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假装融入你们,她已经拼尽全力了》
雨从云彩上落下来,拂去的不是夏季的燥热,而是女孩戴在身上的微笑面具。
面具遍布全身,将她的一切都变成伪装,她仔细斟酌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小小的身躯下有一颗敏感不安的心。
雨落在额头,流向唇角,女孩想要开口诉说,却发现自己早已无能为力——原来面具下隐藏的不是肉体,而是另一层面具。
正文
1.
小学的时候,大家都喜欢搞小团体。
像女生和女生一个团体,男生和男生一个团体,大家互相看不上,只和团体里面的人玩。要是有男生来找女生说话,或者有女生主动和男生讲话,大家就臊他们,羞不羞啊?羞不羞!小叛徒!
后来“团体现象”愈演愈烈,团体的发起人已经不满足每个人都可以加入,团体开始分裂:有的团体按学习成绩来分;有的团体按个子高矮来分;有的团体则按长相和家庭经济情况来区别。
有选拔自然有淘汰,被淘汰的人要么自己玩,要么也开始组建自己的小团体。
而淘汰之后的之后,那最后剩下来的人,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和ta玩的。
小学的时候,我有幸在第一轮选拔中混进了一个学习较好的小团体,我们团体一共七个人,有男有女,是班上少有的全员班干部。
当初加入这个团体也并不是我的意愿,而是“帮主”找到我:“你这次考试考了第十名对吧?”我点了点头,就自动加入了。
刚开始加入团体的那两天,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同。我们之间的关系一般,很多时候她们也只是上厕所的时候才会顺便带上我。
只是有一个明显的好处让我无法拒绝——她们愿意在体育课上带着我一起跳皮筋。这对一个人际交往能力几乎为零的小女孩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礼物。
于是我每个星期都花掉一小时20分钟(两节体育课的时间)去站在足球场当傻瓜“人力柱”。我不会跳皮筋,也不喜欢跳皮筋,但我坚持我要站在那里为她们撑皮筋。因为就在不远处的地方,还有一个连想当“人力柱”都被拒绝的女孩。她渴望的眼神,促成了我甘愿戴上面具的第一步——我无论如何也不想成为她。
后来是漫长的面具加固期(一直到我小学毕业,我都在为此“奔波”)
“小团体风”减缓,我在体育课上的处境开始变得艰难,没有朋友的邀约,我站在风中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我开始自发学习跳皮筋和踢毽子企图加入她们,写完作业之后就自己一个人在后院默默的练习。
我记住的“小皮球”跳皮筋跳法残缺不全,练了满头大汗也没能记起正确的步骤,只能在外婆的劝说下无奈放弃,转战踢毽子。还好踢毽子的步骤简单,只要有耐心铁杵磨成针,半个下午我就可以连续踢到七个毽子,第二天的体育课上才有自信能向其他同学发出一起玩的邀约。
再后来因为她们兴趣爱好的转变,我又学习了踢足球和怎么在球场旁边的水沟里捉虾米。因为学校的体育教学用具有限,足球只有一个,踢球就必须和男孩子一起,那时候他们还不懂什么是绅士,只知道胜利,甚至有人会嫌你太笨而故意把球往你身上踢,我为此受了伤,在小伙伴的建议下做了替他们捡球的场外人员。
当他们不小心把球踢出球场,就到了我大显身手的时刻,他们会叫我的名字,我就风一阵的跑出去。捉虾米的时候我就负责拦截,力争不让一只狡猾的小虾米从手中逃脱,好让他们方便抓捕。
我自认为做的不错,也确实受到了他们的赞扬。
那段时间是我过的最舒心的日子,不用再整天担心有没有人和我一起玩,不用再随时观察有没有人因为没有人和我玩而嘲笑我,只要花点时间和一些人做一些无聊的事,这些难题就能通通解决。
我惧怕,不是真的担心没有人和我一起玩而孤单,我惧怕,是真正担心别人会因为没有人和我一起玩,而觉得我可怜。
2.
初中的时候,全家从农村搬到城里。
“小团体风”已经完全不流行,大家之间的相处比小学时期要融洽。
因为可以把作业借给同学抄袭,我受到的待遇相当不错。每天都有男生和女生,同组和不同组的同学来找我说话、借作业,我每天都能收到笑脸,感觉真正融入了班集体。即使偶尔被老师抓住去办公室问话,我也从来没有责怪过任何愿意来找我帮忙的同学。
也正是因为我的“不拒绝”,我收获了很多好听的外号,比如:“纸霸”——我每天都带一盒抽纸和三包手帕纸去学校,无论哪位同学有需要,我都随时能从身上掏出纸巾帮忙;“辣条姐姐”——我本人其实不是很能吃辣,但初中的时候大家都很喜欢分享零食,以此打开聊天的话头。我观察到后经常带小饼干去学校,结果不太受欢迎,改成辣条之后效果倍增。因为那时候芙蓉姐姐比较火,大家就叫我“辣条姐姐”;还有我最被同学们接受的外号“好人”,这个外号流传很广,甚至碰上隔壁班的同学来我们班上找人,听说了我的名字都知道我有这个外号。
那段时间我过的如鱼得水,心态很好吃得多,体重一度飙升到85斤。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上过80斤。我妈妈也很高兴,她一直担心我吃太少会不健康。
就在我以为我的初中生活要在幸福中度过时,“磨难”来了——体育老师突然要求我们两人一组练习校园集体舞。
这个消息像晴天霹雳一样砸在我头上,没有同学因为事先没有得到关于这个活动的消息而紧张,只有需要担心自己人际交往的人会敏锐的察觉到危险,我一下就抓到老师话里的重点——两人一组!!
我听见“两人一组”的第一反应,为什么要有这个愚蠢的活动?第二个反应,我希望老师能主动给我们安排。
按身高安排也好,按学习成绩安排也好,不然按同桌关系也行,我可以不介意和男生一组,只要最后不会被落下。但老师说:“自己选择搭档,跳得好到时候可以代表班级站在国旗下领舞。”
我一下子懵了,感觉很慌,看见老师嘚啵嘚啵又讲了很多,我两手握拳用拇指掐住自己裤子,丝毫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的眼睛在人群中扫描。
“已经有同学开始互相打眼色了!她们已经找好了!”
“不不不,你不能选她,我呢?我呢?”
我像黑夜里盯紧猎物的猫头鹰,瞪大了眼睛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选择的对象。
我急的开始安慰自己:“没事没事,至少李奥迪会选我,她每天都会找我借纸,我从来没有不借她;至少汪龙杰会选我,他天天抄我作业,害我被数学老师骂我也没有怪他;至少我后桌会选我,之前她打破我的水杯,我没有让她赔……”
我在脑子里一个个闪过哪怕和我只有一点点关系的人,但是没有!没有一个人的眼神能和我对上,甚至连我的同桌也没有看我一眼。
我完全被这个“测试”过滤掉了。
我开始急的想哭。
我很清楚我们班上只有57个人,我很清楚最后有一个倒霉蛋要被留下,我很清楚要是被留下会有多难堪。
但我没有想到,那个倒霉蛋最后真的是我。
他们一个个找好搭档,每个人都在奔跑,只有我一个人像柱子一样定在原地。我好怕我过去询问一个同学:“你愿意跟我一组吗?”会有人说不愿意。
于是我迈不开腿,主动做了被留下的那一个,好像这样还可以保留最后那一点点尊严。
可让我不能接受的是,为什么是我,也不该是我。
我借他们作业抄,每天帮忙扔垃圾,打扫清洁区只要自己的活干完就去帮别人扫,同学在教室里吃早饭被抓罚钱向我诉苦,我问妈妈要钱帮她付了一半。
我认真的审视自己,到底哪里做的不好,以至于关键时刻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在我身边。
没有答案。
她们只是会在借纸的时候很关心我:“纸霸~怎么会没有人选你一组呢?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我也觉得很可怜。
我只是在表面上,被她们很短的关心了一下。
3.
后来上高中,叛逆期悄然而至,我整个人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开始浑身带刺,对四周投来的善意全部给以冷漠回复。既然做了那么久好人也没得到什么,那么干脆不做好人。我假装的很高冷,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随便吧。”
“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这些令人不悦的话也成了我的口头禅。
我好像完全按照我想象中的样子去活,那么肆意,那么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但其实,我这个人是否真诚,瞒得了自己,瞒不了讨厌我的人。
那一次,我就和她(我的后桌)吵了很严重的一架。她用言语将我扒光,暴露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敢展示的一面,我才深深意识到,这么多年,我身上所带厚厚一层面具,其实从未取下。
而事情的起因,要从隔壁班的一个“渣男”说起。
他是我同桌的初恋(早恋不提倡),本来两人相处的很好,某一天却很突然的和我同桌提出了分手。我同桌不理解,两人就一直僵着。
在“僵着”的这个过程中,我“理所应当”的成了我同桌晚自习时的最大的可倾诉对象。
于是你能想象,耳朵旁边每天都坐着一个富有感情的电视直销员,一直在说一些与你毫无关系的话,这有多可怕。
最关键她一边说一边哗哗的流眼泪,你还不能强硬的让她停下,以免显得自己太凉薄。
因为我同桌说:“我从来没有把这些告诉过别人。”
这句话,是我等了很多年也没有人对我说过的。
于是在后桌女生忍无可忍要求我同桌闭上她的嘴时,我本能的愤怒了。
“我从来没有把这些告诉过别人。”
这意味着,这是我和她之间专属的秘密。这意味着,这件事真真切切与我有关了。
我愤怒的指责我的后桌不近人情,连刚刚失恋的人都不肯放过。我后桌一向看不惯我装模作样,于是把火力从我同桌那边转移到我的身上。她生气的质问我:“明明你也不想听下去为什么不说?你不是最酷了吗?”
“明明最在意别人的看法,为什么要装作好像谁都不放在眼里?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可笑啊!”
“你就像别里科夫一样,那个装在套子里的人!生怕外界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要伤害到你,于是把自己隐藏在套子里,隐藏了还不算,还要从套子里生出刺将靠近你的人全部扎伤。”
“我不知道你这些年活下来会有多么累,我只是知道我这辈子死也不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后桌在气头上的话,狠狠的伤害了我的心。
“我不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曾几何时,这句话差一点从我的嘴里说出来。
我好像又看见小学时的那个足球场,我站在三五个女生旁边像柱子一样为她们撑皮筋,而在我们的另一端,一个角落里的女生对我投来羡慕的眼光。
那种眼光让我心生惧意,让我觉得没人理会是这世上最糟糕的事。
我们在体育课上不带她玩,在放学之后坐在双杠上聊天,我从不说话,就像一个木头。我之所以会来也只是因为妈妈的希望。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而她,她总是每天晚上都来足球场和她的妈妈一起散步,有很多时候她妈妈也会问她:“唉?熊纭捷你怎么不去和她们一起玩呢?”我全部都听到。
她也不说话,只是把我们望着。我一低头,就能看见她渴望的目光。
有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妈妈贴心的为她找好了借口:“你上不去对吧?”“对啊,”她说:“双杠太高了。”
于是她妈妈想将她抱上来:“那个同学,”她妈妈就叫坐在最旁边的我,“你给我们家熊纭捷让个位儿。”
我看了看我手边的位置,已经容不下一个人,又看了看旁边的人,我知道熊纭捷很想上来和我们一起,就很小声的问坐我旁边的人:“你能不能往那边去一点儿啊?”我问了三遍她才听见。
“挤着你了啊?那你往我身边儿坐。”她很快催身边的人给我让出一个不小的空位,又扭头回去跟她们说话。
熊纭捷坐上来了,明显很兴奋。可她没有跟我说话,我也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类型,我们就一直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旁边的人来问我:“你喜欢去哪个商店买东西啊?我觉得大妈家太坑了,你呢?”
“啊?”我不知道她们正在聊这个话题,我对她们说的话经常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
我刚想回答:“我也觉得大妈家太坑了。”就听见旁边人刺耳的声音:“她怎么在这儿啊?”
“她!她在这儿。”
“她!”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过来,像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有人隔着人拉住了我的衣服袖子,小声的问:“你不知道她这次考了倒数吗?我们别和她玩儿。”
“就是啊。”
她们已经着急着要赶人。
可惜熊纭捷的妈妈也在,她们的目的并不能轻易的得逞。
她妈妈生气的质问我们为什么不带她的女儿玩。
没有人敢直面家长的问话,一帮人只好被迫选择“逃跑”。
“我们走!你走吗?”
那天,一个艰难的选择摆在我的面前。
面对相当于要重回黑暗的“威胁”,我能做些什么?我想大声告诉她们:“别这样!”可是我不敢。
那一天,没有人逼迫,是我做出了选择。
面具摆在我眼前,我拿起它,像见到老朋友。
4.
最后是现在,是大学。
寝室生活如我预料的一样糟糕,五个性格迥异,生活习惯完全不同的女生住在一起,完全就是火柴与擦火皮的碰撞,一挨就着。
我疲于看她们每天都会上演的争吵,更多的时候,我会独自背上画纸和铅笔孤单的前往图书馆去画画。
我不去寻找绘画用的书籍,反而要找小说和名著,那里面对人物外貌的描写,成了我笔下角色活灵活现的开始。
绘画适合静心,更适合心静的人。
也正是由于绘画,我结识了我十八年以来第一个真正的朋友——他叫敬。
刚开始的时候,他在我眼里只是一个非常讨厌的人。因为图书馆的空位很多,而我已经刻意选择了最偏僻的角落,但他仍然不偏不倚的坐在了我的身边,这让我无法接受。
我根据高中后桌的话找到真正的自己——其实我是一个自我意识非常强烈的人,表面上的步步忍让,只是我为自己挑选的保护色。那是我用来抵抗外敌的手段,当我以为我已经把事情做到最好,给了别人最舒服的位置,而他仍要不按我所想的离我远一点的话,那我就会开始彻底的抓狂。
对待敬,我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
我故意皱紧了眉头,拉下脸,除了未曾发出一点儿声音,几乎是在用全身的力量表现出我对他的厌恶。
但我也明显想多了,敬之所以会坐来我的身边,不是因为我这个人,而是我的画。
他也是一个绘画爱好者。
他也同样不喜欢与人接触。
在图书馆连续待了一个星期,我们彼此之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有时候正好在图书馆的入口撞上,我们也不会有对视,只是会不约而同的走向那个对我们来说已经固定了的位置。
敬观察了我一个星期,才拿出他的画给我欣赏。他喜欢画植物插画和建筑设计图。
我不知道我的人物是哪里吸引了他,他也没有对此做过解释。不过我想,这也不重要,至少在这图书馆里的一个小小角落,我有了一个我的朋友了。
我们彼此之间不说话,这种感觉却让我安心。这是属于我们之间的特殊友谊。
就像王符在《潜夫论·实贡》曾说过:“志道者少友,逐利者多俦。”
有很多时候,我们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心中所想,跟不上大家的节奏,才会表现的像一个不会开口的傻瓜。
朋友这种关系,我希望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我想要跟你做朋友才靠近你,而不是我需要一个朋友,你出现了,我就骗自己是你了,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