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雕花,水晶艳烛,轻幔幽香,佳人在侧。此刻,唐轩心中一阵怃然,竟是觉出下一个故事中,除了惊异,还会有感伤与泪水……
脱不花道:“故事当然还是发生在她被恶龙抓去之前。她回到城堡,接连干出惊天的大事,但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感到孤独,越是感到寂寞……忽然有一天,她得到一个惊喜的消息,他还活着!有人看到过他,在遥远的外洋,在日落之处。只是他失去了眼睛!她的心,有喜又疼,便丢下了城堡,抛开了一切,独自驶着船,去茫茫的大洋中找他,找啊……找啊……找啊……很多天都过去了……有一天,她用亲手造出的千里镜察看前方时,突然看到前方的海水中有一片大火,好大好大的一片大火,就像地狱魔火一样。她感到好奇,便驶着船,驶向了大火燃起之地。便在此时,她看到前方海上飘来一物,等近了些,才看清,那是一只小船,船上俯有一人,她将船驶了过去。到了近前,见船上真有一人,一个年轻的女人……”
唐轩心道:从大漠到大洋,不下几万里,这个故事,真得好大,真得好远。却不知那年轻女子是谁?她是否又要引出新的故事?
脱不花道:“刚刚我说的那个千里镜,同样神奇无比。把它放到你的眼前,你当即便成了千里眼,能清楚看到几十里、几百里、几千里以外的东西。据说,用它看天上的月亮,能看到月中的嫦娥。”说着清纯的目光看向窗外,自语道:“用它看月亮、看嫦娥,我真有些怀疑,但要是站在窗前,定能看到湖那边的龙渊洞,看着那一十三条神龙从洞口飞入飞出定是好玩儿。只是那样的宝贝,她只造了一个,后来也被火烧了,真是可惜。”
唐轩心道:世间居然还有这等神奇之物!站在石楼之上,用它不知能否看到千里之外的宣府家园?又听说能在窗前看到龙渊洞,不由也向石窗望去,又在心中辨别方向,这才知道那个让自己牵挂的龙渊洞,是在城堡的南方。
脱不花道:“话说得远了,我们接着讲故事。她救起那名年轻女子,见她已然昏迷,又发现她怀有身孕。她天上地下,各行百业,无所不能,无所不 精。她给她略做诊断,知是过度惊恐劳累,自身身体与腹中胎儿均无大碍,便给她灌下清汤药水,安置在暖舱之中,然后驾船又在深海大洋、烟波微茫之中寻他。她所驾之船,乃是她亲手打造,那船无帆无楫,却能在海上任意行走……”
唐轩心中又是惊奇:那船无帆无楫,如何能在海上行走?船若无帆无楫,岂非任由水流冲荡漂泊?随之心中又叹:世人岂非也如无帆无楫之船,任由运命之水冲荡漂泊?
脱不花道:“那船无帆无楫,却能在海上任意行走,只因船中在烧一种东西。那东西甚是奇特,稍一遇热,便会放出大火,升起好高好高的大火球与像黑蘑菇一样飞起的浓烟。据说,那是她从大漠黑泉中,提酿而出的一种清亮亮的油。后来,那种黑泉还能找到,但她被恶龙抓走之后,那个提酿清油的方子就失传了,以后再也没有谁见过那种在太阳底下就能晒出大火的清亮亮的油了。”
见唐轩一脸惊异,脱不花笑道:“话说得又远了,还是接着讲海上的故事。直到一日后,那女子才醒来。她问她,为何在海上漂流?家在哪里?那女子先是流泪,后是摇头……别看她在江湖中伤过很多人,其实她的心,很是善良……”
唐轩心道:她那般残忍阴毒,小疯子居然还说她心地良善,真是一派胡言,满嘴疯话。
脱不花道:“她知道那女子心中有苦,也不往深处追问,也察觉出她已然无家,于是便带着那女子,在大洋之上、风涛之间,继续找他。随着时光飞逝,那女子腹部日渐隆起……”
说到此处,脱不花脸上微红,声音放低,偷眼看向唐轩。见唐轩两眼直视前方,心神似是迷茫,便自偷偷一笑,说道:“大约在海上行进了半年,那女子在船上生下了一个男婴……”说着清澈的眼眸中,闪过幸福之色,又道:“还是一个非常漂亮、非常可爱的男孩儿。那女子喜极而泣,抱着儿子,哭了一夜。她心地善良,一生孤苦,一见那漂亮可爱的男孩儿,便十分喜爱,经常抱在怀里,舍不得放下。她在海上找他时日已多,虽是割舍不下,但此时必须回去了,因为船中那种清亮亮的油已然不多。在返航途中,那女子向她讨来纸笔,独自一人在舱中写了什么,她也不便去看。写完后,那女子每日抱住儿子,与儿子说着、笑着,开心极了!她看着这样温情的场景,也跟着高兴,但内心深处,却生出丝丝的愁苦……
唐轩心中一颤,暗道:那……那女子竟在舟中产下男婴,不知……不知那母子二人后来如何了?
脱不花道:“又过了几天,那女子找到她,给她跪下磕头。她将她扶起,说:不必如此。还说:陆地之上,也许她不会多管闲事,但海上遇到落难之人却必须要救。那女子说:并非谢她救命之恩,而是求她收儿子为徒。她漂泊半生,无子无女,也从未收徒,一身经天纬地的本事尚无传人。那男孩儿眉目清秀,相貌周正,且非常懂事,从不哭闹,她一直都很喜欢。现下那女子忽然提出让自己收她儿子为徒这等大事,心中虽无准备,但略一沉吟,想到在海上如此相遇,着实有些天意、有些缘分,便爽快答应了。那女子喜极而泣,再次跪倒给她磕头。谁知……谁知……当天夜里,那女子便一跃跳入了大海……等她闻声出舱察看,只见惊风狂狼之中,哪里还有她的踪影?”
唐轩听到此处,心中大震,不能自已:那……那女子这就死了吗?她为什么要死?
脱不花道:“她看到无法相救,又回到舱中,心中大是惊异,她为什么要死?便在此时,忽听那孩子‘呀呀’地小声叫着,像是在找妈妈。她怜惜地抱起孩子,孩子向她笑了起来,她看着孩子可爱的小脸,垂下泪来!……”
听着,听着,不知为何,唐轩的泪水竟奔涌而出,沾落在衣襟之上……
脱不花止住语声,侧头看着唐轩,笑道:“看我讲故事本事多大,都把你讲哭了!”笑着,笑着,竟也小声啜泣起来,哭道:“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在梦中,讲到这里,你也哭了……”
过了好一会儿,脱不花小声笑道:“看看你,都把我带哭了!”说着又向唐轩靠近了一些,悄声道:“你是一个好人!”说完直了直身子,看着唐轩,说道:“我要接着讲了。我讲完后,你一定要讲的。”
唐轩默默点了点头。
脱不花续道:“她抱起孩子,见孩子身旁,放着几张羊皮纸。当即想起,前几日她讨要过纸笔,写了什么,心中清楚,写的那些文字定然紧要。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起那些羊皮纸,匆匆看了起来。上面的笔迹很是清秀,就像那女子的人一样,写的是她与孩子的爸爸相识的往事,文笔伤情哀婉,缠绵凄恻。她草草看了一遍,心中大惊,已然知道怀中的孩子是谁。更是知道,半年前海上遇到的那场大火,竟是一场通天的大火,是一场关乎天下气运的大火。她又细细看了一遍,得知那孩子的爷爷,那个威震天下、几乎与天同高之人,竟然死在她制做的连响火器之下!她觉出,那场大火烧过已有半年,那个曾花费数十万两黄金向她购买那些神奇东西的庞大组织,此刻只怕早已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
唐轩听到此处,心中更是惊异:故事中与天同高、死在连响火器之下的那人定是圣天教主。不然,教中谁又配得起“与天同高”四字。教主是那孩子的爷爷,那女子便是圣天少主的妻子了,她为何舍弃孩子跳海呢?教主死了,那少主死了吗?忽又想起圣天教正在寻人的秘事,那“画翁”三人让自己看的那个画像又是何人?画中之人甚是年轻,可是圣天少主?他们寻的人可就是那个少主?听肖清说,圣天教覆灭近三十年了,那孩子若还活着,也近三十岁了,他们要寻的人可是那个孩子?
脱不花道:“她抱着孩子,走出船舱,上了甲板。月华星辉之下,前方海中赫然是一个黑漆漆的大岛。她心中复忆海图,仰头看了星象,知道此地便是半年前那通天大火的所在,这个黑漆漆的大岛,便是圣天教的总坛所在——圣天岛。她看着前方的大岛,看着汹涌的海涛,看着怀中可爱的孩子,心中默念羊皮纸上那几行被泪水沾湿过的墨迹:‘我回眸寻他时,看到在数人围攻中,他的眼睛,也仍在追着寻我……我看到,他在冰冷的海水中,笑着,笑着看我和儿子,笑得很幸福……但他看着我和儿子的那眼神,让我……让我的泪水无法停下……他说,要我照看好儿子,他还说……还说……海水一点儿也不冷……他一点也不冷……要我不要挂念他……但我看得出……每天夜里都看得出,他很冷,很孤单,很可怜……我想去陪伴他,却放不下儿子……上天怜我!让我遇到心地善良、本事比天还大的恩人!恩人非常喜欢儿子!恩人同意收儿子为徒!这样,我就可以放心找他去了,我要抱着他,我不要他冷,我不要他孤单,我不要他可怜……’”
说着,说着,脱不花便哭出声来,无法继续讲下去。
唐轩的泪水又是滚滚而下,嘶哑着声音,第一次出言相问:“后来呢?那孩子呢?”
脱不花擦去泪水,续道:“她记得羊皮纸上还写下岛上一处神秘所在。说岛上有一座高山,山上有一个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洞。洞口石壁上,刻有很多圣贤文章,说那些字迹中,似是隐有神奇的武功……”
说到此处,脱不花展颜笑道:“那个岛,那个洞,一定很好玩。哪一天,我带你出海,寻了那岛,进到那洞,好好玩儿上一玩儿,顺便让你把洞中神奇的武功学了,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唐轩心道:便是我武功天下倒数第一,也不会去偷学别人的东西。
脱不花道:“她武学已究天人,无意去窥视别派武功。于是轻叹一声,把那孩子放在甲板上,扶着他向那岛上,向那岛前的海水,拜了几拜,算是让他与他的父母亲人作别。然后便驾船返回了陆地。她把船驶到岸上,用余下的清油,一把火将船烧了,抱着孩子便要返回城堡。
“哪知刚刚上岸,竟遇大批仇家围攻。她怕伤了孩子,只得把孩子放在屋中。那些寻仇的仇家武功甚高,她虽是伤了几人,但自己身上也受了伤,那些人死战不退,非要取她性命不可。她无奈之下,使出连响火器,接连打死数人,余下之人这才四散逃去。此时,那孩子所在的房中,早已燃起大火,眼看屋子便要烧塌,她疯了一样冲进火中,却不见了孩子。孩子身边的包裹,也将被大火燃尽。她仍不死心,仍在屋中寻找孩子……大火终于烧塌了房子,她像火神一样从大火中飞出,看着手中只剩下的一片残纸,长叹一声……”
唐轩嘶声道:“那……那孩子……后来那孩子去了哪里?”
脱不花道:“那孩子全无消息,可能早就……那大火,一个刚刚生下的小孩儿哪能逃过?回到城堡后的第三日午夜,她就被恶龙抓到天上去了。”
脱不花看着唐轩,笑道:“我的故事全讲完了,该你讲了。”
唐轩颤声道:“蓝衣人手中剩下的那片残纸,可是那女子……那孩子的母亲写下的……那蓝……蓝裳可曾将那残纸带回此间?”
脱不花先是一愣,奇道:“你如何知道她是蓝裳?如何知道那城堡便是此间?”未及唐轩答话,又轻轻一叹,说道:“人在梦中,哪还有秘密可言?也许在梦中,我早就告诉你了。”
说罢,雪白的玉足无声踩在羊毛毯上,轻巧地走到对面华贵典雅的壁橱前,轻轻打开橱门,从中取出一物,又轻巧地飘回。
脱不花拉过唐轩的手,将那东西放在唐轩手中,笑道:“就是此物,什么也瞒不过你。”
唐轩伸手接过,低头看去,见手中这片残纸,有一个半手掌大小,周边尽是火烧黑迹,上面字迹模糊,有些字迹,只余一半,却依稀可见,上面断断续续写着:……追着寻我……幸福……爱……孩子……抱……不冷……我初次见他……仪表……相貌非凡……一看……文武双全……定是……看到最后,见有一行字迹清晰完整,唐轩轻声读道:“你的爸爸名叫蓝中玉,你的妈妈名叫薇儿,我儿……”不知为何,看着,读着,泪水竟又奔涌而出,滴落在残纸之上……
唐轩擦去泪水,轻声道:“现下由我来讲,讲一个平平淡淡的故事。故事中,没有生生死死,没有爱恨情仇,没有暗器火器,没有烈火血腥,没有恶龙天雷……只有两个普普通通的人,只有两颗干干净净的心,只有平淡如水的日子,只有美好的青春韶华……这是一个很短的故事,更是一个很不好听的故事。”
脱不花佯嗔道:“你为何又来这样说,哪里不好听了?每次在梦里都把我讲哭了。”
唐轩道:“从前,有一个男孩儿,还有一个女孩儿,他们两家住得很近。那男孩儿的家,家教很严,平时不让他随便外出,只能在家里读书写字……”
脱不花道:“那样还不被憋死!要是我,早就偷偷跑出去了。”
唐轩道:“即便两家住得很近,那男孩儿与女孩儿也从未见过面。后来,男孩儿上学了,与女孩儿的哥哥是同窗,成了好朋友。有一天,男孩儿去同窗好友家,第一次去,第一次看见那女孩儿,那女孩儿比那男孩儿小上几岁……”
脱不花笑道:“与梦中一样,开头不好听,后来就好听了,快讲!快讲!”
唐轩道:“那女孩儿仰起清秀的小脸,笑着说:‘你是哥哥的同窗吗?你叫什么名字?对了!你叫……他们早就说过你了,我也早就知道你了,知道你是好孩子,乖宝宝。’清秀的小脸,清甜的童音,让那男孩儿那样的新奇。那女孩儿又说:‘我名字中有棠,你名字中有唐,我是糖,你也是糖,糖是很甜的,我俩加在一起,是不是会更甜?……’说着,她就主动去拉他的手……她的小手,柔软,白皙,也很甜香……后来,他到她家里,她总是上前拉住他的手,闪动着大大的眼睛,问他外面的事,问他心里的事,问他很多,很多,他无法知道的事情……有时,间隔长了,再见面时,彼此都能从对方喜悦的眼神中,看出多日的期待……那时候,总是觉得天很蓝,很高;云很白,很远。那时候,走路总是很急,很轻;那时候,有时心中会想很多事;有时,心中又什么也不去想……后来,两人都长大了,她喜欢他温润有神的眼睛,他喜欢她纯净清澈的眼眸;她喜欢他沉稳镇定的目光,他却喜欢她眼神中淡淡的轻愁;她喜欢他从容有度的举止,他却喜欢她梦幻般的长发;他们都喜欢彼此的纯真和善良,他们都喜欢永远在一起……”
脱不花睁着大大的眼睛,动也不动,静静地听着,这个再平淡不过的故事,这些淡如清水的话语,她听得却是那么入神,那么忘我,就像其中每一句话,都与她自己有着莫大的关联。
唐轩道:“后来,她走了。她的家,搬到繁华的京城……他忘不了,她清秀的容颜;他忘不了,她眼神中淡淡的轻愁;他忘不了,她梦幻般的长发……‘轩哥哥,这是松子糖,给你藏的,很清甜的,轩哥哥,你快吃……’‘轩哥哥,爹爹说,等我长大了,让我嫁给大官儿,什么是大官儿呀?轩哥哥,你是大官儿吗?’‘轩哥哥,我昨夜又梦见了你,我在梦中说的话,你在梦中能听见吗?’……那清甜的童音,他更是早已深铭在心底,永远也不会忘记!”
脱不花急切问道:“后来呢?后来他们见面了吗?她到京城怎样了?她当时就那样走了?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唐轩道:“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她。后来听说,她嫁给了一个有很大权势的官员,做了那人的五夫人……她走之前……她曾找到他,最后一次拉住他的手……十数年中,他们只是拉过对方的手……”
脱不花神色凄楚,说道:“当时……当时他们说了什么?难道他们一句话都没说?”
唐轩道:“她拉住他的手,久久看着他温润的眼睛,他也深深凝视她秋水一样的眼眸……她忽然放开他的手,转过身去,抬起白皙修长的手指,拢起梦幻般的长发,露出洁白纤秀的脖颈……大惊之下,他看到她脖颈后面正中位置,赫然有一颗鲜红如血的红痣……”
脱不花脸色大变,身体微微打颤……
“她放下长发,清秀的脸上滑落泪水,喃喃说:‘不能怨爹爹,也不能怨谁……你是看过相书的,你懂得,这一切……这一切都在运命之中,任谁也逃不脱的……’”说话之间,泪水在唐轩的脸上无声地滑落……
脱不花猛然站起身来,大哭道:“真的是你!梦中的那人,真的就是你!你刚刚讲的那人就是我,我不要去做什么五夫人!我也不信什么运命!我只要像梦中一样与你在一起!你就是梦中的那个人,我的秘密在梦中都悄悄告诉了你,不然,你如何知道我这里有一颗红痣?”
说罢,转过身去,抬起白皙修长的手指,拢起梦幻般的长发,露出洁白纤秀的脖颈。
大惊之下,唐轩看到她脖颈后面正中位置,赫然有一颗鲜红如血的红痣!
脱不花回转身来,神色凄楚,泪眼朦胧,痴痴看着唐轩。
看着这张清丽绝俗、早已深铭心底的面容,看着这脸上凄楚的神色,看着朦胧泪眼中这痴醉的眼神,唐轩再也把控不住心神,霎时忘记了一切,把脱不花深深抱在怀中,四片火热的唇,深深吻在了一起……
很久……很久……唐轩轻轻松开手,轻轻擦去脸上的泪水。
脱不花轻轻抬起头,满脸羞红,悄声道:“在梦中,你也是这样怜惜我对我好的,我要你永远都这样待我,一生一世都不改变。”
见唐轩木讷的站在自己面前,脱不花轻轻上前一步,踮起纤纤玉足,仰起脸,在唐轩唇上轻轻一吻,柔声道:“从今往后,我要你永远都在我的身边,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唐轩木讷地站在那里,木讷地点了点头。
脱不花柔声道:“你放心好了,我会像梦中那样对你好的,不会欺负你的,也再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说罢,后退两步,玉足在白色毛毯上来回走动,仍旧挂着泪珠的脸上,忽显激扬之色,大声说道:“从今往后,谁要欺负我脱不花倒也罢了,但谁要敢欺负唐轩,我脱不花一定与他没完!”
一番话,只听得唐轩心中一阵悲苦……
脱不花目光闪动,走近唐轩,说道:“你脸上为何有愁苦之色,可是想家了?”
唐轩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脱不花道:“家中还有什么人?”
唐轩轻轻摇头,说道:“如今宣宁,只有祖宗的坟茔。”
脱不花笑道:“有家有人,也回不去了。无家无人倒好,免得受你连累。”说罢,从壁橱中取出一物,递到唐轩手中。
唐轩见是一张告示,又见上面写道:
直隶宣宁府知事唐轩,逆天悖德,罔顾君恩,背叛朝廷,参与谋反,罪属不赦。
今该犯畏罪潜逃,若有将其拿获者,赏银五百两。如若知情隐匿不报,与其同罪论处。
告示下方,盖着锦衣卫紫花大印。
唐轩看罢,虽在意料之中,心中仍是黯然:故国,真是回不去了。家,真的没了。
脱不花脸上笑意盈盈,说道:“前直隶宣宁府知事唐轩唐大人,相貌堂堂,仪表不俗,文武双全,性情淑均,是否可以屈尊担任本郡主的卫队统领,通带这群男女俊卒?”不等唐轩答话,旋即又道:“此事就这么定了!三日之后,唐统领走马上任。”
一番话,说得唐轩心中苦痛慌乱,忙道:“我文不成、武不就,更未涉过兵事,如何通带军卒?这卫队统领,我绝难胜任。”随即心道:她如何得知给我带来无妄之灾的那句话语?可是与这告示一并得来?
脱不花笑道:“唐大人此番推却,可是因唐大人曾在大明做过高官,如今嫌这个侍卫统领职小位卑?”说着看了一眼那告示下方的紫花大印,故作失望之状,说道:“可惜蒙古瓦剌没有锦衣卫。不然,请唐大人担任锦衣卫统领,唐大人定是不会推辞了。”
说着向近前迈上两步,看着唐轩脸上的苦笑,笑道:“等我哥哥带兵占了北京,我便带你到北京去,你在那里去做锦衣卫统领,那便是才位相当,风风光光了!”说着眼中满是迷醉的目光,娇嗔道:“现在你就答应我吧!你就答应了我吧!”说罢,扑到唐轩怀中,踮起玉足,深深吻住唐轩颤抖的双唇……
恍惚如梦中,两个清秀的影子,两个难以分辨的、一模一样的影子,在自己心中,能否辩认清楚?甜润与苦痛交织中,两个影子是否印在了一起?……
良久……良久……脱不花依偎在唐轩怀中,喃喃道:“有时我很害怕,以前每到夜里,我都做噩梦。自从见到你后,夜里便没了噩梦,我也不再害怕,我知道是你在保护我。我要你保护,在白天夜里,在梦里醒时,我都需要你的保护。”
唐轩又是木讷地点头。
脱不花退开两步,神情兴奋,大声说道:“好了,大功告成了!你就在这里修养三日,我要到城堡周遭的各处军营办些军务。我哥哥近期要办大事,我要好好帮他。”说着又扑到唐轩怀中,娇声道:“我也要你好好帮我!”
唐轩慢慢推开脱不花,双手放在她的肩上,注视着她的眼睛,正色道:“我答应你,留在你的身边。但我那些正在地狱受难的同伴,请你把他们放了,让他们回家,他们都有家。”
脱不花目光闪动,说道:“其实……其实我早就厌烦了。再者,我哥哥也总是对我说:人长大了,就要干些大人该干的事,不要在玩儿那些个小孩子胡闹的玩意儿了。其实……其实这两年,我大多在帮哥哥料理军务。这里的一切,都是由哈斯其其格那个小疯子主持。”说着轻声一叹,又道:“可惜她死了。她虽无蓝裳那绝代天才,但所学之广,涉猎之丰,多少与蓝裳有些相似。”
唐轩听罢,心中大急,忙道:“他们真的死了?”
脱不花道:“进了龙渊洞,若无蓝裳指引,无论是谁,即使罗汉之身、金刚之体,也绝难生还。”
唐轩忙道:“方才你说,龙渊洞与城堡之下有一条密道相连。如果找到密道,从密道前来城堡,他们可有万一之幸?”
脱不花见话题忽转,颇是兴奋,说道:“那条密道现下已被毁去。蓝裳被恶龙抓走后,大英雄便派人接管了城堡。蓝裳在时,起初也有仇家前来寻仇,但城堡机关重重,蓝裳神功盖世,来的几批人全无生还,而后便无人敢来。蓝裳不在了,天下各路人马,便觊觎蓝裳造出的东西和余下的珍宝。但大英雄手下也多能人异士,派到城堡的更是其中翘楚。几场血战下来,虽被各路人马抢去一些东西,但蓝裳所造之物何等厉害,前来抢夺打劫的那些人死伤惨重。特别是那最后的一次,领头前来抢夺宝物的两人本事极高,据说他们均是名震天下的人物。那两人果然了得,终于进入了城堡,攻入地下机关密道之中,眼看他们就要大功告成,将蓝裳所余之物尽收囊中……”
说着脱不花眼中露出惊恐之色,颤声道:“哪知便在此时,大英雄手下的一人,竟以与敌同归于尽之心,点燃了蓝裳存放在秘道中的那些清亮亮的油。那些清油燃起的大火,又引燃了蓝裳正在研制中的、据说比火药威力大上千万倍的东西。于是恐怖的景象发生了,大火中传出天崩地裂般的声响,整个城堡就像地牛翻身一样,倒塌了一半。密道中的那些人和蓝裳留下的东西,任谁都可以想象得出,在大火中灰飞烟灭、尸骨无存了,那条密道也沉入了湖底。当年此事轰动了天下,从那以后,便无人再来了。你们汉人书上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是否就是这个道理?后来,大英雄派人修复了城堡。后来,我就到城堡来玩儿了。”
唐轩听罢,心中大恸:看来义兄二人,真是凶多吉少。
长篇话语,脱不花一口气说完,不知是意犹未尽,还是故意躲开先前的话题,不等唐轩插话,又道:“城堡清净了二十多年,谁知最近两年,江湖上来城堡探秘寻宝之风似是又起。但来的几拨人,都是小猫小狗,没见成名人物。那些人本来就是些三、四流的东西,窥探城堡更是无所不用其极,竟连美男计这样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
此话一出,唐轩脸上一阵发红,暗道:这个肖清,当真手段高明。托付自己所做之事,多少也与美男计沾边儿,若非脱不花骂出,自己仍未觉察,真不知自己是义气还是愚蠢?
唐轩脸红心跳之际,脱不花又道:“那个应武,自持有几招偷鸡摸狗的手段,有几分流里流气的男色,便到城堡中浑水摸鱼。他提前也不跳上盘子秤秤自己,看看自己几斤几两?那个骚浪的大蹄子色勒莫,真真的不知羞耻,居然男女通吃,被应武那流里流气的男色所惑,那两个不要脸的东西居然联起手来,杀了男教习伊日毕斯和三个操习武士。那个不要脸的大蹄子,活活鞭死她算是便宜她了。至于那个应武嘛,那个脏东西,真真的不自量力,他身上会得那点儿东西,就连蓝裳身边的一条狗都不如!就他一个不要脸的下坯货,自持会些机关之学的皮毛,竟敢闯入城堡的机关密道,真是自寻死路。如今两条狗腿没了,人还没死,不过也快了,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唐轩听完这话,想起肖清曾在自己手心中写下应武两字,推断鞭打色勒莫定与应武有关,不由赞叹肖清推断正确。同时心中仍有疑惑,忍不住问道:“你三月不在城堡,这些秘事如何得知?”
脱不花眼中露出笑意,说道:“你当我真就放心把城堡交给哈斯其其格和她妹妹那两个小疯子?若真是只有两个小疯子来守护城堡,那么这座魔云城,不知早被人撕破几次了?”说着看着唐轩的眼睛,笑道:“你看,我有本事吧。不然,我哥哥敢把许多事交给我办。因此说,唐大人今后跟着我,是绝计不会错的!”说罢,纤纤玉手还拍了拍唐轩的肩头。
唐轩心道:原来城堡中隐有本领高绝之人。那些人更是脱不花的心腹,脱不花详知城中之事,当是他们及时通报之故。
此刻,唐轩忽起童心,笑道:“唐某虽是谈不上仪表非俗,相貌堂堂,但自知还算周正,郡主千岁就不怕唐某是在施展那个……那个计策,来到郡主身边卧底?”
脱不花听罢,大笑起来,直到笑出眼泪,笑得弯下腰去这才停下,一边用手去擦眼泪一边说道:“你当我是谁?当我花心吗?当我是呼日高娃汗妃?还是那两个小疯子?谁能和我施展美男计?本郡主就像你们汉人古时那个……那个什么人一样,是一个坐怀不乱的清纯圣人!”说着猛地抱住唐轩,狠狠在唐轩嘴上亲了一口,说道:“就算本郡主被纯情遮住了眼睛,但小白的双眼没被遮住,难道小白还发现不了那等勾当?”
唐轩听罢,心中大奇,颤声道:“小白?那匹马?那白马能发现什么勾当?”
脱不花一脸正色,说道:“小白乃是世间第一神马,不但日行一千,夜行八百,快如闪电,疾若飙风,而且还能判定一个人的善恶真伪、忠奸实虚!”说着脸上显出十足的傲气,又道:“有些事,量你也是不知!从前,极西边儿的一些蕞尔番国、蛮夷乱邦,判断一个人的真伪忠奸、罪与不罪,靠的是一种神羊。但是那些蛮夷荒野之地、那些测人罪过的所谓神羊,如何比得上小白?那些破羊,就算一千只,一万只,也比不上小白的一根毛!”
唐轩心中奇道:还真第一次听说,问事理情,讯鞫断案,定人罪过,竟然用羊不用人。若非今天听脱不花说出,还真是不知天下竟有这等奇事。同时听说那匹神骏白马能辨识人的忠奸,心中同样诧异。
脱不花诡秘一笑,说道:“其实,你的真伪虚实,小白早就验过了。”
唐轩心中更奇,问道:“小白审验过我?那是何时所为?它用何方审验?我为何不知?”
脱不花一脸得意之色,笑道:“昨日小嫣、小然将你反缚在地,我骑着小白在你的身边踏绕,那便是小白对你审验了。”
见唐轩仍是一脸疑惑,脱不花伸出手来,在唐轩发红的脸上轻轻一捏,笑道:“小白围你踏绕三圈,便能知你善恶真伪、忠奸实虚。若是发现你心存奸诈、图谋不轨,便飞起一蹄,将你的脸踢飞;若是你心怀忠义、敦实良善,小白便与你相安无事。结果,小白不但没有踢你,还很是喜欢你,令我甚是放心。”
唐轩心中一阵后怕,心道:“多亏小白不是什么神马灵驹!不然,要是察觉肖清的图谋,还不把我这脸踢成杨明那样的烂脸?”
脱不花道:“其实,我心里知道,验也是白验,小白早就喜欢你了,从第一天见到你,它就护着你。”
唐轩心道:第一次见面,你射我一箭,中箭眉心,只是轻轻一个红点,莫非也是小白救我?
脱不花眼中闪过一丝狡慧之色,笑道:“好了,验也验过了,唐大人心存忠义,是个好人。这三日,就安心住在此间,由小嫣、小然照顾你的起居。你若喜欢清静,不愿她们时来打扰,我就让他们把三日所需之物一并送上。三日后,我办完军务,便来接你。从此,风云天地,神威纵横,你我一同干一番惊天大事,一同……”说着转身便往外走。
唐轩眼见脱不花将出房门,心中猛醒,大声说道:“你暂且回来,我刚才的话,你尚未回答。”
听到唐轩喊叫,脱不花怏怏走回,走到近前,脸色一变,微嗔道:“你这人好生不懂礼仪,对尊长如何这般大呼小叫、你我相称?如你这般,如何能在大明府衙当得知事?可曾识得官体?哼哼,你如此无礼,锦衣卫不通缉你才怪!大理寺不治你的罪才怪!”
见唐轩手足无措、一脸窘迫,脱不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说道:“都是你随意岔开话题,让我的话越说越多,倒把原来想说的话给忘了。”说着又扑到唐轩怀中,柔声道:“其实,这种角斗对决,就像你们汉人喜欢捉蟋蟀使之相斗一样,有什么看头?有什么意思?我早就厌烦了,我哥哥也严令这是最后一次,往后不许再有。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这比武斗决之事,名义上是我与高娃汗妃定下赌约,其实都是哈斯其其格那个小疯子干的,每次赌金三千两黄金。其实……其实金子倒不算什么,只是我们蒙古人最重信义,不像你们汉人,说出去的话,就像放……放什么一样,转脸就不认账。如果……如果我现在把他们都放了,秋天的斗决就比不成了,那我就在高娃汗妃那里丢了信义。这在你们汉人那里不算什么,但在我们蒙古,却是天大之事。如是那样,叫我如何在草原大漠抬头见人?”说罢,两眼温情脉脉看着唐轩。
一番话,听着倒像入情入理,唐轩一时竟也无话可说。
脱不花双手搂住唐轩的脖颈,仰头说道:“初到城堡那天,你宁可被小疯子杀了,也不取那色目人的性命。我知道你心地仁厚,深植善心,听我说了这话,心里更加难受,怕那些人再受伤害,也怕我落下不信之名。你不用担心,我这里倒有一个两全之计,两者皆可兼顾。那就是我给余下的小疯子和几个教习颁下严令,让他们几个善待那些人,使他们不再受到任何伤害,他们仍要在这里学习武技。等到秋天,与高娃汗妃那边比试结束,那些人的去留,由他们自选。如若愿意留下,便由你来通带;若愿意南归,便让他们回去。蒙古人说话,从不食言。如此做法,不知唐大人、唐大侠,意下如何?”
唐轩听了脱不花这番话语,心中一阵疼痛,反问自己:你现下是什么?你能做什么?在故国,你是被悬赏通缉的反叛。在蒙古,你不过是一名可怜的俘囚。想到此处,不觉双目垂泪,轻轻从脖颈上拿下脱不花的双手,后退两步,躬身施礼,一揖到地,说道:“草莽唐轩,多谢郡主!郡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脱不花笑道:“又来了,又来了,自我那个贴身侍卫大呼三声,坠马死后,这种山呼千岁的话语,为何越来越多?而且什么语音腔调都有,真是让人讨厌。当然了,唐大人、唐大侠、唐统领当属例外。”
说话之间,脱不花目光闪动,笑道:“唐大人、唐大侠、唐统领免礼平身。唐统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后还须更加勉励,报效本尊。好了,时间不早了,本尊要办理军务去了,唐统领便在此处好生歇息三日。本郡主知道唐统领虽武艺高强,但乃文士出身,是文士都好清静,因此便让小嫣、小然将三日内所用之物一并送来。然后再将房门紧闭,免得旁人扰了唐统领的清净。”说罢,又是笑出声来。
唐轩心道:如此正好,利用这三日清静,好好习练义兄传下的内功。随即又是深深一礼,说道:“还是郡主千岁想得周到,唐轩感激不尽!”
脱不花傲慢的拉长声音,大声说道:“唐统领不必拘礼,平……身……”说着笑着扑进唐轩怀中,又在唐轩唇上深深一吻,旋即说道:“好了,走了。”
一阵眩晕与无措中,脱不花纤巧的身影,飘出了房门。哪知刚出房门,又转回身来,说道:“走得匆忙,忘记告诉你了,我这屋中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你若觉得新鲜,就随便玩吧。”说罢,这才出门离去。
真如梦幻一般,比上次更如梦幻!
唐轩轻轻抚摸留有温香的衣衫,轻轻抚摸留有温香的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