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泉河在月色中宛如一条青蓝色缎带,河边一老一少两道人影走过,似是惊动了平静的水面,激起的涟漪延伸至岸边的树林。
左右岸边,一棵棵苍白的树干直立,枝叶繁茂扩张,罩住了这一截最窄小的河段。本地渔夫每每划船驶过这里,都要将船头和脑袋顶上的树枝拨开,便于通行。
“我实在弄不明白,你是怎么分辨出来的,这些树比人更难认,你竟然把东西藏在这个地方。”原云踪一边走,一边用目光扫过这一片树林,暗红枯萎的枝叶从他额头上掠过。
这一排排的老树在他眼里每棵都长得一样。
“因为我跟你一样年纪的时候,就在这片林子里练功,打猎,钓鱼了。”纪伯虚回答道。
他心里想的更多是与儿子纪平幼时来这里玩耍的画面。父子二人甚至会在这里扎营,打渔,一连消遣上几天几夜。当然,那也是在他停职的时候。
纪伯虚经常坐在自家船头,看着纪平在河里像鱼儿一般游动。他自小水性就很好,在西北的孩子们中非常少见。
“日泉河的尽头在哪里?”
儿子从水面探出头来,吐出几口河水,向父亲发问。
“悬河。”
“那悬河的尽头在哪里?”
纪伯虚只是微笑,并未回答。
他憧憬着带儿子去西港,去东洲,去大海。
眼中的画面岂非比语言更有说服力。
纪伯虚看着静谧的河水,一样异物缓缓飘来,打破了他的回忆。
原云踪冷冷地瞥向河面,那是一具肿胀的浮尸,看穿着,应当是海西帮的弟子。
对于这片死寂的老林,并不显得突兀。
况且这些日子以来,混乱和死亡早在日泉镇上滋生,一具死尸出现在水面上并不奇怪。这名海西帮弟子一定是在林中中伏,被敌对势力所杀,抛尸水中。
又或者,是死在自己人手上,这些事他们两人早已见怪不怪。
原云踪竟然从扭曲浮肿的五官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是‘烂指头’,现在看来,他不只指头烂了。”原云踪调侃道。“我可不想死后被泡在水里。”
两人又走了一炷香功夫,纪伯虚停在了一颗青柏树下。
“到了?”原云踪警觉地看向四周。
纪伯虚将手伸进锯齿状的树洞中,摸到了一根长绳。他手上发力,树干发出了叮叮咚咚的声响,随即,一大口麻布口袋被他拉了出来。
纪伯虚将它扛在肩上,冲着原云踪说道:“走吧。”
两人眼神中流露着异样,他们嗅到了风中的危机。
这时,四面八方都传来声响,急促的脚步压碎了林中的断枝,落叶,发出了令人不安的宣告。
火光亮起,纪伯虚和原云踪已被一群身披灰袍风衣的人影包围。
“恐怕,你们走不了了。”为首的一人开口道。
借着亮光,原云踪清楚的看见他那少了几颗牙齿的大嘴,瘦巴巴的身材上顶着一个令人生厌的瘌痢头。
“两位官爷,你们还欠着我们的东西没还,不会忘了吧。”一名病恹恹的男子目光紧紧盯着纪伯虚肩上的麻袋。
“哦?你指的这个?”纪伯虚将麻袋甩在脚下,发出沉重的金属碰撞声。
“看来,你们已经知道我俩的身份了。”原云踪依旧是平常的语气。
两人都清楚对方已将自己的虚实来历都探听清楚,所以口称官爷。
“纪捕头,原捕快,两位这么好的武功,屈居在一个小小的巡检司中,岂不可惜。”瘌痢头笑着说。
“你们这么差的武功,还当得起拿花红赏银办事的佣兵,岂不走运。”原云踪嘴上向来不饶人。
听到这句话,众人都发出啐骂声,眼中都是轻蔑之意。
“东西留下,我们走,可好?”纪伯虚问道,同时,他将脚下的麻袋踢到那人面前。
里面发出的响动让那群佣兵都不由得聚拢目光。
“这可不妥,两位虽然眼下都被停了职,但有朝一日,官复原职,找起兄弟们的晦气来,可太麻烦。”瘌痢头摇着头。
一名手痒的佣兵俯下身去,打开了麻袋。
借着火光,麻袋里面都是些渔具锅碗,以及扎营生火的工具。
瘌痢头脸色变了。
“黄金呢!去哪了?”他质问道。
“自然是在别处了。”原云踪一本正经的说道。
“那,那你们两个,来这里是......”瘌痢头半疑半醒道,他似乎已经明白些什么。
“来这里,当然是把你们引出来。”原云踪回答。
“我在日泉当了三十年的差,如果在镇里动手,太过扰民,这片林子倒是个僻静的所在。”纪伯虚解释道。
两人的意思已经十分明了。
他们故意来到此处,目的就是把这群偷偷跟着他俩的佣兵在这儿解决。
哐啷啷,十几名佣兵将明晃晃的兵刃亮出,他们这时才知晓,为何从一开始,纪伯虚和原云踪两人的神色如此淡定。
原云踪对纪伯虚轻声道:“这次就不用数了,想怎么分,随意。”
龙纹宝刀应声出鞘,刀花划出冷峻的弧线,停在在原云踪身前......
西苍驰道上,一队官兵护送着十几辆马车,其中一辆行在队尾,里面坐着的是蒋盈,纪平母子和王传师的夫人孩子。
王夫人抱怨道:“哎,妹子,你说咱们镇是造了什么孽,偏偏这个时候摊上了这些事。眼看我家大人就要升迁西苍城了,那帮天杀的贼子又开始闹事。”
蒋盈默不作声,扭头看着窗外,脸上写满担忧。
王夫人劝道:“妹子,你别担心,纪叔叔既然说了在老刀驿站等你,就一定会来。”
纪平点头道:“是啊,母亲,您无需担心,以爹的武功,不会有事的。”
蒋盈露出释怀的笑容,但应付的味道十分明显。
王夫人心底也善,拉着她东说西话了几番家常琐事。
半个时辰后,车队停了下来,王府管家挑开车帘,说道:“二位夫人,这老刀驿站到了。”
纪平都还未来得及搀扶,蒋盈已经跳下马车。
老刀驿站孤零零的坐落在官道边上,脚店和酒肆上方竖着几杆垂头丧气的旗帜,连路过的风也难以吹起它们。
几个寻常农夫打量着这伙队伍,暗中议论着什么。
店里的小二在门口张望,他无法确认这队官兵是否要歇脚投诉,不敢上前招呼。
蒋盈扫视一圈,并未发现丈夫的踪影。
她痴痴的望向路口,望向日泉镇的方向。
纪平站在她身边,用自己坚实的身子来让母亲依靠,嘴里念叨着:“放心吧,娘,爹很快就会来的,我们去店里找个地儿坐着吧。”
没多一会,人群中便骚动起来,不知是哪家的夫人小妾,哪家的公子少爷都开始抱怨起来。
“这是干嘛呢?还不走!别耽误了时辰。”
“就是,这是等谁呢?”
“我们不是去西苍城么,怎么绕到这个地方来了。”
王夫人上前好言安抚了几句,这些人都看着巡检司王传师的面上,也都各自退回到马车上等待。
王夫人走到蒋盈身边,轻声询问道:“妹子,这里可不太平,你还是跟我们一道儿走吧,我叫手下给这里的小厮留个口信,等老纪来了,他自会去西苍城见你们。”
王传师长子王昭也在一旁劝道:“总是有些事情耽误了,有我爹在日泉镇罩着,纪叔叔不会有事的。”
“姐姐,你们赶快上路走吧,我和平儿留在这里等他。”蒋盈知道这帮人里不乏显贵富商的家眷,闹起来不易对付,况且她也实不愿意众人为了自己等候太久。
“对啊,伯母,有我在这儿,不会有事的。等我们跟爹汇合后,就去西苍城,再等到王伯伯来,就万事平安了。”纪平知道母亲的脾气,也不住地劝道王夫人。
王夫人叹了口气,颔首道:“我叫两个人留下,作个场子,免得其他人打搅到你们。”
她挑了两个精明能干的官差,仔细嘱咐了两句,便带着孩子上了车,继续赶路。
日泉河边的林子里,跑出一名灰袍佣兵,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没命儿似的向河边跑去。
“噌!”的一声响。
这名佣兵低下头,看着一把染红的刀尖从自己小腹中穿出。
随着刀刃探出几寸的同时,也带走了他最后的生气。
纪伯虚浑身染血,他从这人身上拔出刀时溅出来的血液已无法再在他身上添红。
他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的走到林子边。
一棵断树边上,原云踪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无法自如,他的双眼也已经无力睁开,身上创伤遍布,手里还死死地攥着自己的家传宝刀。
纪伯虚将原云踪抬到河边,他将河旁的一垛茅草堆掀开,里面是一条小船。纪伯虚奋力先将原云踪丢上船,自己则弯腰推动船只,直至入水。
他载着原云踪划了半晌,眼睁睁看着原云踪胸口流出的血已快将船底染红。
“咳咳咳!”原云踪抬了抬手,纪伯虚连忙上前握住。
“坚持住,到了码头,你就能活。”纪伯虚既在骗他,也在骗自己。
原云踪撒开了好友的手,指了指河面。
“金子在船底,你放心,我们已经挺过来了,没留活口,等他们接应的人赶到,我们已经离开这了。”纪伯虚将一根套在船上的绳子扯了起来,水面上登时浮出一个木桶。
“都在这里,兄弟,你不是说我们要换个活法么?老日子已经到头了,新日子就要来了。”纪伯虚看着那桶黄金,对它既喜爱不舍,又厌烦至极。
毕竟就是因为它,原云踪这时才正在生死之间盘桓。
“我,我不是要看这个。”原云踪嘶哑着说,他一开口,血水就从嘴里和喉咙上的创痕中流出。
“我,我,我跟你说过,我不想死在水里,那会泡得,泡得我娘都不认识了。”原云踪依旧没个正形。
“你放心吧,你不会死。”
“你...你...”原云踪嘟哝着,口齿不清,他招了招手。
纪伯虚侧耳凑了上去,他几乎听不见好友胸腔里的心跳声。
“你骗人的样子,真的,真的好,好蠢。”原云踪已经气若游丝,还不忘挖苦道。
纪伯虚一时语塞,他已然说不出话来,嘴里一张一合,找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词。
“把,把我的那份金子,送,送给......”
原云踪咽气前,竭力想说出那人的名字,那个他一直偷偷喜欢的人。
可他终究没能说出口。
自始至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