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开始,郭阿姨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住过好几次院,我去看过她几回,她越发显老了,看得让人揪心。我和小果也顾不上谈自己的事了,也顾不上谈他俩的事,只希望他们的身体健康。
岁月流逝,年华随风,我和小果也近四十了。
2019年国庆节前夕,小果说她妈的精神好了些,所以她想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安排他们见一次面,就是视频聊天。我觉得也挺好,不管他们能不能在一起,相互惦记了一辈子,最后总该见个面的,走了也不留遗憾。
我们把日子定在国庆节,也就是两人七十岁的生日这天。
国庆节放假,我订了个蛋糕,又买了些蔬菜肉类回到家。半上午我就开始行动了,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冷凉都有,荤素搭配。父亲说,他的生日,全国人民给他过,用不着这么操心。我说今年不同,今年有惊喜。
父亲坐在电视机前看大阅兵的直播,我在外屋忙乱,时而跑进里屋看一阵。电视是四十七寸的液晶彩电,是前几年我给他买的,画面和音质都不错。
我看着看着,薄薄的液晶彩电就仿佛幻化成了笨重的显像管彩电,进而又幻化直角平面带摇控的、长条形有十几个按键的……最后缩成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
电视里的画面也从70周年大阅兵的场景幻化成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进而又幻化成火箭腾空、航母入海、澳门回归、香港回归、深圳开发的热火朝天的场景……最后定格在天安门城楼上,毛主席对着话筒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一激灵,我回到了现实,又把注意力转移到父亲身上,他神态安祥,看得很专注,不时地擦擦眼角,绷绷嘴,眯眯眼睛,用手指掸掸额头的皱纹。
他的样子,在我的眼前,也在幻化着形态,时而骑着摩托车在乡村的路上狂奔,时而骑着自行车艰难地行进,时而背着半扇猪肉行走在白茫茫的天地间……最后,他背着郭晴走在晃悠悠的担担上,郭晴开心地笑着,欢快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着。
父亲抬头,发现我在看他,就说:“先看电视哇,等会儿做饭。”
我说:“我回头看重播。”
开饭了,我让父亲戴生日帽,他不戴,嫌难为情,我说就咱们父子俩,有甚难为情的。父亲推托了一会儿,最后耐不过我的纠缠,只得戴上了。蛋糕上摆了一个“70”字样的蜡烛,我把窗帘拉上,点燃蜡烛。
我端起一杯酒,说:“大,祝你生日快乐!”
“快乐,快乐!”父亲感慨地说,“我想都不敢想有今天呢。”
“惊喜不?”
“惊喜。”
“大,吹蜡烛哇。”
父亲正要吹,我拦住了他:“等会儿,许个愿先。”
“那就希望你和小果快点成家。”
“啊呀,大,今天是给你过生日,必须得许你的愿望。不行不行,重许!”
“这就是我的愿望呀。”
“是关于你自己的愿望,比如长命百岁甚的。这个愿望不必说出来,默默地许就行。”
“不说出来咋许?”
“心里想呗。”我双手合十,闭目,低头,“像这样。”
“哦,”父亲便学着我的样子,两手并在面前,闭起眼睛,没一秒钟,便放下手,“好了。”
我不满意:“哪有这么快的,连一句话都念不完。”
“做个样子就行了。”
“不行,重许!”我坚持。
父亲无奈,只得又把手合起来。这回,他总算进入状态了,脸上满是虔诚,像一位打座的禅师,表情时刻在变化着。
我想,他肯定想到了许多许多事,想到了我爷爷奶奶,想到了那个年代的那些人,想到郭晴阿姨,他的思绪肯定在瞬息之间飘过了七十年……
许久,他睁开了眼,有些疲惫,仿佛进行了一场长途跋涉。
“可以了吗?”
“嗯,吹蜡烛哇。”
父亲便吹了蜡烛,问:“还记得你第一次吃蛋糕不?”
“咋不记得?”我说,“我七岁生日那天,那时村里人还没有吃蛋糕的习俗,是吃油糕。你从电视上看到城里人过生日吃蛋糕,就搭班车到东胜买了个蛋糕。车上挤,把蛋糕挤扁了,你自己动手又把蛋糕捏回原型,捏到半夜;第二天摆上桌,嘿,和新的一模一样。”
“记性还挺好。”父亲笑着说。
“那是,咋能忘?”
手机响了,是小果发来了微信,问:“可以了吗?”
我回复:“可以了。”
我便下地拿了笔记本电脑坐过来。
父亲问:“你是不是工作忙?”
“不忙,是小果要祝你生日快乐!”
我打开笔记本,登上QQ,给小果发了视频,片刻,她接起来。她坐在沙发上,挥手和我打了招呼,问:“叔叔呢?”
我坐到父亲那一边,把笔记本摆在我俩面前的炕桌上。父亲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要把自己头上的生日帽摘下来,我按住他的手,说:“戴着,多喜庆!”
父亲便由了我,嘿嘿地笑。
屏幕里的小果说:“叔叔生日快乐!”
“快乐,快乐,咱们都快乐。”
“叔叔身体还好吧?”
“好,好。”
小果和父亲聊了会儿,说:“叔叔,你等会儿我。”
她便起身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她拉着郭阿姨过来。郭阿姨有些抗拒,不过来,最后还是被小果按在了沙发上。她也戴着生日帽,脸上涂了好几块蛋糕,各种颜色的,显得十分可爱。
我和小果原以为,他们会面,肯定会非常激动的,我们甚至担心他们的心脏会受不了,可没想到他们只是怔了一下,便坦然了,相互看着,目光又躲闪着。
迟疑了半天,父亲说话了:“你,你——还好哇?”
“好。”郭阿姨说,“果儿孝顺。”
“小果是个好孩子。”
“小糖也挺好。”
两人不说话了,父亲咂巴着嘴,似乎在找着话题,又似乎在鼓着勇气。许久,他说:“我给你道个歉哇。”
“道甚歉了,你又没错。”
“那天,我骂了你,骂得挺难听的。”
“你以为我不明白你的心思?”郭阿姨的语速很慢,“我从涵管跑回家,一进门,我反应过来被你骗了。我赶快又跑到涵管,你走了,留在墙上的字,我也看到了。我追了你半天没追上——那么冷的天,没冻坏哇?”
父亲说:“没冻坏,倒把我的身体冻结实了。”
停了一会儿,郭阿姨问:“那半扇猪肉给三红了?”
“嗯。三红得了癌症,估计没多久了。”
“哦,我们都老了,想不想走都得走了。”
旁边的小果嗔怪道:“妈,说什么呢?今天是你和徐叔叔的生日,说吉利的。”
“吉利不吉利都是那么回事。”郭阿姨转头看了小果一眼,又对父亲说:“你准备甚会儿走呀?”
“越快越好哇,咱俩不走,看把两孩子为难的。”
“是了哇,都要奔四十的人了,咱们不能再耽误他俩了,看着都可怜。”
话题又跑偏了,我赶忙说:“大,阿姨,我们原来也没准备在一起,这不为了你俩才联系上的吗?”
郭阿姨笑着说:“嘴硬心受苦,和你大一样样儿的。”
小果擦了下眼泪,郑重地说:“妈,叔叔,你们要在一起,我们就在一起,你们要不在一起,我们也不在一起。”又问我:“小糖你同意吗?”
我说:“同意。”
“胡说了你就。”郭阿姨埋怨着小果,“那成甚了?”
“甚也不成,那有甚了?”小果学着我们的方言争辩。
视频结束后,父亲下了地,说是要上厕所,就出去了。透过玻璃,我看到他边走边抹着脸。一时间,我不知道我和小果的自作聪明是对是错,我们都没能完全领悟父母的意图,而他们之间,却存在着一种天然的默契。
思索了一会儿,我又给小果发了视频,小果接起,郭阿姨不在旁边。我看着她,心里有好多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想说:“小果,我们想让他们在一起,他们想让我们在一起,他们是老观念,我们是新观念。从来都是新观念带动老观念,我们应该用行动引导他们。他们渴望在一起,但又认为不能在一起。”
但我没说,我还想说:“小果,反正你在广州也没房,就和郭阿姨来鄂尔多斯吧。他们不是要做亲家吗?就让他们做好了。我现在在公司里也能说上话的,你要想上班,就来我们公司继续做你的财务,你要不想上班,我养你!”
我也没说,我还想说:“小果,我爱你,嫁给你吧!”
我还是没说。
小果望着我,问:“你发来视频,就这么干瞪眼?”
我吭了半天,最后说:“国庆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