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中马儿在奔跑，
呜咽的哭声回荡在上空，
上苍啊，如果你听见了我的悲伤，
请快让亲爱的杜娜回来吧。
就让她原路返回吧。
山中的树林需要杜娜的歌声，
溪水需要映出杜娜的面庞。
杜娜的孩子们，
他们的大船需要杜娜去掌舵。”
皮克听着山里女人们的悲歌，这样的曲调已经响了两天三夜，每个前来的女人都唱着同一首歌，如同商议好一般。下葬前的习俗，皮克记不真切，他的一生中应该只参加过一次葬礼，那是他父亲的，那时皮克不到两岁，所有关于葬礼的一切，皮克都是在长大后从奶奶那里听到的，皮克自己什么都不记得，是的，几乎没有什么人会保存两岁之前的记忆，皮克也不例外。
皮克的奶奶也在唱着葬歌，小小的老妇人已经佝偻得如同一颗瘪了的松树球——在皮克还可以看见的时候，他奶奶已经这幅样子了。
皮克让长子把奶奶请到房间，小小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蹭进房间，皮克听着鞋子和地板摩擦的声音，莫名想起小时候在奶奶家见到的老鼠。
皮克每年都会在奶奶家住上一段，对此，杜娜从不反对，反对也没有什么用处。奶奶总是让皮克的叔叔奥克来接，奥克的马是一匹漂亮的白色母马，每次来只是把皮克抱在身前，不带任何的行李，便离开。
杜娜没有机会反对，没有机会讲话，即便有，杜娜也肯定讲不出什么，对着自己死去丈夫的孪生兄弟，面对一模一样的面孔，杜娜能讲出什么？
皮克从奶奶那里听到过自己父亲和叔叔的故事，他们和自己的外公——杜娜的父亲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不止是朋友，应该说是兄弟。
血缘是上天给予的羁绊，而朋友是自己的选择，皮克的父亲、叔叔、外公就是这样彼此选择的结果。听说他们自幼就混在一起，皮克外公的年纪稍微大些，但也只是大了五、六岁而已。皮克记得奶奶常常说起他们小时候的事，那时还是幼女的杜娜也会去她家做客，奶奶说，如果皮克父亲的第一个妻子没有死去，杜娜会嫁给自己的第二个儿子——奥克。
奥克叔叔很少同皮克交流，只是时不时会带给皮克一些礼物，有时是几根好看的山鸡羽毛，有时是几颗十分美丽的石头或者自制的弹弓。实际上，皮克一直很想喊奥克为父亲，他有和父亲一样的脸，对奥克来讲，偶尔承担了父亲的角色。皮克问过奶奶，为什么自己不能叫奥克为爸爸，皮克记得那个老老的小妇人只是别过头抽噎，什么都没有讲。
小小的老妇人坐在皮克身边抽泣，皮克觉得很悲哀，因为自己父亲和三个未曾谋面的哥哥的原因，他知道杜娜和奶奶之间彼此憎恨，憎恨到不愿意呼吸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现在杜娜不再需要空气了，她甚至什么都不需要了，而奶奶却为杜娜哭泣了。
小小的老妇人用手拂过皮克的眼睛，说，皮克，我可怜的孙子，你看不见了呀。皮克捉住那只如同干枯的树枝般的手，用两只手握住，说，没关系，我看得够多的了，其他的，看得见还是看不见，没有差别。
小老太太继续哭，在这种场合中，只有哭才是最符合的表情，即便是不想哭，没有眼泪，也需要做出哭的样子，皮克清楚，其他人也都清楚，杜娜的葬礼上，真正愿意为杜娜掉眼泪的只有她养的那头白山羊，白山羊不会哭，它什么都不知道，别人都不是真的愿意哭，只是他们需要这样。
小小的老妇人将自己如同枯木的手抽出来，说，我可怜的孩子，你想喝茶了吧。
杜娜小小而陈旧的屋子氲满了水汽和黑茶的香气，皮克想起了杜娜。山里的人的一天都是由一壶浓茶开始的，一壶浓茶伴着几块小小的乳酪，有时会有一张新烙的油饼，有时是一小碟子野草莓。
每天清晨，皮克是在混着丁香味道的茶香中醒来的，杜娜总是喜欢在黑茶中放一把丁香——通常那种只有炖肉的时候才会放的气味浓郁得到香料。皮克不知道为什么杜娜会这么做，他的奶奶没有这么做过，其他几个接触过的亲戚也没有这么做的。
杜娜的身上总是散发着混合丁香的体味，像一匹母马，皮克讨厌这种味道。皮克的身体也散发这种气味，因此，他总是跑到山后那个小瀑布洗澡，水冰冷凛冽，刺得皮肉通红，骨头生疼。
皮克突然怀念起那种疼痛，属于皮克少年时代的疼痛，皮克突然有种想法，如果用瀑布的水清洗自己的眼睛，自己又能看见。
“萨克，你带我去后山的瀑布，我知道路，你当我的眼睛。”萨克是皮克长子的名字，也是皮克父亲的名字。皮克按照习俗给长子取了父亲的名字，就像皮克的爷爷也叫皮克一样。皮克觉得这个习俗可以改一改，山里的人家普遍长寿，一个家族总有很多人重名，可是轮到皮克，他还是给长子起了父亲的名字，皮克自己也不知道哦为什么。
萨克顺从得如同杜娜养的山羊，从来不违背皮克或者别人的任何言语，甚至连他的弟弟都可以指挥他，皮克觉得有些哀凉。奥克叔叔是好猎手，皮克的父亲也是好猎手，只不过运气差了些，杜娜的父亲更不用说，可是萨克，皮克的长子，拥有着皮克父亲名字的头生子，看上去没有一点点该有的气概。
不过也好，不像也好，他不需要再生活在山里，他属于外面的世界。
小小的老妇人将黑茶端给皮克，皮克慢慢喝下，温热的水流慢慢地冲洗食道，汇集在胃里，皮克想在茶里加些丁香，但他没有说出来。
在皮克的记忆中，杜娜从来没有去过奶奶家中，没有人邀请她，就连杜娜自己家族的亲戚也没人邀请过她。皮克知道，那是因为自己那三个未曾谋面的哥哥的缘故，因为这个缘故，皮克也没有朋友，皮克明白这些。
外面为什么那么多人，皮克也明白，他们不是为了杜娜，而是为了皮克，准确地说，是为了皮克的画。
“我可以给他们钱，但不会给他们任何人一张画，哪怕是习作。”
有的事情，不再提起，并不代表遗忘或者放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