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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二十世纪其中一个最大的独裁者,在一切关于斯大林的记载当中都能找到琳琅满目的残暴、无情和自负,然而过去被苏联列为机密的斯大林个人档案中所记载的一个罕有的温情故事却尤为引起奇勒注意。
斯大林于1953年3月5日逝世,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他和自己一生最疼爱、也是唯一一位女儿斯维特兰娜的关系已经差到极点。在女儿6岁时引致她的母亲自杀、在她即将成年时剥夺她的兴趣、一生都控制着她的恋爱和婚姻,一生都活在斯大林强烈的控制欲阴影下的斯维特兰娜早已对她的父亲心灰意冷,唯独那根植于人类基因当中难以推翻的亲情本能阻碍着她把他视作仇人,但他们早就丧失了一切的沟通。当斯大林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之后(既有健康原因,也有政治原因,也有两者互为因果的原因),他希望自己能得到女儿的原谅,身死以后能被她以爱戴之情铭记。
斯大林知道女儿一生对他最大的怨恨是他无情地摧毁了她的初恋。当斯维特兰娜还是16岁的时候,她遇到了一位38岁、成熟儒雅、不失才华的电影导演卡普列尔。自丧母以来就一直活在孤独和迷失中的斯维特兰娜仿佛瞬间找到了心灵的依靠,很快她就首堕爱河。卡普列尔不但对她爱护有加,还为她打开了纷繁世界的大门,他们经常一起阅读西方的文学作品,甚至还一起观看迪士尼的童话影片。一直以来被阴郁笼罩的斯维特兰娜在那段日子里尽显活泼与快乐。但卡普列尔的身份早已注定了两人爱情的厄运,因为他既是有妇之夫,也是一名犹太人。
当带有强烈反犹主义的斯大林得知这一切以后,他就把卡普列尔投进了劳改营,还没收了两人过往一切的爱情信物,甚至还包括卡普列尔的个人创作。痛失挚爱的斯维特兰娜此后虽然有过几次婚姻,却全是徘徊于与父亲赌气和向他妥协的过程的结果,再也未尝真爱的滋味。从此以后,斯大林就再也没有在他唯一的女儿眼中感受过哪怕一丝对自己的尊重和敬爱。
斯大林知道要挽回女儿对自己的情感,必须要化解女儿因初恋被自己亲手扼杀而对自己根植于心的怨恨,因为,其实自己从来都深知女儿对于卡普列尔的真切爱意,虽然他无从判断对方是否也以对等的情感回报自己的女儿,但这要归因于他压根就没有给过卡普列尔证明的机会。但是当斯大林对此觉悟的时候,他已是刚刚经历严重中风,身体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言语和行动的能力已经几近凋零。在这样的条件下,他根本无法亲口向女儿表达自己的忏悔,而且他也没有任何理由奢求自己对她一生的亏欠能被一席话弥补。再加上当时斯大林正处于他的政敌的严密监控当中,他此刻的衰败身躯很可能正是政治斗争的结果,因此他早就难以自由接触自己的任何亲信了。于是,他作了一个在后世看来颇为感人的举动。
那时的卡普列尔正在劳改营里服刑,自从因与斯维特兰娜的恋情而被斯大林投放进劳改营以来,他就一直处于流放状态,虽然曾短暂地获得释放,却很快再因莫须有的罪名重新入狱,这些当然都是来自于斯大林毫无怜悯之心的迫害。斯大林决定下令释放卡普列尔,并写了一封信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悔意。他在信中说道,如今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无法以实际行动赢取女儿对自己的原谅,他把当初两人被自己夺去的爱情信物和卡普列尔的苦心创作归还给他,如果卡普列尔对斯维特兰娜的爱与她对他的爱同样真切的话,希望他能在重获自由以后延续这份情缘,在那个摆脱了自己的强大控制欲的世界中好好照顾孤苦伶仃的她,如果可以的话让她能原谅自己一生为她带来的苦痛,但他的悔过是无条件的,无论最后是否能获得女儿原谅,他都衷心祝福他们二人。
之所以说斯大林的举动在后人看来颇为感人,是因为他把自己的心愿完全寄望于卡普列尔的人格之上,假如卡普列尔始终对斯大林怀恨在心,那他完全可以在重获自由以后让斯维特兰娜终其一生对她父亲恨之入骨。在斯大林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他每天的活动状况都有监控人员向他的政敌严格汇报,他的很多举动都需要先获得批准。他把自己寻求女儿原谅的心愿向监控人员坦白,可能是出于被上述的感人之处撩动起人皆有之的恻隐之心,斯大林的政敌在检视了他写给卡普列尔的信后同意了他的举动,为他把所有信件寄给劳改营中的卡普列尔。但为了谨慎起见,卡普列尔还是等到斯大林死后,确保了斯大林没有残余势力实施政治阴谋才得以被释放。而这段故事就被记录在斯大林的政敌对他进行严密监控的秘密档案中。
关于这个故事,有两点惹起了奇勒的怀疑。首当其冲的当然是主观意愿本身所具有的可疑性,缺乏客观因素加持的动机,无论是自述的还是他述的,都难以排除掉用作掩饰用途的可能性,尤其是这个动机还附上悔过的性质。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奇勒在几年前曾经看过一个斯维特兰娜的电视专访,其中,早已是美国公民身份的她坚持以英语对话,虽然并未明说她对父亲斯大林的感受,但却表达了对一切与前苏联相关事物的痛恨,从当时她的语境中可以感受到,当中也包括了斯大林。而这个与斯大林临终愿望相违背的结果,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是斯维特兰娜对自己父亲的恨实在太深而无从平复,还是卡普列尔的人格让斯大林押错了宝,还是斯大林一生中绝无仅有的温情时刻只是他一辈子权斗诡计的九牛一毛?奇勒决定对此一探究竟。
奇勒和贝兰托尼回到美国,来到斯维特兰娜的居住地,威斯康星州的一家养老院对她作探访。在美国生活已久的斯维特兰娜早已改名换姓,而且对一切与她斯大林女儿身份相关的对话都呈现恶劣态度,包括了奇勒看过的那个电视采访。但她对奇勒二人的探访名义却展现了友善甚至热情。
他们声称要举行一个苏联电影纪念活动,其中会介绍到作为导演不乏佳作的卡普列尔的生平,由于卡普列尔早于1979年去世,各种史料对他记载甚少,作为对卡普列尔的人生轨迹至关重要的人,斯维特兰娜或许能提供一些值得回味的往事。一生都满怀人文情怀的斯维特兰娜对此欣然接受。她回味无穷地讲述二人的相识和相处,卡普列尔怎样为她的生活带来光彩,而她对他的情感又是怎样的纯粹和真切。奇勒并无透露斯大林那个被记载于他的秘密档案中的临终愿望,而是任由斯维特兰娜随着对往事的回忆把卡普列尔后来的人生历程和盘托出。
大概在斯大林逝世一年半以后,斯维特兰娜的确在一个文学聚会上与卡普列尔重遇了,那时卡普列尔已重获自由近一年。两人迅速地重燃爱火,虽然那时的卡普列尔已经有了第二任妻子。卡普列尔告诉斯维特兰娜他已经不再介怀斯大林为他带来的苦痛命运,因为同样由他带来的斯维特兰娜的美好足以抵消掉那些苦痛。两人度过了一年多的恋爱时光,由于两人都早已经历无数生活历练的洗礼,苦尽甘来的滋味让他们这段时光过得甚至比两人的初次相恋更加甜蜜,但他们的恋情最终却因卡普列尔无法抛弃自己的妻子而告终。
在斯维特兰娜的讲述里,由始至终都没有透露过卡普列尔曾向她转达过斯大林的悔过,而那次恋情的告终,也成了她和卡普列尔的永别。据她了解,卡普列尔后来去了地处西伯利亚地区、当时属于苏联境内的雅库特共和国发展当地的电影制作工业,即现在的萨哈共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