细致面目,只留下一个大概印象,他应该和亚伦年龄相仿,身材较亚伦略为高大,但紧致程度与他不相上下,说来还多了几分堪比法兰般的矫健。一想到法兰,她对亚伦和局长的担忧马上又涌上心头,但他们只能自求多福,作为局长的刘小姐有自己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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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完成贝兰托尼的解释,需要先作一定的背景信息阐述。“阴谋论”这个名词出于何时可谓无从考究,而“阴谋”这个名词的出生日期则无需考究,因为几乎可说是自古有之,而且几乎世界上的每种语言都独自发展出了这个概念,可见这是一个从属于人类基本行为模式的概念。
若查遍“坏鬼字典”(粤语俚语,意指字典)试从字面理解,便会发现“谋”一字可谓并无明确定义,但通过总结附属例句的用法后便可领悟,“谋”指的大概是一种有行动倾向的想法,为了实现某种目的。通过对比便可明晰这种理解,同样是一个关于静待的想法,情况为“望天打卦”时就不属谋之范畴,换作为“守株待兔”则属,因为后者的静待实质是一个为了实现某个目的的行动。
理解了“谋”以后,那顾名思义何为“阴谋”?“当然就是暗地里的谋啦。”那人说道。此理解乃人之常情,却也鲁莽至极,简单使用排除法便能发现其中谬误。试想,每个人每天都有诸多有行动倾向的想法,例如我要吃饭、我要如厕、我要跳槽、我要跳楼等等,这些想法绝大多数都并非写于额头,因此这些都是暗地里的想法,若按那人的理解,岂不每人每天都有诸多阴谋?如此一来,“阴谋”一词就几乎与“谋”一字成为等价概念,加上“阴”字在前仿如多此一举,在数学上这并非一种好的分类方法。因而在“暗地里”的基础上,为“阴谋”加上“以表面意向作掩饰”的含义应该更为合适。以正向顺序简化复述则为:“一个以表面意图作掩饰的用作指导行动的想法”。例如以问路为由行搭讪之实。
理清其含义后可见,阴谋实则不尽阴险,实在并不复杂,实属人之常情,就如卖淫一样,它根植于人类底层行为模式,就个体而言实属挥之不去,却也人畜无害。但上升至理论层面则另当别论。
所谓理论,其构成必须符合两大条件,其一,须建基于一套能自圆其说的完整逻辑,其二,这套逻辑既能解释既有现象,又能充当推导或制造出类似现象的方法论(至少在特定环境下)。例如牛顿的万有引力理论,在低速的宏观状态下,既能用以解释固有的天体运动,也能用以预测未知的天体运动。
基于上述定义,可把阴谋论一词的定义界定为归因于遥远或复杂对象的阴谋,这是再次使用简单排除法后的结果。
假如把阴谋归因于简单对象,如指某人假借爱情为由与对方结婚,实质是贪图对方财富,这本质上是一种指控,只需要提供单一的充分证据便能破解谜团,并无使其理论化的空间和必要。唯有归因于遥远或复杂对象的阴谋,才能容下一套非单一证据能取代的自洽的完整逻辑。
其次,由于世事并非必然基于逻辑运作,而且随机事件的随时介入,使得一个因素要按逻辑地步步推进继而作用于一个遥远对象身上,其逻辑节点就几乎必定是建立在非充分理据或不可证伪的假设上的。
回到上述的结婚例子,假设被控以结婚来实施阴谋的肇事者为英俊青年,他迎娶的对象是丑小鸭一名,让我们无视他“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爱情宣言,活生生把他这种在世俗(低俗)社会看来实属舍身取义的反常婚恋行为归结为一个为祖上18代祖先报仇的阴谋。
此人祖上18代祖先因为做买卖吃亏与对方结怨,继而发展至深仇大恨,奈何自己能力有限,无力实施痛快报复,于是把此仇作为家训传至后代,并吐血叮嘱必须世代流传直至报仇成功。终于,当传至第18代子孙英俊青年身上,他逮准机会与仇家的丑小鸭闺女发展恋情,继而通过婚姻一报家族仇恨。
这个长远阴谋的论述通过家族情感来构成闭环逻辑,但逻辑节点无不满足上述所说的阴谋论特征。首先,对于提供仇恨源头的那位祖先来说,买卖吃亏对于发展至誓要世代流传的深仇大恨来说,完全属于极不充分理据,此人若为真,以“玻璃心”不足以形容,非创造“气泡心”一词不可。其次,随着社会发展,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不断转变,一个狭隘的家训竟毫不失真地跨越18代完成信息传递,其中每一代人对这个仇恨的继承都是无法证伪的假设。此乃阴谋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