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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后的正午,奇勒开着租来的务实轿车,穿着干部专用的套脚皮鞋和黑色拉链翻领夹克,飞奔于去往城外一中小型塑料工厂的路上。副驾位置上还放着一个形似砖状面包的皮制公文包,此君当年流行于官商阶层,最为适合放置现金和香烟。但作为一个从“上面”下派执行考察任务的高级干部,奇勒的公文包里装着的是实实在在的公务文件,当中还不乏敏感内容,不宜向待会儿的交谈对象展示。
顺便一说,奇勒今天不但一改往常做派,而且名字也非奇勒,而是以刘干部自居。刘干部虽然气质务实,但手上那只颇为亮眼的金表却足以为他的重量级身份一锤定音。当时的中国品牌观念还不普及,商品的档次主要还是靠材质区分,手表哪来乱七八糟的高低档品牌,高尚人士戴金表,普罗大众戴钢表,地痞流氓戴胶(塑料)表,至于什么劳力士那些不是没有,只是非破旧地摊难觅芳踪,还以售价30元以上的做工较为精良。
刘干部的具体身份是一名到各级地方考察候选官员升迁资格的特派员,为了考察某位名列中央提拔名单的当地官员的任职潜能,专门到当地了解一宗几年前由他经手的爆炸案的处理过程,从中评估他处理突发事件、维持社会稳定的能力。刘干部先去的当年案发现场的工厂园区,却发现那里一片狼藉,想必正值施工半途,而且事情过去已久,人移物转,他也不抱太大希望能得到多么详尽的了解,只是不找现时的园区拥有者谈谈,怎样也过不了自己尽职尽责的心理关口,于是便向园区看守要了地址信息,趁着今天风和日丽走上一趟,算是对自己对国家都有所交代。此行性质纯属保障性考察,其实“上面”对合适的任职人选早已心中有数,因而走访对象尽管畅所欲言,不必后怕。
八十年代的中国有个特点,越离奇的事情越有人相信,说自己是街坊,向别人借厕所时分分钟被当作小偷,以扫把驱赶;说自己是特务,分分钟能把别人招揽为特务。此效果已在几天前得到印证。
自那天从老看守那里取得园区拥有者的信息后,奇勒并未选择第一时间直捣黄龙,而是首先找到园区的施工队拜会一番。施工队的信息也是从老看守口里得来,原来他和施工队的包工头是老乡,工程开始初期人家把他从老家找来当个工地看守,后来停工后,他一把年纪懒得奔波,索性留了下来当个园区看守。奇勒带着刘干部的头衔和做派,再加上老看守的背书,果然得到了包工头的热情款待。在对方坚持在工地设宴招待,却自灌至不省人事之前,奇勒总算获得有用信息。
他们大概几年前受雇对园区进行重建施工,具体时间经奇勒快速一算刚好吻合于爆炸发生后不久。据包工头说他们刚进场时的确看到有个火灾现场,他们听说是电路故障引发的爆炸,大致是与之相关的一些原因使得园区被低价转让,雇佣他们的老板就是刚刚接手的新拥有者,听说接手价格真的颇低,但具体金额包工头并不清楚。只知道他的老板在和合伙人谈妥具体项目前就匆匆进行施工,打算先拆除原有的建筑规划,等到项目落实就能马上让新规划动工,想必他当时觉得合作项目十拿九稳。怎知最后项目泡汤,工程搁置,他们的老板可能觉得当初接手园区的价格实在是低,算上现在施工队的工资也算不上损失惨重,于是就让他们结账走人,任由园区废置,坐等转手。
原本,园区拥有者与当年爆炸案的关系对于奇勒来说算是悬而未决,因而难保他与敌人的关系为何,甚至有否参与共谋。如今,通过包工头的透露,他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个无关人士,那应对策略就自然与非常疑犯之类的有所不同。这招有个专业术语,叫做“旁敲侧击”,是从刘小姐处学来,先通过与其周围关系网的接触最大程度地还原目标本质,再制定针对性策略在与目标正式接触之役起到一针见血的效果。奇勒发现自调查开始以来总是想起刘小姐,甚至怀疑刘干部的名字由来也有自己暗中向她致敬之嫌。听说刘小姐在职业生涯初期曾经担任前线实战工作,那时的她虽然身材娇小但颇具姿色,而且作风凌厉,还试过为了执行任务而使用美人计,用的就是“旁敲侧击”来吃定对方,听说那次(晚)场面相当火辣,时间相当持久……
奇勒强迫自己回过神来,继续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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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干部的走访对象不愧为行走江湖多年,阅人无数,一见面就马上慧眼识英雄,把奇勒的伪装信息全盘接收。他让奇勒称呼自己为老张就行,不必先先生生的那么客气,还说能迎来刘干部这样的贵宾,应该算自己三生有幸才是,只要能为刘干部排忧解难的,自己定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奇勒强颜忍笑,努力维持刘干部的风范,告诉老张不必言重。心想那个园区的工程项目之所以有头无尾,全因此君生性过于兴奋。
经过一大轮又要秘书代劳又要自己动手的斟茶递水后,终于得以进入正题,结果老张一开口就说自己其实对那件爆炸案知之甚少。得益于“旁敲侧击”,这点信息对奇勒来说堪比母亲性别,他其实也志不在此,此行他真正关心的只有一点资讯,但考虑到凳子还未坐热,他还是让老张先飞一会儿。
据老张说,他刚刚去商讨转手事宜的时候,确实看见一个事故现场,但其实那里早就善后完毕,结案大吉,打从他接手以来,他压根就没有和执法部门就此事打过交道。他自己从不迷信,经过一番现场视察,他确信只是一起由老化的电路设施引发的事故,反正交易谈妥自己将把这里翻天覆地,也就对此满不在乎。说到这里,老张还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怪就怪那些人急着抢风头,施工进度十画没一撇就搞揭幕,现在看来他们是不是名副其实赶着去死。”奇勒皮笑肉不笑,有没有人在此事当中赶着去死他不知道,只知道法兰并无此意。
说到这桩交易本身,老张颇为津津乐道,因为他至今仍觉得它相当划算,即使自己原有的项目搁置,坐等废弃园区转手也并不见得要让自己亏本,考虑到当初可谓低价抄底,下家出价未达理想的话自己还不鸟他呢。
看他说得势头旺盛,奇勒马上怂恿老张再下几城,把交易过程和盘托出。
话说,原本老张急着让自己和生意伙伴的项目快速上马,为这块心水地皮设定了一个颇高的心理价位,怎知经过与对方几番周旋还是谈不拢。而且真实卖家从不露面,每每都让一个不知是其跟班还是什么鬼的与自己交涉。结果他情急之下大发雷霆,致使跟班为难之下说出雇主信息,于是老张亲自上门打算来个一了百了。
出乎老张意料的是,原来对方是一名女性。经过一番交谈,老张得知原来人家是事出有因的。双方真正的分歧不是价钱,而是时间。这位女商人的丈夫是位外国科学家,自己即将要随丈夫移居至他的祖国,临走前她要把自己在国内的资产卖掉。原本她和那群搞电影的人达成了交易协议,结果他们只付了订金就意外归西了,园区又回到自己手上。现在行程在即,她赶着尽快把园区转手,但又不希望暴露意图而被对方把价钱压得太低,而且因丈夫的关系她不希望自己的事过分张扬,于是就找了个助手为自己代为与买家周旋。最后,见老张一场来到,他们就达成交易,老张以最短时间一笔过付清款项,换来对方以超低价格转让。
随后,嘴炮性格的老张越说越起劲,奇勒顺着他意让他天南地北瞎扯一番。临近尾声,奇勒让老张“顺便”说出那个女商人如今身在何处,老张故作幽默地说道,“投身到了老大哥的怀抱里。”
(第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