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如初退出游戏,摘下头盔,长长舒了一口气。
查理故事的后续发展自然不用说,他与德洛丽丝就像许多童话故事里编撰的那样——“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查理于旧古斯特王城登基立国克伦威尔,开始了他长达将近四十年的西大陆称霸之旅。待他十八年后称帝时,克伦威尔帝国已是整个西大陆最强国,附属王国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军队足有数十万,几乎统一整个西大陆。若非他晚年出游巡猎之时患上恶疾,不久便薨逝,恐怕帝国的剑锋早已触抵仅有一道天沟之遥的东大陆。
德洛丽丝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皇后。查理一生未行再娶、纳妾之事,陪着德洛丽丝白头偕老,这又是吟游诗人口中的一段佳话。而且相传在德洛丽丝被册封为皇后之日,天降瑞雪,福耀大地,因此德洛丽丝还被后世人称为“神雪皇后”。
不过康如初始终觉得这个故事好像在哪看过,却又实在想不起来,于是决定上网查询一番。
他翻身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才发现有人已将心魔石还回来,放在了床头柜上,底下还留了一张字条:
“多喝热水多睡觉,这样才能好得快!Beauty现在有队长和林博昌照顾,整天笑得合不拢嘴,你无需担心。P.S.:身体是追爱的本钱,就算要对抗情敌,也得先养好身体呀!”
看到底下的署名,康如初哑然失笑:“这个张群……”
“神之使子,荣誉捍卫者,西大陆唯一统驭,金乌大帝,天赐·查理曼一世?这么长的称号啊,惊了个呆的……”
康如初翻阅着网络上的攻略,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顾戴吉那本小说中的故事情节么?我说怎么这么眼熟!”他咂咂嘴,“奇怪,顾戴吉都失踪那么久了,沈灵犀什么时候买的版权?而且这改得跟原著差了好多哦……”
在原著中,是有巫术——或者说魔法——存在的,德洛丽丝之所以昏迷,皆因她在跟恶毒巫师维塔利斯的对决中不慎落败,被下了昏迷咒。而她信中所言“生与死之尺丈量秘密,血与火之酒浇筑真理”看似毫无意义,实则正是解药的配方。
至于城破之后维塔利斯的下落,游戏里没有交代,原著中也没有写明,网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说他在乱军之中被砍成肉泥的,也有说他化装成平民从西门仓皇逃窜不知所终的,更有甚者,说他其实被查理捉住了,下半生都关在地牢里当了查理的性奴……
康如初继续查阅。
“嘿,这什么?誓言圣剑3D模型……这么迷你?有点意思,点进去看看。”
康如初进入购物网站,点开卖家的主页,东看看、西瞧瞧,逛得不亦乐乎。可渐渐的,他的神情因为主页上接下来的内容黯然失色,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热,泪水打湿眼眶,几乎要滑落脸颊。
“儿子,两个月了,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妈妈呢?”
“牛儿子啊,如果早知那是你最后一个生日,妈妈就把所有好吃的都做给你吃。如今,虽然每顿饭都给你盛一碗放桌上,可每次一点都不见少。妈妈知道,即使是再好吃的东西,你也吃不到了……所以,妈妈最近很少做饭,妈妈也没有做的动力了。”
“他很享受做模型的时光,他自学建模、自学喷涂……现在,我也要试试。”
“儿子的世界太丰富,够我学一辈子……”
原来这个卖家是私人账号,专门卖一些游戏周边的小模型。他在半年多前因为绝症去世,他的母亲怀着对儿子的思念,在儿子的朋友的帮助下,学会了3D建模,接手了这个账号。作为一个从来没玩过游戏的人,这位母亲甚至学着自己的儿子佩戴上游戏设备,尝试游玩《千命决》。
因为,她想以后跟儿子在另一个世界相遇时,能有更多的共同语言。
“唉,这世上命苦之人不计其数,我本以为遮起我的耳朵便能听不见那些苦难,可为什么偏偏又要落入我眼中……”康如初摇头叹息。
“进行性肌营养不良……”康如初咬着大拇指指甲,“一类罕见的基因缺陷性疾病。主要表现为逐渐加重的骨骼肌无力萎缩。可累及中枢神经、心脏、骨骼、胃肠道等。规范治疗可以延缓病情进展,但尚无法治愈……”
网上说得极其恐怖,说什么这个病是遗传的,要是发现得早及时治疗还能多活几年,可即便如此,也很少有人能活过二十岁,得了这个病,跟被判死刑没什么区别……
“如果我身边有做医生的朋友就好了,至少我可以问问,现代医学这么昌明,这个病真的没办法治好吗?”
康如初从卖家母亲发的帖子中得知,儿子的父亲英年早逝,她孤身一人将儿子拉扯大,在儿子五岁之时便带着他到处求医问药,本以为天无绝人之路,可终究还是……按照她儿子生前的意愿,她亲手将儿子的遗体和眼角膜捐赠给医院和大学,现在眼角膜已经帮助到需要帮助的人,手术很成功,而她儿子的遗体,则安静地躺在大学中。
是不是越苦困的人,生活就越容易变得更艰难?
康如初很想帮帮这位母亲,但他对于医学一窍不通,即使能回到过去,也救不了她的儿子。
唯一力所能及的,就是多下几个模型订单,在经济上聊表支持。
买了几个比较有意思的小模型,康如初放下手机,舒舒服服地钻进被窝,打算一觉睡到大天亮。
可一闭上眼睛,他的脑海中就不断浮现出那位母亲所说的话。
“儿子,我也想拥有一副猴爪,三个愿望都是你……”
“牛儿子啊,如果我现在把我想要的说出口,你能做到吗?”
“妈妈一直没有忘记你。你是不是把妈妈给忘了呀?要不然,怎么见不到你……”
“走了就不能回来了吗?”
痛入骨髓的凄楚犹如窃窃私语反复萦绕在康如初心头,叫他不得安睡。
翻来覆去半晌,他非但没能安枕熟睡,反倒心中好似有千万根针扎,最后鬼使神差地,他再次拿起手机,打开联系人列表,期待能从寥寥无几的手机号码中发现奇迹。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林小蝶最靠谱。
她认识那么多人,一定会有一个医术高明的朋友吧?
给林小蝶发了消息,尽述原委。
可竟然等不来她的回信。
康如初强忍着困意等待林小蝶的回应,可越等,就越失望。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今天已经是大年初五,她能有多忙,连条消息都没办法回?
唉,许是她不愿意帮我吧!
康如初放弃了等待,关掉电灯,闷头大睡。
……
不过有句话叫“夜有所思,梦有所见”,他越不敢去深究林小蝶对他态度大变的缘由,他的内心就越难以释怀。
他不是木头——尤其是在个人感情方面,他比任何人都要敏感细腻。
自从雪山脱险之后,林小蝶一直没有主动找他说过话,甚至没有来关心过他的身体健康状况,所有的回应都相当敷衍,根本就是一副陌生人的做派。
再联想到邬浩跟她的关系。
林小蝶曾经说过,她那六个前男友个个令她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很显然,这个邬浩就是那令她念念不忘的“六分之一”。
有了那么优秀的邬浩,她还怎么会要我如地底泥一般卑贱的康如初?
“反正从小到大所有人都不喜欢我,少你一个林小蝶,又能如何?”
酸溜溜的自卑感钻入梦境,如洪水泛滥将他淹没,又似凶猛野兽将他撕碎,以至于当他第二天醒来之时,只觉大汗淋漓,浑身酸痛。
“呼~”
康如初长舒一口气,支撑着从被窝里坐起来,窗外刺目的阳光照得他上眼睑有些发痛。
扭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床头柜,他心中一惊。
“我心魔石呢?”
每次心魔石丢失都导致他身陷囹圄,甚至招来杀身之祸,他可不敢再丢了。
他紧张地咬着右手大拇指指甲四处翻找,终于在枕头底下被他找到。他这才想起来,昨晚他就是因为怕心魔石再丢了,所以特地塞到枕头下面的。
“惊了个呆的,吓死我了……”他将心魔石捂在胸前,松了口气,“不行,得想个办法把它做成项链或手环什么的,穿戴在身上才放心。可是要让此等神器变形,除了林博昌,谁又能做到呢?”
他头一次希望自己跟林博昌不是仇人。
“对了!”他一拍脑门,沾沾自喜道:“我可以把它装进锦囊里呀。嘿嘿,再拿根绳子串起来,不就可以挂到脖子上,随时在我掌控之内了么?哈哈,我真是个天才,这也能想到……”
他咂咂嘴,将心魔石放进口袋里。
“先溜出去吃个热腾腾的早饭,再去超市里看看有没有我要的锦囊,实在不行,买点针线回来我自己缝。嗯,还是自己缝来得靠谱,反正躺在病床上也无事可做,不如锻炼锻炼我的手工……”他像个话痨子一样碎碎念着,翻身下床。
经过一个礼拜的修养,他的腿脚虽然不支持奔跑,但下床走几步还是没问题的。
今天天气这么好,要是不出去走走啊,恐怕他得闷死。再说了,这医院里的伙食好是好,可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实在叫人反胃,再好吃的珍馐美馔也难以下咽。
还是偷偷溜出去,吃生煎包去好!
为什么要说“偷偷溜出去”呢?
因为虽然康如初自觉可以下地行走了,但医生还是建议他在床上继续调养一段时间,最多在病房里走几圈恢复一下,至于出门呼吸新鲜空气什么的就不要想了。
只不过这些建议是由林博昌来传达的,落在康如初耳中吧,总觉得是他想囚禁自己,所以“你叫我不出去,嘿,我就偏要出去!”。
洗漱完毕,穿上张群拿来的干净衣物,康如初身子不自觉抖了三抖。
惊了个呆的,才在病房的衣柜里放了几天啊,就染上这么刺鼻的消毒药水味……
他摇了摇头,将手搭到门把手上,随后脚下一顿。
不对,门口有摄像头的,不能就这么出去。
他眼珠子转了转,又从衣柜里拿出一套衣服穿上,将鞋子换成了医院所有病人都穿的同样款式的棉拖鞋。
再次想了想,他索性把身上所有的电子设备都拿出来锁进了衣柜里,包括手机、手环和摄录眼镜,只拿了现金、钥匙和心魔石出门。
戴好两个棒球帽,他终于打开了门。鬼鬼祟祟地探头张望,确定门口没有人之后,他快步走向东边的楼梯。
可不敢坐电梯!万一正有人盯着摄像头,我一坐电梯下楼,人家直接在楼下守株待兔怎么办?
嘿嘿,我可没那么笨!
康如初走楼梯上了天台,在一处偏僻的角落里将罩在外面的一套衣服脱掉,藏好,里面则是一套完全不同的装束,头上的棒球帽也换了颜色,保准别人认不出来。
他一层一层往下走,专门挑了人多的一层,混进人群中,压低帽檐,快速从东边的楼梯走到西边的楼梯,最后从西边的楼梯下了楼。
哼哼,我就不信这样你们还能找得到我。
至少在我回来之前你们一定找不到我吧?
那就够了!
他强忍着疼痛,拖着一条病腿,走了两里地来到生煎包子店,没想到来得太晚,生煎包已经卖完,老板都开始收拾摊位了。只好走到马路对面的粥铺,点了一碗白粥和一笼小笼包,勉强凑合。
“也不错吧!至少是热的,也没有医院那股味道……”康如初这样安慰自己。
可他一边吃,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往生煎包子铺瞟。
心心念念了一个礼拜的生煎包啊!好不容易有机会,却错过了……
就像我跟林小蝶的感情,好不容易升温有进展,半路莫名其妙杀出个邬浩来,断了我们的缘分……
他越想,越觉得手里的小笼包不是滋味,碗里的白粥也寡淡如水,最后胡乱对付几口,草草结账走人。
至于锦囊,当然又不出他所料,超市里根本没有,他只好走老远到市场上买了针线和布料回去。
“唉,真是倒霉透顶……”
康如初抬头望了望住院部大楼,脚踝上的疼痛更剧烈钻心了。
之前下楼的时候欢欣雀跃,心中对外出满怀期待,区区肉体上的疼痛自然可以忽略不计,但经历过长途跋涉之后败兴而归,再次面对十几层楼高的楼梯时,他只觉得胸闷气短,筋疲力竭。
“休息,休息一下吧。”
康如初坐到草坪边的长椅上,歇了好一阵,太阳光暖洋洋的,照得他昏昏欲睡。
“行了,想睡回病床上睡吧。”他撑着后腰站起来,打了个哈欠,走向楼梯间。
楼梯口阴暗冷清,康如初刚走进,忽有一阵阴风掠来,接着便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中穿透而过,五脏六腑都因此移了位。
“啊!”他惨叫出声,面色刹那间苍白如霜。
随后,一声听不清内容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他只觉得颈动脉处被人贴了一张纸,方才那股疼痛便迅速消退。他心有余悸地摸摸全身,除了脖子上多了一张黄纸之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
他迷茫地拍了拍脑门,嘟囔道:“我脑子坏了?”
他撇撇嘴,没有多想,随手将黄纸丢掉,抬步拾阶而上。
“嘶——”脚踝处传来钻心的疼痛,痛得他不得不坐到台阶上,揭开纱布查看伤势。
“怎么更严重了?惊了个呆的,难道是我之前走路太用力了?”
他抬头望了望数不尽的阶梯,咬咬牙,重新站了起来。硬撑着一步一步往上爬,爬一段歇一段,花了半个多小时,康如初才爬到九楼。
“哎呀、哎呀……累死我……这楼,非得造这么高干什么?”
住院部楼高十八层,他的病房在顶楼,这也就意味着他还需要再爬九楼才能到达病房。
“怎么这么高啊!”他一边哑着喉咙抱怨,一边脚下不停,喘着粗气往楼顶攀爬。
一个小时后,当他终于到达楼顶天台时,已是汗流浃背,四肢发软,头脑混沌。
他慢慢走到隐藏衣物的角落,后背靠墙,坐到地上休息。
歇了足足有十几分钟,他才缓过来,大喘几口气,慢慢站起来收拾行装。
收拾完后,他抬头望天,感叹道:“今日天气真是好极了,好似春日一般。啧,干脆晒会太阳再下去吧!”
他从角落里走出来,找了一处开阔地,坐到阳光下,暖风轻轻拂过,叫他心安气定。他将手搭在眉毛上,再次抬头仰望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眯起眼睛道:“啊!这真是……惊了个呆的,太惬意了。”
他享受着阳光的沐浴和暖风的轻抚,脑海渐渐放空。
偏偏在这时,如潮的困意又来烦搅。
他甩了甩脑袋,试图将困意压下去,抬眉间,才看见不远处的天台边缘站着一名中年女子。
若是那女子只站着看风景倒也不会妨碍到康如初,可她竟将双手搭到了围墙上,意欲翻越。
跳楼!
康如初心头一激灵,慌忙从地上爬起来。
可是脚踝的疼痛让他站立不稳。
他把心一横,全然不顾可能会加重伤势,用尽全身力气奔向那名中年女子。
“儿子,妈妈遇到了一位神仙,他说能让你回来,可惜,妈妈见不了你最后一面了……”
女子轻叹一声,闭上双眼,身体向前倾倒。
“不要啊!”康如初猛地从背后抱住她,使出吃奶的劲将她从边缘拉了回来。
“放手!”女子大力挣扎。
康如初死死抱住她,“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还活着总能想出办法,何必轻生啊!”
“死的又不是你儿子!”中年女子潸然泪下,痛哭道:“我儿子死了,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义?现在好不容易能让他重生,你为什么要拦着我啊!”
“让你儿子重生?”
康如初一愣,手上的劲道也有所松懈,女子乘机挣脱,又要寻死。
康如初再次将她拦下,硬拖着她离开天台边缘。
女子见挣脱不得,无计可施之下,唯有席地而坐,失声痛哭。
“我儿子属牛的,今天是他刚满十八周岁的生日,也是他去世的第八十一天。你知不知道这两个多月来我有多想他?只要能再见他一面,要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可是你死了,又怎能见他一面?”
“那人说,只要我从天台上跳下去,他就能复活我的儿子。只要我儿子复活,我能不能见他一面,都没关系……”
“那你又怎么知道,你的儿子没了你,还有心思活下去呢?”
中年女子不答话了,只是低头哭泣。
康如初坐到她身边,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不论那人欺骗你的居心何在,我可以肯定,他绝对无法复活你的儿子。”
中年女子长发凌乱,几缕灰白隐现其中,康如初见状一阵心软,摇头叹息道:“你若只是想见你儿子一面,我可以帮你。”
女子停下了啜泣,抬起头,斑驳的泪水遮不住眼中的希冀。
康如初拿出心魔石,“我不是骗你——我也没有必要骗你——因为我不会让你用付出生命作为代价。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他将手指割破,滴血入心魔石。
“你得保证,见了你儿子一面之后,你要放下对过去的执念,抬眼望前方,找到人生的新意义,勇敢地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
他将心魔石递到中年女子面前。
(该小单元部分内容改编自真实事件,已获得当事人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