迤逦走在高楼的阴影里,谭天方仍不死心地时不时回头看看,希望能够重新出现奇迹。就在他快要走到办公楼的时候,办公楼的阴影中,突然走出了一个窈窕的身影,淡然地打了个招呼:“阿方,是我。”
谭天方没有防备,一惊之下,后退了几步,借着办公楼门口微弱的路灯光,这才发现那个人乃是包燕飞。“二……燕飞姐,这么晚了,你等我?”
包燕飞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全然没有了刚才在别墅那边的风情万种。
“有……事?”谭天方颇为意外地又问了一句。
“也不算什么事。”包燕飞落寞一笑,“我就是想问问你,你真看见陈会明跟踪我了?”
谭天方猜不透她的意思,只好点点头:“是的,不过……其实我也不能确定会明哥究竟是不是在跟踪你……也有可能你们正好走了同一条路了,巧合……无巧不成书嘛。”
谭天方觉得跟公安局打交道果然是一件累死人的事情,一些顺理成章的推测,在他们怀疑一切的询问下,都会变得那么地不确定。
“可是,我是真的没见过他。”说话的时候,包燕飞的眼睛却看着远处的大海,“你说,他为什么要跟踪我?他升官了,他结婚了,他要生孩子了,他前途无量,婚姻美满……难道说,他是想看我的笑话?是的,他一定是看到了,所以就不想出来见我了。”
“什么笑话?”谭天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天大的笑话!”包燕飞说着,终于将目光转了过来,落在了谭天方的身上,双眸微微合起,又现出风情万种的模样,“你知道我为什么宁可在小码头等上三个小时,也不跟着殷桧松一起坐船去莲花岛吗?我是怕他杀了我。那么晚了还要去莲花岛,问他干什么去又不明说,谁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是了,殷桧松既然敢杀我,没有道理他就不敢杀了陈会明啊。”
说着,包燕飞的目光迷离了起来,“我没有看见陈会明,可不代表殷桧松也没有看见啊。他坐船离开的时候,角度变了,或者从他的角度,是可以看见陈会明的。于是他以为陈会明是我约了来的,而我突然提出不去莲花岛,也是为了和陈会明约会,于是他就杀了他。”
“殷桧松杀了陈会明?为什么?”谭天方有点发懵,以殷桧松此时的身家,为了一个情人吃醋而去杀人,这可能吗?他直觉包燕飞走火入魔了,因此解释道,“可是陈会明死的时候,殷桧松还在莲花岛,还没有回来呢,他怎么可能杀了陈会明呢?”
包燕飞突然沉了脸:“他不会打电话叫人吗?笨蛋,有钱能使鬼推磨都不懂吗?”
说完这句话,包燕飞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冷笑着走了。留下谭天方,只感觉周围好似有阵阵阴风刮过,大暑天里,居然打了个寒战,浑身的汗毛根根直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谭天方总算回过神来了,这才觉得背上都被冷汗濡湿了。他连忙找到自己的电瓶车,充上电,然后朝客房部走去,想要赶紧先洗个澡再说。
走在路上,谭天方怕章春露等急了,于是想先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明一下情况。没想到电话响了半天,却没人接,这下可把谭天方吓得不轻。
这些天接二连三的事情,早已让谭天方草木皆兵了,于是他收起手机,一口气跑进客房部,问了总台,说是没看见章春露出来过。于是谭天方连电梯也等不及了,三步二步从楼梯上了三楼,找到2302房间,想也没想,就开门进去了。
厚重的地毯,将谭天方的脚步声消弭于无形,却没能掩饰掉里间传出来的奇怪的喘息声。难道有贼?谭天方张了张嘴,将刚刚要喊出来的“章春露”三个字,咽了下去,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一个烟灰缸,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近房门,仔细聆听着里面的动静。另一只手则伸进了口袋,在手机上按下了110三个号码,打算一旦有异常,马上就把报警电话打出去。
就在谭天方靠近房门的时候,房内的喘息声戛然而止,随即是衣物被褥翻动的声音。谭天方似乎想到了什么,顿时尴尬了起来,身子往后缩了一下,想要悄悄地离开,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宝贝儿,别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你的事情,瞒得了别人,瞒不了你周哥……那个小嫩笋,真有这么好,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告诉周哥,他好在哪里?”
“他能跟我结婚,你能吗?”章春露的声音听起来迥异于平常,谭天方有一种受辱的感觉,他将烟灰缸放在地毯上,转身正要离开,但是房中人的话,再一次阻止了他的脚步。
“他凭什么跟你结婚?就因为你把那个小姑娘藏起来了?可你能藏得了一辈子吗?再说了,万一他知道了真相,还会跟你结婚吗?就算你们已经结婚了,离婚也是很方便的啊。或者,你只是需要一个婚姻遮遮门面,心里想着的,还是周哥,对不对?”
藏起来?谭天方浑身一惊,停住了脚步,然而房中却是一片沉寂。
“告诉周哥,你把那小姑娘藏哪儿了?趁易总不在,我帮你把这事儿了结了。不然等易荣回来,只怕你做不成新娘,先成了怨妇了。”
“我现在不会告诉你的。”章春露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会尽快解决这件事,就算被易总发现了,我也愿意自己承担责任。”
“宝贝儿,你妈妈会担心的,周哥也会担心的,都多大的人了,谁对你好还分不清吗?来,告诉周哥,你是不是把她藏在底舱了?”
后面一句话的声音压得极低,谭天方竖起耳朵凝神细听着,才隐隐约约听见“底舱”两个字。只有船的最底层,才被称为底舱,难道辛蕴是被囚禁在了船上?谭天方恨不得一步离开房间,去寻找那有可能藏匿辛蕴的船只。
当然,他不能让房里人发现自己,于是谭天方蹑手蹑脚地远离了房门,退到外间的食品柜前,装模作样拿了一瓶红牛,眼睛却盯着里间的房门。确定没有任何异常,这才轻轻拉开房门,然后飞一般地逃离了房间。
大堂上突然多了许多的客人,正挤在总台旁边询问着什么,原本应该站在门边上的门童也过去解释了。谭天方却已经是什么都顾不得了,脑海中“底舱”两个字,让他就象中了邪一般地拉开大门,冲向了沙滩。
海风挟裹着浓重的腥味扑面而来,海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堆起了厚重的云层。月光隐去,远处的渔火也不见了踪影。黑幕下的大海,变得诡谲异常,沉闷地击打着海滩,似乎想用单调而枯燥的拍击声,掩藏着什么。
谭天方的目光搜索着空旷的海滩,希望能够找到“底舱”的所在。距离海滩数百米远的海面上,两个白色的影子,那是酒店新近购入的游艇。游艇上会有底舱吗?谭天方将手遮在额前,努力地回忆着刚才哭声的方向,对比着现在游艇的位置,是不是一致。
可是就算一致,他又怎么过去呢?游泳?对于谭天方来说,这点距离倒是不算什么。可是上了游艇,他怎么跟游艇上的守艇人解释呢?当然,如果辛蕴真的在游艇上,哪怕闹翻了天,他也不管了,可万一艇上没有辛蕴呢?
而刚才听章春露的口吻,她只是想让辛蕴离开自己,并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如果自己捅破了这层纸,怕是反而不好收拾了。而且……底舱?谭天方的目光又投向了远处的游艇,这两艘游艇停在那里已经有三四天了,旁边就是海滨浴场。如果辛蕴真的被藏在那里,第一,守艇的人难道不知道?第二,游艇周围来来去去游泳的人,也不会一点都听不到吧?难道说,辛蕴是……谭天方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心里如同猫爪在挠一般地难受。他终于忍不住,拿出手机拨起了谢文远的号码。可是等按完所有数字,他却按不下发送键了。
打给谢文远,就意味着是给警方提供线索。虽然他也承认,在案情的侦查中,警方的手段和思维都胜过自己,但却也不能不防着,他们急于破案,反而弄巧成拙。要知道,现在章春露只是把辛蕴“藏起来了”,如果警方介入的话,那就难保她为了自保,情急之下,来个杀人灭口,到那时又该怎么办呢?
而且,这事儿如果只是章春露一人所为,他或者还能心存侥幸地推断她可能没有杀人的胆子。但是现在看来,周南道也已经知道了,那么事情就很难说了。而且仅凭“底舱”两个字,自己找不到辛蕴,警方也未必找得到。施盈颖和陈会明的意外事故就摆在那里,再多一桩又怎么样呢?正如谢文远所说,这几年海滩上出的事故还少吗?
谭天方呆立在海滩上,一直到海水漫上了脚面,才回过神来,再细细回想刚才的一幕,不觉苦笑了。怪不得,一个大专生,居然能够做上行政办主任。一个拥有五六百员工,号称谐安县最大私营企业的行政办主任啊,这个位置,不能算低了。
谭天方无意识地走在沙滩上,脑子却在紧张地思索着,怎么从章春露那里得到关于辛蕴的消息,或者怎么让章春露愿意放了辛蕴。当然,办法其实自己也已经听到了,那就是他愿意跟章春露结婚。也就是说,告诉警方,辛蕴吉凶难料,而顺着章春露的意思,至少可以保证辛蕴是安全的。可是……这真的是唯一的好办法了吗?
海风越来越大了,将岸边的沙石也吹了起来,有几个打在了谭天方的脸上,针刺的一般。摩托艇停放的地方,有嘈杂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谭天方凝神细看,才发现是有人在给摩托艇盖雨布。他突发奇想,摩托艇里面能不能藏人呢?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谭天方自己也失笑了。这才记起,昨天气象预报就提醒了,今年的九号台风,会在今晚开始影响谐安县。怪不得,刚才那么多人围着总台,想来是返程定在明天的游客吧?只不过是边缘影响,到底是外地游客,听到八级风就大惊小怪了,在这个孤悬海外的岛上,十二三级大风都是寻常事。
谭天方停下了脚步,终于想到了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他今晚要在哪里过夜。酒店的房间他不想去,只要一靠近,那些暧昧的话语就会象鬼魅一般回响在他的耳边。办公室也不能去,只要章春露发现自己没有回房间,那么办公室就是她首先寻找的地方。他不想让她找到,至少今晚不想。
难道说,跟那晚一样,也去凉亭那边过夜吗?谭天方苦笑着朝凉亭的方向看去。今晚恐怕不行了,乌云一层比一层厚地压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就下来了。这凉亭可是全方位开放式的,遮不了风,也挡不了雨,去那边过夜,就等于一个晚上要洗淋浴了。
谭天方还在胡思乱想着,周围已经已经飘起了细雨,打在脸上,凉飕飕的,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急切地寻找着藏身之地,正好看见乱石中的那个涵洞口,就是那天晚上自己曾走到上面去过的地方,不知道这个洞口有没有被封了。
但是谭天方已经顾不得许多了,这里是他所能到达的最近的藏身之地,不管有没有被封,不过去看看,怎么能死心,因此他转身朝涵洞口跑去。
借着客房部大楼照过来的余光,谭天方暗自叫了一声“侥幸”。涵洞口有没有被封不清楚,但是洞口留出的那一段空隙,避雨还是没有问题的。因此他加快了脚步,想要在大雨倾盆而下之前,将自己置于不被淋湿的空间。
没想到就在谭天方一头冲进涵洞的时候,一个尖叫声也同时响起,吓得他三魂没了二魄,赶紧退出洞外,努力让眼睛适应黑暗,然后定睛细看,这才发现洞口边已经有人在躲雨了,看身形,应该是个女孩子。
“鬼啊,鬼啊!你别过来,千万别过来!”女孩的声音恐惧万分。
谭天方哭笑不得,敢情自己被当成鬼了。于是他拍了两下手,没好气地说道:“听见没?我是人,不是鬼,也是来这里躲雨的,麻烦你能不能让出一个地方来。”
“你是什么人?!”女孩的声音里少了点恐惧,却依然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我是天雨湾酒店的员工,今晚不是有台风吗?我刚才在海边检查安全网,没想到这雨说来就来了,没办法,只好来这里躲一会儿了。小妹妹,你不会这么狠心吧,就这样看着我淋成个落汤鸡?”谭天方随口找了一个理由。
“谁是小妹妹?!”女孩并没有因为谭天方的自我介绍而减轻警惕,依然是戒备重重的语气,“进来可以,你贴着墙壁站着,不许碰到我!”
不知道为什么,“碰到我”这三个字,让谭天方莫名地又想起刚才听到的对话,脸上瞬间就变得火辣辣的了。他闷声应道:“放心,一根寒毛也不碰你!”说着,走进了涵洞口。
女孩不再说话,谭天方靠着洞壁,也开始了闭目养神。心静下来了,把今晚所有的情景过滤了一遍,他似乎看到了一线的曙光。
包燕飞说什么了?她说很有可能是殷桧松杀了陈会明。可是殷桧松为什么要杀陈会明呢?给包燕飞报仇?可包燕飞也不是他老婆啊,他有必要为了一个随时可以更换的情人,让自己犯下这弥天大罪么?因为吃醋?那就更不可能了,殷桧松的身份已经决定了他不会是一个冲动的男人。为了吃醋去杀人的,要么是愣头青,要么是身处社会最底层的矮穷挫,象殷桧松这种身份的男人,决不可能去做这样的蠢事。
那么包燕飞凭什么那么肯定呢?如果她果然有确凿的证据,完全可以提供给警方,让警方去处理这件事啊,为什么要忿忿不平地跑来跟自己说?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谭天方摇了摇头,让思路回到了辛蕴这里。真可笑,那么暧昧的声音,自己居然会以为是章春露在房间里遇到了意外。没吃过猪肉,总也见过猪跑,那种声音还能理解错了,看起来辛蕴的失踪,确实让自己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中了。
平静,平静,再仔细想想,从头到尾想想。自己被辞退……然后辛蕴说要辞职,可是别人却说她也是被辞退的……好吧,结果都一样,就不要纠结了。可是那天下午辛蕴去办公楼果然是咨询辞职的相关事宜吗?这些事,电话里就能说清楚啊,为什么非要特意跑去办公室问?谢文远说,那个时间段辛蕴接到过好几个电话,有章春露打给她的,说是提醒工作服归还的事情;也有温晴打给她的,说是关于辞退的事情。
所有的经过听起来都是合情合理的,可是谭天方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了。如果辛蕴真的是章春露藏起来的,那么很多事情就很容易解释了,尤其是监控停电半小时,这本来就是行政办管辖的范围之内,章春露将作案时间安排在这个时候,简直就是天衣无缝啊。
那么自己现在该怎么办?是提供线索给警方,让他们去侦破,还是将计就计,接近章春露,先设法救出辛蕴再说?谭天方紧张地权衡着利弊。
“雨越下越大了,怎么办啊?”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了谭天方的沉思,他睁开眼睛,因为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因此他很快看清楚了,女孩就在自己的对面,也是背靠着洞壁站着的。可能是自己一直没动,让她的警戒心减少了一些。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女孩迟疑了一下,故作矜持地说道:“算是吧。”
“气象预报说,今晚只是台风边缘的影响,一会儿雨应该会停的。”
“气象预报?”女孩撇了撇嘴,“算了吧,谐安县哪有气象预报啊,明明都是气象乱报的嘛。你看这雨,有停下来的意思吗?”
谭天方险些笑出来,不过女孩说得也有道理,这雨确实不象要停的样子。因此他抬头打量了一下洞口,说道:“其实要回去也不难,不用淋雨也能回去。”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谭天方认为从这个洞口进去,应该就是谢文远说起过的,入口在“海天一色”厅背景花园假山那边的那一条地下通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从这里进去,就可以在餐饮部出现了。当然,前提是酒店在建造的时候,没有加装可以封闭的地道门,或者有门,但是没有关。
“怎么回去?”女孩显然也着急了,追问道。
“这里是一个地道的出口,穿过地道就可以回去了。”谭天方打量着她,调侃道,“你愿意相信我,跟我穿过地道回去吗?”
“不愿意!”女孩马上就像刺猬一样,重新竖起了警惕的刺。
“那就算了。”谭天方无所谓地应了一句,又开始了自己的猜想。
“既然你说这里有通道,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女孩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洞悉了谭天方的“居心叵测”,冷笑着反问道。
“因为我回去也没有地方可以过夜,所以在这儿挺好。”
“我就知道你是个骗子!”不知道为什么,女孩突然慌张了起来,下意识地将身子朝洞壁上使劲儿地靠,“你说了自己是酒店的员工,又说没有地方可以去,你骗谁啊?如果是酒店员工,你值夜班难道就没有值班室吗?就算没有值班室,待在酒店大厅里,也比在这里好啊,你为什么不回去?!”
“小妹妹,酒店大厅是给客人待的,不是给员工待的。”被赵剑川认为在撒谎,谭天方只能无奈接受,可是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说成是骗子,他不能不恼火。而且……她有什么地方值得自己骗的吗?“再说了,我骗你什么了?”
“你骗我说这里有通道,可以去餐厅那边,就是居心不良,想把我骗去通道里……”女孩猛然打住了话语,双手抱肩,竟是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惊恐万状了起来,“你……你是不是跟他们是一伙的?陈老师是不是被你们……”
“我跟谁是一伙的?”谭天方哭笑不得,“我说小妹妹,被台风困在这个地方,已经很倒霉了好不好?你以为我愿意啊,我也想这个时候在家里,缩在沙发上看电视呢。还一伙的,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啊,还一伙一伙……你说什么?陈老师?谁是陈老师?!”
女孩没有回答,而是将头埋进了臂弯里,低低地抽泣了起来。
“是不是前些天死在这里的教育局招生办的陈会明主任?你认识他?”谭天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免得惊吓到女孩子。
女孩停止了哭泣,却依然没有说话。
谭天方想了想,追问道:“你是他的学生?陈会明当老师的时间并不长,学生也不多,而且,他不当老师已经好多年了,难道你是……”一个荒唐的想法在谭天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下意识地甩了甩头,直接问道,“对了,刚才礁石那边的火光,是不是你弄出来的?”
女孩沉默依旧。
“难得你还这么记得他,他却不爱惜自己。放着家里上了年纪的父母,将要生产的老婆,他却跑到这个地方来,喝得七荤八素的,醉死在这里,他就是活该。这天底下还有这么不负责任的男人吗?根本就不值得别人同情他!”
“谁说陈老师喝醉了?陈老师那天根本就没有喝酒!”女孩突然跳了起来,冲着谭天方嚷了这么一句,就冲出了洞口。
谭天方被她吓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就愣在了那里,什么?陈会明那天晚上没有喝酒?是的,别说喝醉了,只要喝了酒,他就不可能不吐,陈会明这酒性,家里亲戚朋友没有不知道的。可是在警察推测的他经过的路线上,却没有发现任何呕吐的痕迹,这就是一件怪事,记得当初自己也跟谢文远提出来过了。
那么,难道包燕飞的推测是正确的?他不是意外事故,而是被殷桧松杀了?不,不对啊,他没喝酒,那个小姑娘是怎么知道的?而且她的沉默,是不是也承认了刚才就是她在浮桥那边哭泣?她为了什么哭泣,为了陈会明?……
似乎在乱麻一般的案情中找到了一线希望,谭天方挺直了腰,这个女孩,她就是找到线索的希望,解开乱麻的关键,绝对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想到这里,谭天方一个转身也朝洞外冲去,不想才跑了二步,就感觉有一个人,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谭天方的第一个反应是不是章春露来找自己了,然后下意识地就把那人往外推。
被谭天方一推,那人踉跄了几步,然后就哭了起来:“我不认识路了。”
谭天方听出来了,就是刚才那女孩子,他松了一口气:“就算你不认识路了,也不能把我给撞死了啊,我现在都怀疑陈会明是不是被你给一头撞到礁石上去的了。”
女孩局促地双手抱肩,怯生生地问道:“已经很晚了,再不回去,我爸妈会着急的。大叔,你……要不,你就带我从地道那里回去餐厅吧,我爸妈就在那里请人家吃饭。”
大叔?谭天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暗想,我有这么老吗?转念一想,这黑魆魆的地方,看不清老少也正常。但是自己跟她说了那么多的话,难道声音也听不出来?是了,这个女孩子一声“大叔”,是为了跟自己拉开距离,保持安全。
想到这里,谭天方有些好笑,于是问道:“我们这里有好几个餐厅,你要去哪一个啊?”谭天方并没有说谎,天雨湾确实有好几个餐厅,还不包括别墅群那边的。目前已经对外营业的就有三个,客房部二楼是餐厅包厢,附属楼那边是豪华餐厅,还有刚刚开始试营业的烧烤餐厅,这两天生意也不错。
女孩却傻了眼,半天才说道:“我……我也不知道是哪个餐厅。”
谭天方并不意外,客人往往只记得自己所在包厢或者大厅的名称,对于整个餐厅的所在,确实不太关注,于是他换了一种问法:“那你总该知道自己吃饭的包厢的名字吧?”
女孩依然懵懂:“包厢是我爸定的,我也不知道,没注意。”
谭天方有些无奈了:“那……对了,你爸妈请谁吃饭啊?”
女孩似乎有些反感请客吃饭,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道:“我考上了重点大学,我爸妈请了学校的老师和教育局的一些领导,感谢他们。”
“哦,重点大学啊,恭喜恭喜!”原来是谢师宴,这就好找了,谭天方笑了:“行,我知道了,我带你去。”说着,谭天方拿出手机,借着手机微弱的灯光,查找着入口。
女孩情不自禁地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衫,谭天方暗自好笑,想到她刚才的出言不逊,于是狭促地问道:“你现在不怕我了?不怕我把你带到地道里,嗯,这个……那个了?”
女孩象是被火烫了一样,马上缩回了手,然后命令似的说道:“你在前面走,不用管我,我会跟着的。”
谭天方耸耸肩,这才叫自找麻烦呢。不过好在地道的入口并不难找,他摸索着往前走了二三十米,就看见了一扇水泥门,敞开着,好像一个坦荡好客的主人一样。
虽然女孩让谭天方先走,可是地道里漆黑一片,手机的光又只能照到脚底下的一小块地方。所以谭天方也不敢走得太快了,走走停停,总是在等着女孩跟上来。不知不觉中,他就感觉,女孩的手又拽上了他的衣衫。
这下谭天方不敢再吓唬她了,只装作不知道。没想到这个时候,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平时没啥感觉的铃声,此刻在寂静的地道中骤然响起,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女孩险些惊叫出声,不由自主地就往谭天方身边靠。
谭天方接过来一看,是章春露的电话。脑海里竟是不由自主地响起那些暧昧的声音,自己脸上一阵发烫。有心不接,怕身后的女孩误会什么,接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因此犹豫了很长时间,才摁下了接听键。
“阿方,你在哪里啊?”电话里章春露的声音着急又不安,让谭天方有一种瞬间的幻觉,觉得自己刚才听见的那一切,只是幻觉。
“在……在餐饮部这里。”谭天方迟疑了一下,说道,“有点饿了,我来找点东西吃。”
“阿方,你吓死我了!”地道里很寂静,因此章春露的声音,女孩也听得清清楚楚,她放开了谭天方的衣服,“这些天酒店老出事,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晚上出去的时候,能不能打声招呼,别让人为你担心啊。”
打招呼?谭天方突然好笑起来,恶心的感觉也随之上来了:“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不等章春露回答,他挂了电话。
“你女朋友的电话吧?”黑暗中,女孩突然问道,“她那么关心你,你却爱理不理的,你们男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谭天方有些懊恼,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凭什么对他指手划脚的?而女朋友三个字,又让他想到了辛蕴,对章春露更是厌恶,因此冷冰冰地说道:“她不是我女朋友。”说到这里,神色却黯然了,“同事,普通同事而已。”是的,只是同事,他完全可以不去介意她的私生活,只要她自己愿意。
两人继续朝前走,女孩的出现,让谭天方将心思暂时转移到陈会明的事情上来了。按照警方现在掌握的情况,陈会明是醉酒以后走到礁石上摔死的。就算撇开他死亡的时间不说,一个醉酒的人,如何能从餐饮部走到礁石那边去,就是一个谜团了。
如果从海滩走,那么涨潮落潮可以将一切痕迹都消除干净,找不到证据也是正常。可是海滩上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地方,一个醉汉要走上这么一段路,显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如果从地道走,那么地道中丝毫不见呕吐的痕迹,也不符合陈会明的酒性。
就是这互相矛盾的状况,成了让人百思难解的疑点。如今倒好,这个小姑娘干脆直接否定了陈会明喝酒。假如陈会明没有喝酒,那么他走到礁石那边去,绝对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就成了,他去礁石那边干什么?而另一个问题则是,他的同事为何要说谎,力证他喝醉了?难道说,陈会明的死亡是意外事故还是刑事案件,和这些同事的私人利益密切相关吗?
谭天方很难想象,一个人会为了和自己毫无相干的事情去撒谎,还是对着警方撒谎。所以他对女孩的话产生了怀疑,反问道:“你怎么知道陈会明那天晚上没有喝醉?那天你也在这里吗?不是说那天是教育局的庆功会吗?你怎么会在呢?”
谭天方的问话让女孩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答。于是寂静的地道中,手机散发着幽然的光亮,衬得周围更加的阴暗。黑暗中,好似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一片死寂中被无限地放大,放大……
紧接着,就有杂音掺了进来,起初好像是海浪的声音,一下一下扑打着岩石,单调而悠长;慢慢的,就有了哭声、谩骂声和脚步声,断断续续的,因为嘈杂而减少了恐惧感。但是谭天方还是感到了女孩的战栗,于是安慰地说了一句:“别怕,今晚有台风,也许是客人们担心明天无法返程,在酒店里吵闹的声音呢。”
不想谭天方话音刚落,嘈杂声一下子没有了,好似电流通过的“滋滋”声在两人的头顶响起,似乎地道的上方是万伏电压的高压线路一般。而在电流声中,一个女人绝望的哭声遥遥传来,凄切而绵长。
“……有人在哭……”女孩牙齿打架,将自己完全蜷缩进了谭天方的怀里,“你……你有听见吗?”
谭天方愣了一下,竭力寻找科学的解释,想要安抚女孩:“别怕,这里的地道都很浅,隔音也不好。酒店造房子的时候,为了打地基,又挖深了不少,所以能听见外面的声音也很正常的。你别怕,我不问你陈会明的事情就是了,咱们先出去再说好不好?”
女人的哭声很轻很飘渺,却又无比清晰,也不同于谭天方在别墅群那边听到的哭声。给人的感觉不象是遥遥的传来,倒彷佛就在耳边,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将悲伤一点一点地植入人心,挖掘出记忆深处的每一份伤心。
“那天晚上,是我们贾校长叫我来这里的。和我一起来的,还有好几个女同学呢。”谭天方正思索着怎么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女孩突然幽幽开口了,“贾校长说,以后我们就是大学生了,和老师领导一起参加饭局,也算是提前接触社会,所以我们就过来了。”
谭天方一愣:“那你在饭局上见到陈会明了?对了,是不是你原先认识他,所以才会注意到他没有喝酒,是吗?那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饭局的?”
“……我没有在饭局上看见陈老师,我看见他是在……是在……”女孩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犹豫了很久,才说道,“是在酒店住宿楼的走廊上,我逃出酒店房间的时候,遇见了陈老师,他把我送出了酒店……”
“逃出酒店房间?”女孩的话前后都是矛盾,让谭天方一头雾水,“你不是说去参加饭局吗?怎么又去房间了?还逃出房间……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我说不清楚……”女孩捂着脸,抽泣了起来,“第二天我听说陈老师死了,我就什么也不敢说了。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了,你别说出去好吗?”
谭天方的神情严肃了起来,他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在酒店里遇到了麻烦,然后是陈会明帮你离开了酒店,第二天他就被发现死在了海滩上,所以你直觉他的死亡和你遇到的事情有关,对吗?”
女孩将下唇咬得更紧了,半晌,才说道:“是的,所以我不敢说……”
“为什么不敢说?假如陈会明的死亡和你无关,你何必害怕;假如陈会明的死亡和你在酒店遇到的麻烦有关,他都已经死了,你还在明哲保身,你不觉得对不起他吗?”
“是的,我知道我对不起陈老师,可是……”女孩潸然泪下,“他已经死了,可是我还要活下去,我的爸妈也还要在这里过日子的。再说了,大家都说陈老师是意外死亡,如果我说不是,会有人相信吗?就好像陈老师根本没喝酒,却有那么多人证明他喝醉了。”
“那你又何必告诉我?”谭天方冷冷地说道,“我还真的是忘了自我介绍了,陈会明是我的表哥,我是他的表弟,你觉得,我为你保密的可能性有多少呢?”
女孩低低惊呼了一声,后退了几步,然后抬起了泪眼,眼中满是惊恐和慌乱:“你……你是陈老师的表弟?我……我不是故意要隐瞒的,我……”她突然蹲下了身子,将头埋进臂弯中,哽咽声压抑而无措,“你知道吗?刚才在浮桥那边,我想给陈老师烧几张纸,请他谅解我的难处,就看见有一个影子飘过,穿的衣服就像是我们学校的校服,蓝白相间的……我吓死了,赶紧离开,没想到刚走到那个地道洞口,雨就下来了,我没办法,只好在那里避雨。没想到……没想到那个鬼影也飘了过来……她一直飘啊飘的,眼看就要飘进洞里来了。”
“鬼影?!”谭天方半信半疑,“什么样的鬼影?”
“穿校服的鬼影,湿透的校服滴着水,长长的头发贴在脸上,我没看清它的样子。只听见它喉咙里有咯咯的声音,还在……还在……叫着我的名字……”
“鬼还知道你的名字?!”谭天方瞪大了眼睛,“我怎么没看见?”
“就在你进来之前。”女孩猛地站了起来,闭着眼睛,没头没脑地就往谭天方的怀里藏,一边叫着:“别问了,别问了,我不要再去回想,太吓人了,吓死人了,我再也不要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女孩终于哭出了声音来了,惊恐不安的哭声在狭窄的地道里回荡着,而刚才那个绵长而悲戚的哭声,此刻似乎被淹没了,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
然而这样的寂静并没有维持多久,不一会儿,两人的头顶上响起了轻微的爬动声,好像有什么动物从地道的上方爬过。
这个声音比刚才的哭声更让谭天方毛骨悚然,据他所知,地道最初是当做防空洞设计的,因此上方都是实打实的山体,不可能有东西能够进得去。而如果是在地面上爬动的声音,哪怕隔音再差,也不可能听得到的。那么,这个声音是怎么回事?
一阵透凉的海风沿着地道吹了进来,阴湿的感觉让谭天方连连打了好几个寒战,彷佛有阴风从四面包围了过来,在吞噬了盛夏的高温之后,开始侵袭人的体温了。
“快走!”谭天方不顾一切抱紧了女孩,拥着她快步朝出口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