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之洲问时局，看似坦率，实为试探。
以楚亭君的了解，何丞相此人自许清流，爱惜羽毛，办事也算公正，几次和元淯帝的肱股之臣针锋相对，声誉日隆。
太尉、御史大夫等人自然将何之洲视为眼中钉，几次构陷。偏偏元淯帝又是个优柔寡断、沽名钓誉的，暂时不肯将自己亲自选定的丞相摘下去。
不过近来圣心有所动摇，开始后悔自己当年不听劝谏，搞什么特别征召丞相的新意思，甚至发出“何故自寻绊脚石”的慨叹。
“加膝坠渊，如履薄冰”，这是何之洲眼中的时局吧。
楚亭君默默落子。
其实，这十几年时局，何尝不是一场棋局？
十五年前，景洛前朝末期，外戚史渠篡权，夺取陆氏江山，建立伪朝。
伪朝逆天行事，专横暴虐，才立朝四年，各地就纷纷起事。又经过九年苦战，义军终于颠覆史渠伪政权。
陆昭武是第一批起事的首领，在葛衣军中功勋最大，声望最高，但是推举义帝人选时，葛衣军主要将领出于私人目的，竟撇开陆昭武，另外推举陆昭胜登上帝位。
陆昭武一家在长期征战中，付出了极大牺牲：父亲战死，母亲战伤，两个双胞弟妹被敌人挑在刀尖惨死。
亲人的巨大牺牲，换来百姓的同情拥戴，换来陆昭武的暂时平安。
等到时过境迁，百姓习惯了新朝管理，对陆家的感情日趋淡泊，陆昭武的厄运就降临了。
元淯帝，与其说是优柔寡断、沽名钓誉，不如说是老谋深算、伺机而动。
而被谋算的陆昭武为人磊落，心中虽有不满，仍以大局为重，低调任职，尽职尽责。
但是元淯帝听信谗言，始终避忌，故意将“擎天部”旧将或安置到远地，或委任文职、闲职，激怒他们，趁机以结党营私的名义将陆昭武关进诏狱。
如此下去，跟随陆昭武起事的“擎天部”将领，估计大部分在劫难逃。
思及此，楚亭君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愤懑，冷哼一声，说：“井底之蛙，鸱吓鹓雏。”
“井底之蛙”，喻元淯帝眼光短视、心胸狭窄。
鹓雏，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而鹞鹰得了一只死老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鹓雏要抢它的死老鼠，居然向着鹓雏大叫：“吓！”
楚亭君用这个比喻，表达对元淯帝避忌陆昭武的不满。
何之洲焉能不懂楚亭君话中的意思？心中大喜，面色和语气却满是担忧：“猜忌之下，山雨欲来。鹓雏该栖身何处？不知小将军想过没有？”
楚亭君摇摇头：“鹓雏该何栖？茫然无主也。望丞相大人指点迷津。”
何之洲说：“我问你，大司徒留在京城如何？回到湖北如何？”
提起这个，楚亭君颇为苦恼：“在下也多次劝大司徒早作打算，然而他终究磊落之人，总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斜。若说有过什么肖想，也已经成为过去，之所以留在京城，完全为了景洛的江山社稷。但凡少一点猜疑，多一点包容之心，也不至于此。听丞相您的意思，应该回湖北？”
“然。与其在京中引颈就戮，未若早日回归山林。”
何之洲这句话说得太露骨了，楚亭君顿时有凛然之感。
只听丞相又长叹一声：“只怕大司徒事了，我也该挂冠归印了。须要退步抽身早啊！”
楚亭君愤懑无可压抑，一拳击在棋桌上：“殷鉴不远也！”
何丞相连忙止住：“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见大司徒遭遇，老夫心有戚戚焉。放心，老夫一定竭尽全力报大司徒无虞！”
“多谢丞相成全。明日在下即回安庆，亲自将贵族族传之宝送来京城，交给大人。”
何丞相身形一滞，难掩心中的激动：“如此，乃敝族之幸！山高海深之恩，永生难忘！”
楚亭君趁机提出：“大人，如果有机会，可否将大司徒转入廷尉府或御史台？
何丞相停止落子，端起茶杯噙了一口：“依我看，转入这两处未必有利。这两处有句俗话‘不留过年之犯’，转过去，意味着将很快就进入审讯程序，当然审个水落石出，大司徒可能得到释放，但万一被判罪呢？”
即使是轻罪，也是戴罪之身，会被剥夺官职、王号。
楚亭君摆出自己的理由：“诏狱毕竟取决于一人的喜怒哀乐，不可预测。”
万一那个人癫狂起来，一声令下，那可是审也不用审，大表哥救无可救。
“你还不了解诏狱的主人？”
楚亭君当然了解。
只听何丞相又说：“诏狱决案取决于一人，然而归老夫管理，大司徒日常待遇自不会差，也不会有被暗害之忧。圣上仍在犹豫不决，暂时不会动大司徒。”
“接下来如何？烦请丞相指点迷津。”
“大司徒功高盖主，为何能三年安然无恙？”
“隐忍，低调。”
“事实证明，这两点做法无用。”
楚亭君认同，大表哥的一忍再忍，换来的是牢狱之灾，于是说：“民间舆情。大司徒深得人心，使他们有所避忌。”
“既如此，你起码知道下一步要做些什么了吧？”
楚亭君恍然大悟。
“第一步，保住大司徒性命；第二步，力争离京回鄂，虎归山林，任我回旋。”
楚亭君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有个疑问：丞相大人如此露骨出声，难道只是为了一套酒樽？
何之洲也是人精，见他默然不语，心知肚明，于是解释说：“我在朝堂三年，意见往往与圣上相左，圣上开始还能做到兼听则明，时日一长，嫉恨日深。我误入官场，抽身不易，他日有求，还望小将军施以援手。”
随着交谈深入，何之洲不知不觉改用“我”自称。
楚亭君拱手承诺：“那是自然。若大表哥得以回归湖北，在下愿听丞相调遣！”
听到这投诚的许诺，何之洲哈哈大笑：“小将军过谦了！哈哈，虽然一直是我发问，但是我还想问，小将军如何找到我何氏传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