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梦:荔枝罐头
书名:是身如幻 作者:画眉 本章字数:17443字 发布时间:2023-05-11


引子:
我自小爱吃荔枝罐头,喜欢了二十多年。
 
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打开一罐荔枝罐头,拿勺子一口一口送进嘴里,瞬间满口清甜,仿佛整个世界都亮堂起来。是的,我自小爱吃荔枝罐头,爱那最初的一口甜。
 
我记得第一次吃荔枝罐头是在医院。那时我四岁,二叔公肺癌晚期住院。他是外公的二哥,他没有老婆孩子,外公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肺癌晚期,饮食吞咽困难,最后的命运就是被活活饿死。二叔公在省城住了一个多星期的医院就匆匆离开了人世,病房的床头柜前留下了一堆荔枝罐头。这些荔枝罐头都是一个从国外回来的女人送的,她是除了外公一家之外,唯一来探望过二叔公的人。我记得她妆容精致,虽然已年过五十,脸上却不见一丝皱纹。
 
那些吃不完的荔枝罐头,最后都留给了我。二叔公去世那天,大舅一家在病房内整理遗物,外公哭得老泪纵横。我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一口一口吃着荔枝罐头。那时自己太小,死亡对我还没有概念,以为二叔公睡一觉就会醒来,我得趁他醒来前先偷吃几罐。在那场死亡面前,我记得更多的是荔枝罐头的清甜。
 
小时候,二叔公对我很好,瘸了一条腿的他经常抱着我出门遛弯,逢人就说:“这是我家大宝贝,长得多好看!” 但爷爷奶奶不同意我和二叔公一起玩,说二叔公脑子有病。有次我和爸爸在奶奶家吃饭,爷爷拿出一张最新的报纸,上面头版刊登着一张照片: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仅穿条三角裤站在大冬天的雪地里,双手叉腰得意地对着镜头傻笑。
 
“这就是妮妮的二叔公,城里谁不知道他脑子有病啊,如今都上报纸了。以后再不要把妮妮抱去给他玩了,过阵子妮妮也要上幼儿园了,不是逢年过节也不要让她去外公家。”爷爷摘下眼镜,神情郑重地对爸爸说。奶奶喝了口酒,停下筷子,跟着添了句:“从前就要你不要娶彭家的人,你偏不听。要不是有了妮妮这孩子,我是断不会和这种亲戚有任何来往的。”
 
那时候,周围的人都叫瘸腿的二叔公“华疯子”,他爱喝酒、爱唱戏、为人仗义热情,有空还自己写写剧本。只是每逢下雨天,他就会搬出凳子来,独自坐在阳台上发呆掉眼泪;每次家里聚会喝醉酒,他都要捶胸顿足地哭上好一阵子,隔着几栋楼都能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呐喊声;一到夏天荔枝上市,他会跑到各个摊贩上,买下所有的新鲜荔枝,口中还不停念叨着:“孩子最爱吃,孩子最爱吃”。而实际上家里买那么多荔枝,根本就吃不完。空闲时他还会一个人写写剧本,我看过他写的东西,情节混乱没有逻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他写在剧本上的一手行书却很是漂亮。
 
二叔公的真实人生,我是在他过世很久后才知道的。
 

 
时间追溯到1949年。这一年七月,国 民 党大部撤退到台 湾。
 
外公的父亲是个道士,人称彭山道长。彭山道长在出家前是个风 流浪荡的公子哥,惹下了好多笔风 流债,当时窑姐都挺着大肚子来到家门口了,彭家硬是花了好些钱才把窑姐打发走。后来他成了亲,从此竟改了性子,还入了道。到了晚年,彭山道长常在外游历山水,救渡危苦。但这一年七月,他回来了。
 
彭山道长有三个儿子。大儿子锦华自小最聪明最漂亮,作为黄埔军校毕业的第一批学生,有勇有谋的他很快成为国民革 命军的重要将领。二儿子韶华性格内向,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一直在剧团工作打杂。三儿子岳华就是我外公,因是家中老小,最得父母宠爱,大学毕业后在报社当编辑。
 
国民政府已经发邮电催了彭锦华好几次,他们表示台 湾方面已经为其安排好住处,只等着锦华前来台 湾任职,但锦华在电话中明确表示自己不愿离开故土。彭山道长也多次告诫锦华,只有前往台 湾,才能逃过此劫。道长与儿子再三商榷后,锦华终于同意先暂住到城东的表外甥家避避风头,去台 湾的事再行考虑。
 
“韶华,你来办公室一趟。”剧团贾主任端着一杯茶,神情严肃地走到正在布置舞台背景的老二彭韶华面前。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关上门后,贾主任返过身来,神情郑重地对韶华说道:“彭锦华的事,组织上已经发出通告了。这次是你立功的大好机会,也是体现你政 治立场的关键时候。你只要把彭锦华藏身的地方交代给我们,组织上记你大功一次,职务升为团长助理,以后也不用打杂了。”
 
韶华在剧团工作好几年,平时工作也就是准备道具、誊写剧本等杂活,日常和贾主任并无交集,今日被贾主任叫到办公室,他原以为是自己工作上出了什么差错,却原来是为了大哥的事。
 
贾主任呷了口茶,接着说道:“韶华,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你不要辜负人民对你的期望。彭锦华是蒋光头手下的走狗,是人民的公敌。你要是知情不报,这辈子就彻底毁了!你刚刚结婚没多久,人生还没真正开始,不要让大好前程毁在这个原则问题上。”
 
韶华和李家姑娘刚刚结婚三个月,这场婚礼也是大哥帮忙操办的,在彭家老宅摆了三十多桌,大哥还在城西朝阳巷为他们新婚燕尔买下了一套舒适的住宅作为新婚贺礼。
 
“主任,我与家兄已经很长时间没联系了,我也不知道他的近况。”韶华听完贾主任的话,低着头,小声的说道。
 
贾主任扶了扶棕色的大框眼镜,叹了口气道:“唐朝有个皇帝叫李世民,他为了天下苍生,江山社稷的大义,灭了自己兄弟,这叫大义灭亲。韶华啊,这些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但彭锦华带兵打仗多年,手上积累了那么多笔血债,老天迟早会惩罚他的,即便你不举报,别人也会举报。”
 
说到这,贾主任语气突然变得温和起来,盯着韶华,幽幽地道:“韶华啊,抛开所有的不谈,其实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个机会。你不是一直对当初没考上大学耿耿于怀吗?现在国家要派一些优秀青年去前苏联留学,专门研习艺术,我们团也有一个保送名额。韶华,只要你摆明立场,这个机会就能争取到啊!”
 
韶华听到前苏联留学,不禁心中一颤,这可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机会啊!至今韶华还会因为自己的高中学历而感到低人一等,家里大哥和三弟都是大学毕业,自己脑子本就没他们聪明,再加上当时身患胃溃疡,以致在考场上发挥失误,最终与大学擦肩而过。但地狱里住的都是不知感恩的人啊,更何况这是自己的亲大哥。韶华皱了皱眉头,拉了拉衣角,仍是低头不语。
 
这一切都被贾主任看在眼里,他拍了拍韶华瘦弱的肩膀,神色温和地说道:“今天时间也不早了,这样吧,你先回去好好想想,明天早上来上班时再给我答复。”
 
月光照进小巷深处,小屋内灯火昏黄。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姑娘,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对襟旗袍,在灯光下慢慢地剥着荔枝,她是李淑娥,韶华的新婚妻子。淑娥从前跟着戏班子,人漂亮,嗓子好,学东西又快,很快成了戏班子里的当家花旦。有次到乡下演出,淑娥在接连半个月的劳累奔波中患上哮喘,从此落下了病根,嫁人以后便不再登台唱戏了。
 
“今天贾主任问起了大哥的去向,还说只要我供出大哥的藏身之处,团里就把保送去前苏联留学的名额派给我。”韶华剥开一颗晶莹剔透的荔枝,喃喃地说道。
 
“那你没说吧?”淑娥心上一颤,手一抖,几颗新鲜的荔枝滚落在地。
 
“我怎么会说呢,我是那种不知感恩的人吗?小时候大哥常带着我去爬山春游,下河摸鱼,教我和三弟认字下棋。咱俩的婚事也是大哥一手帮忙操办的,长兄如父啊!”韶华看着淑娥,急切地说道。
 
“今天又有几个戴礼帽的人来家里盘查,问起大哥的去向。你胆子小,可千万别着了他们的道。”淑娥从床底下取出一个包袱,说:“这个包裹里放着些吃的用的。本来想着,你今晚要是回来得早,可以给大哥带过去。”
 
韶华接过沉甸甸的包袱,低头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笑着对淑娥道:“淑娥,有句话其实我早就想对你说了,你心里一直喜欢的是大哥吧。我这么没本事,一开始就配不上你。”
 
“你啊,就是想事情太多!”淑娥递给韶华一颗新剥好的荔枝,嗔道:“我若是看不上你,当初怎么会嫁给你?以后可不许再说这种玩笑话了!大哥自小就照顾我们,现在他有难,我们能坐视不管吗?唉,其实像他这么好的男子,就是选错了主。”
 
“是啊,这么好的人,选错了主。”韶华剥着荔枝,嘴里默默地叹道。
 

第二天,贾主任坐在办公室椅子上,喝了口茶,对站在面前的韶华说道:“韶华,在这个原则问题上,你还需要有任何犹豫吗?”
 
“主任,我不知道家兄彭锦华的去向。”韶华走进办公室后,语气平和地答道。
 
“彭锦华是人民公敌,交代了他的藏身之处,你就立功了,大好的前程在等着你啊。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应该摆明立场,和彭锦华划清界限!”贾主任放下手里的茶杯,瞪圆了眼睛对韶华说道。
 
“主任,我确是不知道家兄身在何方。况且不论他是人民公敌也好,是蒋家王朝的走狗也好,哪怕是入了地狱,他也是我大哥。”韶华低下头,涨红了脸,神情激动地说道。
 
“韶华啊,这就是你思考一晚上后,给组织的答案吗?”贾主任在办公室踱着步子,转了一圈后站在锦华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是的,主任。”韶华眼神对视着贾主任,点了点头。
 
韶华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快。即便一辈子上不了大学又怎样,被剧团开除没工作又怎样,至少他彭韶华今天所做的选择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韶华,你赶紧去你爸妈那儿,你大哥今早上被抓了!”邻居张婶手拿一把刚洗好的芹菜,系着围裙,踩着拖鞋跑了出来。
 
韶华一听,拔腿就朝城南的父母家飞奔而去,一推门看到满屋子人。众人见到他,纷纷投来愤恨鄙夷的目光。三弟岳华气势汹汹地朝他吼道:“二哥,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我做了什么?”韶华一路跑来,气喘吁吁地说。
 
“你们剧团的小六子都跟我说了,你们贾主任以保送你去前苏联留学为条件,要你供出大哥的藏身之处。大哥虽然不愿意去台 湾,但你怎么能落井下石啊!”岳华捶着自己胸口哭道。
 
韶华一下蒙住了,再看看对面,站在一旁的淑娥早已哭得两眼通红。韶华急着辩解道:“我怎么会出卖大哥呢!淑娥,难道连你也不相信我吗?”
 
彭山道长坐在八仙椅上,哭得老泪纵横:“这一关,锦华怕是过不去了,劫数难逃啊。下午老杨去趟菜市场,等事情结束了,把锦华带回来吧。”说罢,闭上了眼睛,深深叹了口气。老杨是彭宅的管家,自小就跟着彭山道长。屋里人听完彭山道长的话,知道大局已定,不禁又哭成一团。
 
午后的菜市场人潮涌动,人群不断高喊着:“打倒蒋 介 石”、“枪毙叛徒”,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发黄的青菜叶儿、白菜帮子、鸡蛋壳。天下着小雨,十几个扛枪的战士趾高气扬地推搡着几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前行着。韶华夹杂在拥挤的人群中,远远地看见被压弯了脊柱的大哥锦华。锦华头发蓬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架在鼻梁上的那副金丝边眼镜也不见了。锦华脸上挂着血痕,许是游街时被情绪激昂的群众所砸。
 
“大哥!大哥!”韶华瘦弱的身板被人潮拥挤着,奋力地朝前挥手呐喊。锦华隐隐听到这急切的呼喊,回头看到人群中韶华慌乱的眼神。他朝韶华笑笑,大声呼唤道:“我先走了,你们好好过!”
 
话没说完,枪声响起,一个高大的身影轰然倒地,人群骤然高呼起来:“打倒蒋 介 石”、“打倒反 动派”。
 
韶华疯一般地挤开人群,冲向前去,他大声呼喊着大哥的名字。他还有好多话要和大哥说啊,他要告诉大哥,不是他告的密,真的不是他。虽然他知道,即便他告密给贾主任,大哥也不会怪他。但他就是想亲口告诉他,大哥自小对他犹如生父,韶华决计不会背叛他,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啊!
 
“大哥,大哥!”韶华隔着人海奋力哭喊着。几个壮汉操起拳头,对着韶华一顿好打,骂道:“你还叫什么大哥,到阎王老子那儿喊去吧!”只打得韶华奄奄一息才罢手。几个老太太看着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韶华,啐了口痰道:“连自己的亲大哥都出卖,良心被狗吃了啊!”韶华被打得嗓子发不出声,抬眼看到远处的老杨正迅速地用一床草席裹住大哥的尸体,飞奔着离开了菜市场。
 

“淑娥啊,你还年轻,过门也没多久。如今彭家成分不好,你要再跟着彭韶华,那就是一条道走到黑。现下彭山道长又死了,家里没一个管事的,彭韶华连自己都养不活,他以后拿什么来养活你?你是个明白人,就听大嫂一句劝吧!”大嫂一大早从省城赶过来,天气炎热,站在客厅的她从怀里掏出手绢来擦着汗。
 
淑娥见嫂子来了,赶忙上厨房煮上一壶茶。她知道嫂子此行赶来的目的,淑娥娘家人都死绝了,如今只剩下一个不成器的哥哥,哥哥平日里爱赌博,欠了不少债。过去淑娥还在戏班子时,每个月赚的钱,一大半都用来给哥哥还赌债。后来淑娥不登台唱戏了,家里欠的赌债都是锦华帮忙还掉的。如今哥哥又欠着人家钱,没人还债,就拿自己亲妹妹抵押。
 
“年纪是大了些,但人家是省城首富,大房过世得早,你一过去就是正房太太,肚子再争点气,以后还愁日子不好过么?”嫂子嘴皮子磨得飞溜,一个劲地说着:“你如今趁着自己还年轻,是真要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女人嘛,也就这么几年光景。”
 
淑娥把茶水倒在碗里,坐下来,低着头说道:“如今彭家的事还未理清楚,韶华在我面前发誓不是他告的密。他因为大哥被枪毙的事,这阵子心里难受也是情理之中。人嘛,只要自己不倒,旁人就是硬推都推不倒。”
 
“你怎么还向着彭韶华?你当初嫁给他,还不是因为你心里装着他大哥彭锦华,别人不知道,我可是清楚的。如今彭锦华被枪毙,彭家就是树倒猢狲散了。彭韶华当着你的面当然说不是自己告的密,可就算他没告密,你现在就是上个街都会被人看不起,可你又没做错什么。”嫂子喝了口茶,幽幽地说道。
 
淑娥听完嫂子的话,嗔道:“世人都说婊 子无情,戏子无义,但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事,我李淑娥是做不来的。嫂子,过往我登台唱戏可没少给你们钱,如今家里没落了,就又开始寻思着往自己亲妹子身上打主意了。”
 
她嫂子见状,忙道:“你父母过世得早,我当年过门时你才6岁,你那不争气的哥哥又哪里会管你死活,谁把你养大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过去唱戏卖座是个角儿,可如今你这身子骨哪还经得起折腾?”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手帕来抹眼泪,哭着道:“我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带大,怎不盼着你有个好归宿?你那不争气的哥哥在外面欠了一堆债,这几天债主都坐在家门口不走了。你要是再不长进些,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啊!”
 
淑娥一听这话,心又软了下来,给她嫂子续上茶水,道:“嫂子的恩情,我记在心上。”她嫂子见状,摸着淑娥的纤纤小手,叹道:“你这双手,日后哪里干得了粗活,我和你哥都是为了你好啊。”二人又絮絮叨叨的聊了一下午,嫂子吃过晚饭后离开了。
 
嫂子走后,淑娥静静地坐在屋角,月光洒满屋子。自锦华死后,彭山道长也很快撒手人寰,三弟岳华自大哥锦华被枪毙后就与韶华断绝了来往。韶华因锦华的事被组织开除,如今托关系在罐头厂上班,大哥锦华的死始终是韶华心里的梗,韶华自此开始酗酒。
 
嫂子说的没错,女人啊,只有嫁得好才是真的好。淑娥自小喜欢彭锦华,但锦华也是个情痴,在军校读书时和大户人家的三小姐谈恋爱,结果那年闹瘟疫,三小姐不幸撒手人寰。锦华自此不近女色,立誓终身不娶,淑娥这才嫁给了韶华。
 
淑娥捋了捋头发,照着镜子,镜子里的人儿面若桃花,肌肤胜雪。她自小就是美人胚子,长大后更是远近有名的美人儿,说亲的都踏破了门槛,但她最后却选择了韶华,只为了离大哥锦华近点。自锦华过世后,她的心也跟着死了,女人啊,青春就这么几年。
 
这天,淑娥换上旗袍,挎着篮子出门买菜,邻居张婶见到她,赶紧扭过身去装作没看到。一路上,淑娥都能感受到街坊邻里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良心被狗吃了啊!”
 
刘寡妇站在街旁,对着淑娥的背影吐了口痰道:“人心不古啊,为了自个儿的前程,亲哥哥都出卖!”
 
“这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做父亲的是个破道士,做儿子的是蒋光头的走狗。”张婆婆抱着孙子走过来,大声地骂道。
 
街坊之间爱攀比,如今家里祸不单行,多的是等着看热闹的幸灾乐祸人群。一个人在悬崖边上行走,就会有旁观者巴不得上前再推上一把。淑娥自小登台唱戏,深知人性的冷酷残忍,她不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径直往菜场走去。到了菜市场,菜贩子也不给她好脸色看,尽拣些老菜叶和发青的果子给她。从前在摊子上买卤牛肉,掌柜张大哥每次都会多给她添点,如今见面也不和她打招呼了。
 
“臭戏子,你给我站住!”一个疯疯癫癫的中年女人拿着根很粗的棒子朝淑娥挥舞着。这个疯女人就是城里有名的赵疯子,她年轻时丈夫半夜被拉去当壮丁,刚满月的儿子被人活活摔死,从此精神失常。
 
淑娥见到赵疯子,吓得扔下篮子赶紧跑,掉了一地白菜萝卜和破碎的洋鸡蛋。赵疯子紧追不舍,边追边破口大骂着,整条街上的人都来围观这一场好戏。淑娥的秀发被赵疯子扯了一地,脸上也划了道口子,身上的旗袍也被撕坏了。街上的人有站着看热闹的,也有路边经过骂淑娥活该的。最后还是好心人叫来了警察,才把厮打着淑娥不放的赵疯子扯开。
 
人群渐渐散去,淑娥回过头捡起落在远方的菜篮子,拾起被人群踩坏的白菜萝卜,又从一堆破鸡蛋中拣出一两个还算完整的放入篮子。她整了整头发和衣服,抹掉脸上的泪花,慢慢地朝家里走去。
 
“淑娥,淑娥!”门外响起沉重的敲门声。淑娥面无表情地开了门,这些日子她已经习惯每晚喝得酩酊大醉的韶华。韶华手握空酒瓶子进了屋,一个步伐没站稳,跌落在门前,他意识模糊地嚷道:“水,水,我要喝水。”
 
淑娥径直朝厨房走去,从暖瓶中倒了一碗温水递给他,说道:“你就不能挣点气吗?都好几个月了,你天天喝得烂醉如泥回来。彭韶华,你要是自己不起来,旁人扶都扶不起来。”
 
“我就是烂泥巴扶不上墙。淑娥啊,你还是改嫁的好,跟着我,只能一辈子吃苦。”韶华一仰脖子,一碗水喝了一半洒了一半。
 
淑娥坐在桌前,幽幽地叹道“我李淑娥过去吃惯了苦,我不怕吃苦,我怕的是认命。”
 
韶华刚想扶着门框站起来,又一个趔趄滑倒在地,手上的瓷碗啪地一声碎在地上,他晚上喝得太多,话没说完已昏睡过去。
 
等韶华醒来时,已近中午。他摇晃着昏沉沉的脑袋,揉了揉酸疼的脖颈,睁开眼看到自己躺在床上,地上的碎片已经被淑娥清理到簸箕里,他这才想起昨晚自己又喝多了。韶华忙叫淑娥的名字,喊了好几遍也无人应答,起身见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工工整整的字迹写着:你自己好好过吧,我走了。落款是李淑娥。
 

“敏行啊,你看叔叔给你买了什么好吃的啊?”韶华高兴地对眼前的胖小子说道。
 
“荔枝罐头,我最喜欢了,彭叔叔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小敏行兴奋地摇晃着小脑袋,小胖手用力地拧着罐头盖。
 
韶华怜爱地看着他,帮他拧开罐头,轻声问道:“你家里人对你好吗?”
 
敏行一口一口把荔枝送进嘴里,边吃边说道:“我爸年纪大了,躺医院好几个月了,上回我去病房看他,他都不认识我了。我妈成天打牌到好晚,每次等她回来我都睡着了。我哥今天又打我了,说我根本不是我爸亲生的,到时候一分钱都别想要。”
 
韶华看着敏行乌黑的大眼睛和高挺的鼻梁,简直就是和自己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他抚摸着敏行柔软的头发,一个人慢慢地陷入回忆中。那天,淑娥留下纸条就去了省城哥哥家,没过几天就在嫂子的安排下嫁了人。韶华曾偷偷跑到省城去看过,那户人家世代卖茶,人称周记茶行,生意都做到了海外。周老板已年过六十,膝下有五个子女,大儿子按年岁都可以给淑娥当父亲了。淑娥婚后很快有了孩子,因为是老来子,周老板疼得不得了,取名敏行,出自《论语•里仁》:“君子欲讷於言而敏於行”。这孩子生的虎头虎脑,鼻梁高挺,大眼睛圆溜溜的,和眯缝眼塌鼻子的周老板一点都不挂像。
 
这日,韶华独自一人偷偷跑到省城。他从厂里带来几瓶荔枝罐头,在淑娥经常打麻 将的花园别墅外等候。一直等到天黑,方见一个盛装打扮,浑身珠光宝气的少 妇缓缓地走了出来。
 
“淑娥!淑娥!”韶华一眼就认出了李淑娥,赶紧跑上前去。
 
淑娥自改嫁后,已是很久没听到有人直呼她的名字,回头看到一个头发半白、满脸苦笑的男人。她霎时愣住了,往四下里望了望。二人走到无人的角落,淑娥点燃一根烟,幽幽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从厂里带了些荔枝罐头给你。”韶华怀揣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准备递给淑娥。
 
“不用费心了,你都拿回去吧,荔枝是你最爱吃的。”淑娥吸了口烟,紧了紧披在肩上的貂皮,说道:“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被人撞见不好。”
 
韶华显得更紧张,盯着淑娥道:“我就问你一件事,孩子是不是我的?”
 
淑娥仍是低着眼眸,吐了口烟圈,淡淡地说了两个字:“不是。”
 
“太太,原来你在这儿,上车吧。”一个矮胖的管家从轿车里走出,接过淑娥手中精致小巧的手提包。淑娥装作不认识韶华,踩灭烟头,跟着管家匆匆离去。留给韶华的是一阵轻快的高跟鞋脚步声和茫茫的月色,韶华怀揣着几瓶荔枝罐头,嘴角微微露出笑容。
 
自那晚以后,韶华辞掉了罐头厂的活计,在省城找起了工作。因自己的成分问题,一路被很多工厂拒绝,最后在省城一家废品厂做起了临时工,与几个农民工同住在合租屋里。
 
到了周末,韶华会用干净的废纸做成一个个小风车,在周记茶行边的巷落拐角摆个小摊。有时会遇见被奶妈抱出来遛弯的小敏行,这孩子乌黑的大眼睛盯着小风车,胖乎乎的小手往前伸展着,像是要抓住些什么。敏行咧着嘴对韶华笑着,仿佛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韶华和敏行第一次说话是在敏行刚上小学时。有日,敏行放学比平时早些,几个地痞小流氓见敏行生得漂亮像女孩子,竟当众扒下他的裤子。这一幕刚好被下班回家的韶华看到,他急忙冲上前去赶走了这群小流氓,把哭着的小敏行领回了合租屋。
 
“小朋友,不要哭,叔叔给你下面条吃。”韶华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敏行的小脑袋,轻声的说道。
 
“我认识你,你就是在巷子口卖小风车的叔叔。”小敏行忽闪着大眼睛,嘟着小嘴说道。
 
韶华怜爱地看着孩子,从柜子里拿出一些话梅、小饼干,静静地看着吃面的小敏行,笑着说道:“你喜欢叔叔吗?以后可以常来,叔叔给你讲故事,做好吃的。只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否则叔叔就要离开这里了。”
 
“嗯嗯,我喜欢叔叔,我不告诉任何人。”小敏行大口吃着面,伸出小拇指与韶华拉钩。
 
自那天起,韶华的人生又重新燃起了热情,他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韶华自己动手做了个木书架,买了许多带插画的国外经典名著安置其上,又去集市上买了一副精美的小型围棋,等着敏行过来玩。敏行有次无意间和母亲提到这个彭叔叔,淑娥倒也不阻拦敏行与韶华交往,只是说不要让家里人知道。
 

“敏行啊,你是省城出了名的神童,这次高考成绩很优异,国家也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只是你与反革 命分子彭韶华关系密切。组织上决定先观察你一段时间,再做决定。”说话的是教育部的殷部长,他烟瘾很大,打开烟盒一支接着一支抽着。烟雾缭绕中一个清秀高瘦的青年站在对面紧张地答道:“好的,我一切服从组织安排。”
 
这个瘦高的青年就是刚刚高中毕业的周敏行,这一年是1965年。
 
早在敏行10岁那年,茶行周老板就匆匆离开了人世,走前还没来得及立下遗嘱。五个子女皆遗传了周老板的精明,各自请了律师划分财产,淑娥带着年幼的敏行,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周家大少爷甚至请来国外的医学专家给敏行做DNA血缘验证,最后留给淑娥母子的遗产实在少得可怜。
 
在周老板的葬礼上,敏行看到了常与母亲打麻 将的陈叔叔,穿着一身黑衣西装的陈叔叔不时的在母亲耳旁言语着。陈叔叔就是陈荃,他是周记茶行的长期客户,在国外做着经销商,比淑娥还小上3岁。就在葬礼的前一晚,在省城的高级酒店贵宾房里,陈荃搂着淑娥在大床上缱绻着。他一边亲吻着她一边喘着粗气地说:“老家伙终于死了,我们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约会了。”淑娥这年也才30岁,她比过往更添了妖媚,久经交际场,深谙男人心思。陈荃抚摸着淑娥雪白的脖颈,温柔地在她耳边说着:“葬礼结束后,你就随我去英国,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淑娥明白他的意思,轻轻附和道:“我什么都听你的。”
 
淑娥随陈荃去英国的前一天,韶华约了淑娥在城东一家小茶馆见面。
 
二人一碰面,韶华就怒气冲冲地问道:“你怎么可以丢下敏行不管,你还配做母亲吗?”
 
淑娥点燃一根烟,幽幽地答道:“敏行是周家的孩子,他聪明漂亮又讨人喜欢,周家人会照顾他。”
 
“淑娥,你真的变了。”韶华看着淑娥,愤愤地说道。
 
“能不变吗?这么多年,我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容易吗?周家一大家子人,一个比一个精明,我这些年可是刀尖上走过来的啊。如今好不容易等到老爷子过世,我李淑娥也算是熬出头了。”淑娥吐了口烟圈,说道。
 
韶华听罢,叹了口气,说道:“可你也不能撇下这么小的孩子,自己和别人去国外风 流快活啊。这么小的孩子,从此没了母亲,你的心好残忍!”
 
淑娥熄灭掉烟头,冷冷地答道:“残忍,我残忍?彭韶华,这世上,就你最没资格说我。当年是谁害死了自己的亲大哥,气死自己家中老父,逼着自己老婆改嫁?我一个女人家,不过是要为自己找条生路。倒是你这种胆小懦弱的男人,一辈子只配搂着酒瓶子睡!”
 
韶华听完淑娥的话,沉默了半晌,低头说了一句:“陈荃,他对你好吗?”
 
“他对我很好,之前周家专门请了人给敏行验证DNA,多亏了陈荃帮忙,才把这事圆了过去。”淑娥喝了口茶,说道。
 
“他们给敏行验血?淑娥,我与这孩子一直很投缘,他果真是我彭韶华的儿子?”韶华早就把敏行当成自己亲生儿子,如今从淑娥口中得到证实,内心颇为激动。
 
“嗯。周老爷子膝下几个子女都已移民去国外生活,如今周家老一辈在世的只剩下老爷子的同胞妹妹周佳茜。周老太太一辈子未嫁人,亲戚关系也甚是淡薄,偏偏对敏行这孩子颇为疼爱,视如己出。如今我离开周家,她对敏行更是十二分的上心。”淑娥说完,又点燃了一支烟。
 
自那天起,韶华对敏行更是疼爱,周末常带他去郊外游玩。给敏行讲《东周列国志》等历代传奇故事,告诉他“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
 
周老太太知道彭韶华的存在,但她不喜欢的是淑娥,对韶华和敏行的交往并不阻拦。
 

“敏行,你要记住了,要想进入大学,就要坚决与现在的家庭及反革 命分子划清界限。你还年轻,组织上愿意给年轻人一个机会。彭韶华,你出来吧。”韶华一早上就被安排在教务部的办公室里等候,听到殷部长的话,从房间另一个门里走了出来。
 
韶华开门见到敏行,二人都愣住了,韶华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敏行了。实际上,自敏行上中学后,这孩子就基本不来合租屋了。韶华开始以为是敏行学业太忙没时间,还特地带了几瓶荔枝罐头去学校看他,可到了学校才发现这孩子像是在故意躲着他,见了面,说话语气也是淡淡的。韶华有回中午前去敏行所在的中学探望,走在校园里,无意中在敏行班上同学的聊天里听到这样一段对话:
 
“我听说周敏行不是周老太爷的亲生儿子。”一个端着饭盒的高个子男生说道。
 
“我舅说周敏行是他母亲与前夫所生,敏行的亲生父亲是反革 命分子。彭锦华你知道吧,是敏行的大伯父!”一个胖男生扛着一摞书,和高个子男生边走边聊着天。
 
“彭锦华不就是那个四九年国庆节前被当众枪毙的国 民 党反 动派么,当年我奶奶还抱着我去菜市场看了那场枪决呢。原来周敏行家庭背景这么复杂,咱们以后可要和他划清界限啊。”高个子男生凑近对方,正细声的说着,回头就看到走在后面的彭韶华。两男生忙叫了声彭叔叔,方快步离去。

人心未泯 公论难逃,看似单纯的中学校园生活也是舆论纷纷。自那以后,为了避嫌,韶华就很少来学校看望敏行了,但他平时会寄些小零食和书籍之类的物品,也是以匿名的形式。
 
“周敏行,你认识他吧?”殷部长往绿色烟灰缸里弹着烟灰,吐出一个烟圈,幽幽的说道。敏行没想到韶华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一下子愣住了,紧张地朝韶华点了点头,叫了声:“彭叔叔。”
 
“叔叔?有群众反应他是你的亲生父亲。”殷部长端起白瓷杯子,呡了口碧螺春,不紧不慢地说:“周敏行,你亲生父亲是谁,你自己应该很清楚吧。”
 
敏行斜视着迅速看了韶华一眼,低下头,两手拉着衣角不说话。
 
殷部长见状,放下茶杯,笑了笑说:“敏行啊,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殷部长,他还是个孩子,您就别逼他了。”韶华见敏行心里为难,忙抢着答道。
 
“彭韶华同志,该你说话了吗?”殷部长冷冷地看了韶华一眼,说道:“他都这么大了,连自己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吗?就是三岁孩子都认得自己父亲啊。”
 
敏行仍是低着头,他额上冒着冷汗,握紧拳头说道:“是组织养育了我,是组织培养了我,我誓与一切反 动势力划清界限,我,我没有父亲!”敏行恳切地注视着殷部长,说道:“请组织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殷部长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敏行啊,你有这个决心很好。只是你以后还会和彭韶华有任何交集吗?”
 
敏行垂下视线,说道:“我不会和他有任何交集,他是反革 命分子彭韶华。”
 
“很好很好,敏行啊,你回去好好写一篇思想报告。”殷部长话未说完,韶华怔怔地看着敏行,颤声问了句:“敏行啊,难道不能上大学,你就没有父亲吗?”
 
敏行不敢再看韶华的眼睛,低着头,半晌后说道:“是的,我没有父亲。”
 
韶华霎时感到彻骨的寒冷,他打了个趔趄,伸手摸到办公室的门把手,颤颤地走了出去,直到走出教务部大楼,韶华再也忍不住,掩面大哭起来。造孽啊,一个人怎么会没有父亲啊?自己亲生的儿子,居然为了个人前程,当面不认亲生父亲?这是怎样一个疯狂的世界,竟然可以强逼着一个孩子不认自己的亲生父亲?韶华想起当年在贾主任办公室的那番回答:“不论彭锦华是人民公敌也好,是蒋家王朝的走狗也好,哪怕是入了地狱,他也是我大哥。”血缘至亲岂是轻易就能割舍断的啊!哎,人心肉长,这孩子还小,等他再长大些,定会悔恨今日的种种。
 
而此时,周老太太正躺在安乐椅上,留声机里放着京剧《穆桂英挂帅》,她仰着头,手指跟着节拍敲打着抱枕面芯。嘴里轻轻哼着:“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叫侍儿快与我把戎装端整。”这阵子为了敏行上大学的事,她可没少费功夫,将省城上下各级领导全都打点了一遍,连万历年间的祖传玉如意都拿了出来,靠着这么多年积累的过硬人脉,才没被划入资本家行列。有钱能使鬼推磨,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自周老太爷死后,周记茶行是没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周老太太的眼里,这振兴家业的事,别人是指望不上,敏行这孩子是可塑之才。敏行上大学读金融也是周老太太出的主意,周记茶行重振旗鼓还是要靠敏行这孩子啊。周老太太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姑姑,我回来了。”敏行一脸倦怠的进了门。周老太太一见敏行,就笑着对他说:“敏行啊,今天去教育部,组织上面没为难你吧?”
 
“殷部长要我回头再交一份思想报告给他,为了向组织靠拢,以后我上大学后就回来得少了。”敏行看着周老太太说道。
 
“你就是不回来看姑姑,也要回来看看素芬啊。晚上我叫素芬包了些羊肉馅的饺子,刚出锅,你趁热吃啊。”周老太太笑着说道。尽管外面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周老太太还是有办法把家里打造成世外桃源。
 
话说着,一个十七八岁上下的清秀姑娘,端着个冒着热气的碧绿瓷盆走了出来。她看到敏行,害羞地低着头。周老太太咬了口饺子,笑着对敏行说:“素芬这手艺啊,是越来越好了。”
 

“彭韶华,你这个反革 命分子,看你还能折腾多久!”几个红 卫 兵压着韶华的肩膀,恶狠狠地骂着。韶华头上戴着一顶草纸做的高帽子,脖子上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潦草的几个大红字写着:“人民大毒草:彭韶华”。
 
韶华面色麻木地看着这个世界,任凭几个年龄才十多岁的红 卫 兵推搡着前行。韶华瘸着腿举步维艰的往前挪动着,他一心只期盼着这一场场游行能快些结束,自己好赶紧回家给敏行做饭。
 
1967年的春天,文 革已经全面打响。三弟岳华之前一直在报社上班,自文 革一爆发被打成右 派,关进牛棚半个月,在批斗中被整得皮包骨的他满身淤青,好不容易活着出来,组织又要求他停职在家天天写检讨。屋里五个孩子要吃饭要上学,一时生活上捉襟见肘。
 
韶华知道三弟家经济困难,但仅凭自己捡废品赚来的钱,远远不够支撑岳华一大家子人的生活开支。为此他想了个办法,在自己每天捡来的废品里偷偷添入砖块来增加重量。刚开始几个月,倒也没人发现其中端倪,直到有次韶华和一同在废品厂做事的鲁二哥喝酒,无意中透露了自己在废品中添砖加瓦的事。鲁二哥可是城里出了名的大嘴巴,事情很快传开了,组织上商榷后决定对韶华来个瓮中捉鳖。
 
这日,韶华在集市上买了些土猪肉和面粉去三弟岳华家,预备一家人热乎乎的吃顿饺子。韶华开锁进门,只见三弟岳华家的屋子里黑洞洞的,呼唤了好几声也无人应答。韶华心想是三弟全家都出门办事了,便兀自往屋里走去。谁知刚一走进客厅,横梁下竟惊现一个双脚离地的瘦高人影,那背影韶华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忙上前惊呼道:“岳华,我是二哥啊,你干嘛做出这种傻事啊!”
 
韶华一个箭步冲上去把试图上吊自 杀的岳华抱了下来。被抢救下来的岳华,脸色已经开始发紫。韶华把他仰放在床上,让其休息片刻后又灌了些温水下去,过了好一阵子,岳华方缓过气来。
 
“三弟啊,你这又是何苦呢?”韶华握着岳华的手,叹道:“你有家有老婆有孩子,你比二哥强啊。敏行自从上了大学,就不认我这个父亲了,如今我也只有你这个弟弟了啊,只要我彭韶华还有口气在,就是日子再苦,也要背着你走下去啊!”
 
“二哥,我这辈子好失败,我不配做丈夫,不配做爸爸,也不配做弟弟啊!”缓过气来的岳华见到二哥韶华,不禁满眼泪花的叹道。
 
“三弟啊,人活着就好,活着才有希望。花无百日好,苦总有个头啊!”韶华安抚着三弟岳华,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扑通一下的跪地声。
 
“二哥!”从屋外赶回来的弟妹凝香拉着几个孩子跪倒在韶华面前,哭着说道:“二哥,从前我们对你那么冷漠,这段时间要不是你帮忙,家里早就连锅都解不开,更别提几个孩子的学杂费,如今你又把岳华从鬼门关捡了回来。小弟小妹,你们快给二伯磕头。”
 
凝香话未说完,几个红 卫 兵闯了进来:“彭韶华,你这个反革 命分子,居然敢在废品里掺砖头!还躲在右 派分子家里不出来!”上前就把韶华拉了出去一顿殴打,韶华默默地蹲在地上,拼命护住自己的背,不让自己四面受敌。在这场惨烈的批斗中,韶华被打断了一条腿。
 

周家也没能躲过这场浩劫。红 卫 兵们把周老太太藏在地板砖里、花盆里、墙缝里的金条都挖了出来,唐朝时的画扇、宋朝米芾真迹、明朝时的宝剑等大批古董被拖出门外烧毁,一箱箱珠宝玉器被红 卫 兵们从密室中搜出。
 
周老太太瘫坐在椅子上,密室的宝贝被搜了出来,周家的家底也就给掏空了。在慌乱的抄家现场中,周老太太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素芬。这孩子自抄家开始就一直在躲在周家屋角,目光热烈地注视着红 卫 兵中一个相貌清俊的高个子男人。周老太太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静静地看着红 卫 兵们把家当一一毁去,直到一幅人物油画被红 卫 兵们抬了出来。
 
“等等,不要动它,其他的东西随便你们拿!”周老太太看到这幅画,霎时变了脸色,慌张地站起身来阻拦,神情宛如被抢走心爱玩具的小女孩。
 
“你这个不开化的封建遗老,闪一边去,一幅破画有啥好可惜的!”红 卫 兵瞪着眼,狠狠地朝周老太太骂道。这是一幅人物油画,画上是一个年轻俊秀的音乐家,浓眉大眼高鼻梁,和敏行颇有些挂像,手上还拿着一把小提琴。画中人就是周老太太年轻时的恋人叶革。
 
那时,周家大小姐周佳茜与叶革是大学同学,二人情投意合。但周家父母不喜欢小门小户出生的叶革,极力阻拦二人之间的交往。后来,叶革在留学德国的途中遭遇海难,尸体随沉船淹没。
 
这幅油画就是当年叶革留学德国前,周佳茜亲手画的。这是她给叶革画的第一幅画,也是最后一幅画。那场海难后,周佳茜再也未爱过任何人,终其一生没有嫁人。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叶革去世后,她将自己嫁给了这幅油画。
 
“求求你们不要扔它啊,求求你们了!”周老太太纵身伏于火堆前,挡住红 卫 兵的去路。一个红小兵把周老太太踢到一边,将油画奋力抛入火中。画上年轻人的笑容在火中燃烧着,周老太太瞬时晕倒过去,手上的翡翠念珠散落了一地。
 
“素芬,你过来吧。”周老太太醒来时月光已洒满了屋子,她从床上坐起身来,看着对面背着包袱准备离开的素芬,喃喃地道:“素芬,是你把密室的通道透露出去的吧?”
 
素芬低头不语,周老太太幽幽地说道:“这些年来,我对你可好?”
 
素芬沉默了半晌,轻声地答道:“您对我很好。”
 
“那你就这么等不及吗?”周老太太叹了口气道:“我把你当亲闺女一般带大,等过几年敏行大学毕业,就安排你们成亲。到时候由他接手周记茶行,你就是老板娘。”
 
“老太太,我对不起您,我···”素芬忽地跪在地上,两行泪珠从脸盘上滚落下来。
 
“你喜欢上别人了,对吧?”周老太太道:“人啊,年轻时都这样,为了一时心动而不管不顾,放弃所有。可身处乱世,哪来那么多真心啊?”
 
“老太太···”素芬已哭得泣不成声。周老太太从左手手腕上褪下一对儿翡翠镯子,用手帕包好,交到素芬手上,喃喃地说道:“这是乾隆爷妃子的枕边物,还是我曾祖母在世时留给我的。本来这对玉镯也是要留给你的,如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这帮泼皮孩子抢的抢、烧的烧,就剩下这一对玉镯了。你带着它一块儿走吧,说不定以后用得上。”
 
“老太太,对不起,对不起···”素芬在周老太太的床前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满脸泪花的离开了周宅。
 
素芬走后,周老太太静静的坐在床上,她恍惚间又走进了当年的大学音乐室,午后阳光静静地洒在空旷的房间里,耳畔忽然响起熟悉的小提琴演奏声,是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多少年没听到过这首熟悉的旋律了,她感到鼻子一阵发酸,眼泪忽地滚落了下来。
 
“佳茜,你来了啊。”音乐室里忽然响起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这声音是那么熟悉,叶革,是你来了吗,是你吗?
 
当年在省城,到周家说亲的踏破了门槛,她横竖是不嫁,孤孤单单过了一辈子。人人嗔其性情乖僻,却不知她周佳茜爱了一辈子曾经的少年郎啊!佳茜返头看到一个身穿学生装,手握小提琴的青年微笑着向她走来。是他,是他啊,盼了这么多年的人儿,终于来了。
 
“叶革,是你吗,你回来了吗?”佳茜跑上前去,细细抚摸着昔日恋人的脸颊,激动地含着眼泪说道:“当初我是要和你一起出洋的,那天早上,行李我都准备好了,家里人不放我走啊!”
 
眼前清俊的年轻人微笑看着她,佳茜流着眼泪接着说:“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你还是从前的样子,我却已经老了。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对吗?”
 
“佳茜,我这次来,就是专程来接你走的,我们一起回德国生活。我和那边的大学都联系好了,以后我教学生音乐,你教学生画画。”
 
“好,好,我这就跟你去。”周佳茜轻轻握着恋人的手,沐浴在温柔的阳光里,过往那些残酷岁月都在这一瞬间得到宽恕原谅。
 
第二天一早,管家来敲老太太卧室的门,连唤了几次皆无人应答。管家推门一望,只见周老太太闭着眼睑微笑地仰躺在床上,早已没了呼吸。
 

自1967年开始,国内的大学已经开始了罢 课风潮,敏行所在的学校就连宿舍楼都贴满大字报。心性单纯的大学生在文 革热潮的鼓舞下情绪高昂,白天组织同学搞大辩论,晚上在学校大礼堂开展文攻武斗。敏行已经在学校大礼堂被连续批斗快两个星期了,他和其他被批斗的同学站成一排,身体站直面对墙壁,稍稍感到困乏蜷缩一下,身后就会挥来狠狠一鞭子。
 
这天,被连续批斗了一个月的敏行极度困乏地到食堂来打饭,刚一踏进门口,一盆吃剩的饭菜从他头上径直浇淋下来。近一个月的精神高度紧张,致使敏行在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下晕倒,后脑勺猛地撞击在台阶上。敏行被人抬到寝室后,连着几天高烧说胡话,眼看着快断气了,学校打电话通知来接人。
 
时逢周记茶行被抄,连夜赶到学校的韶华把敏行接到合租房里。因家里成分不好,没有大夫敢给敏行治病,韶华就自己上药铺给敏行抓药。他白天被红 卫 兵叫出去批斗,下午就赶着回家给敏行做饭煎药,在韶华的悉心照顾下,敏行的身体逐渐康复。
 
一日,天下大雨,韶华出去买药忘了关门。几个红 卫 兵在合租房屋檐下躲雨,恰好瞥见躺在床上不停咳嗽的敏行。
 
“果然是资本家后代,好逸恶劳,大白天还躺在床上睡觉。天下乌鸦一般黑,把他拖出去好好批斗!”几个红 卫 兵狠狠扯住敏行的头发,把他直接拖下床来,解下腰间皮带绑住敏行手脚,用粗木棍击打敏行的后背。敏行疼到不行,大口呼吸着,边猛烈咳嗽边向红 卫 兵们讨饶着。一个年轻的红 卫 兵嫌敏行咳得烦,扳开他的嘴,拿起一把大钳子,生生剪掉了敏行的舌头,敏行当场疼得昏死过去。
 
而这时,韶华刚从药铺走出来,他还去杂货店买了两罐荔枝罐头,心里美滋滋地想着敏行吃罐头时的场景,顿觉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敏行啊!”韶华一进家门就看到满目疮痍的现场:敏行蜷缩在鲜红的血泊中抽搐着,两眼空洞地望着韶华,嘴里满是鲜血。
 
韶华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上前一把将敏行抱住,痛彻心扉地哀嚎着:“不要怕,爸爸来了。有爸爸在,没有人敢欺负你。爸爸还买了你最爱吃的荔枝罐头啊。”
 
敏行眼神迷 离的望着韶华,缓缓的掰开韶华紧握的拳头,轻轻地在韶华手掌上划下两个字:爸爸。之后便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爸爸”,这两个字,韶华盼了多少年啊,可是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残忍,一定要让他历经这么多劫难才换来这两个珍贵的字。韶华疯狂撕扯着半白的头发,两手使劲捶打着自己的胸膛,跪在人群中不停地磕头哀嚎着:“求求你们救救他,救救他,他还是个孩子啊!所有的孽都是我造成的,来世给你们做牛做马。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啊。”韶华一下一下重重地给人群磕着头,水泥地面被撞击得砰砰作响。但没有人敢伸出援手,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韶华痛彻天际的哭嚎。他跑进大雨中,仰头对着老天哭诉着:“为什么,为什么啊!老天啊,你为什么不把我带走啊,为什么我要活在这个世上啊!”
 
敏行在无人医治的情况下当晚病逝,大雨连着下了一个多月,世上自此多了一个半疯半癫的“华疯子”。
 

“二叔公,喝水水。”年幼的我端着水杯,圆溜溜的大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老人,他像一条被晾在岸上许久的鱼,大口地喘息着。二叔公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往病床旁的矮柜摸索着,张着口呻 吟着。他脑子还很清醒,但已说不出话来。
 
外公见状,连忙凑近前来,拉开抽屉寻出一本厚厚的蓝皮笔记簿,抚摸着我的头,对二叔公说:“二哥,我知道你还有什么放不下,你就安心吧,我会安排好的。”话正说着,站在病房门口的外婆向外公挥了挥手。她身旁伫立着一位戴礼帽的驼背老人,老人低着头弯着腰,背弯成九十度,颤颤地朝前走着。他注视着二叔公,移着步伐挪到到病床前,忽地跪了下来:“我对不起你啊!”
 
“韶华,我对不住你们啊!”老人流着眼泪,两手合十在胸前,跪地痛哭着:“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忏悔,我对不住司令,更对不住你。我现在也是黄土埋到喉咙眼的人了,有时候晚上还会梦到司令,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啊!”
 
在场的人都被这一幕震住了,外公戴起老花眼镜,凑近跟前注视着老人:“你,你是小武?你的背怎么了?”
 
“是,我是小武。”老人悲伤地看着外公,缓缓地说道:“我这个身体在文 革的时候被整垮了,这个背早就直不起来了。”小武是彭锦华从前的部下,因为在部队中犯了些错误,被锦华开除军籍。
 
“都过去了,那个时代的一切都过去了。”外公怜悯地望着老人,忙扶着他起来。
 
“不,不!我不能起来啊!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逃脱不了良心的指责。身体的折磨根本算不了什么,精神上的折磨才是痛苦,心债难还清啊!当年,当年是我告的密,是我啊!”老人说完,掩面大哭,泪水从苍老干枯的指缝间流出:“韶华当年是多么好的孩子啊!我不能原谅我自己啊,我也不配得到你们的原谅,我就是过不了自己良心这一关啊!”
 
外公听完老人的忏悔,目光怔怔地瘫坐在病床旁的靠背椅上,过往的岁月再一次浮现在眼前。外公紧紧握着二叔公的手,痛苦地呐喊道:“二哥啊!”
 
二叔公看着天花板,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一个人被冤枉了一辈子,被世界抛弃了一辈子,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才真相大白,才被真正原谅!可那些逝去的青春,那一去不复返的岁月,又能找谁要去啊!
 
输液瓶中的水越来越少,二叔公的心电图渐渐变成一条直线,他最终告别了这苦涩复杂的人世,告别了带给他无限痛楚的人世,告别了他深情爱着的人世。世人都说,人只会苦一阵子,不会苦一辈子,但二叔公就是苦了一辈子啊!可是如果人间剧本可以提前作弊,二叔公也不会选择改写,他一定还是会在历史的洪流中拼命地活下去,他还是会深情无悔地爱着这无情的世间!
 
在收拾二叔公的遗物时,外公把那本蓝皮笔记簿郑重地交给我,平静地说道:“妮妮啊,以后好好读书,这是二叔公生前写的剧本,还没完稿。等你长大了,要把它写下去。”
 
我胖胖的小手接过蓝皮本,从本里翻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一个长得胖乎乎的男孩,眼睛大大的,鼻梁挺挺的,歪着脖子嘟着嘴,一脸机灵相。我照照镜子,他和我长得可真像,连看世界的神态都一样。照片背面写着:彭敏行,摄于195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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