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无情已死。
半路杀出的小玩意也气走了。
天地寂寥,人心空落。
这里只剩下生命相互纠缠了快整整一辈子的三个活人。
将军道:“决斗之前,我应该说明所有事的真相。”
高怒道:“你可以不说明。”
将军道:“我一定要说明,否则我心里就会有太多累赘,你也不想和那样的我决斗吧。”
高怒道:“好,你说。”
将军道:“这些事的源头,当然是那两个龙凤山庄的叛徒偷偷来投靠了我。”
高怒道:“其实你都知道。”
将军笑道:“我怎可能不知道?而且我是亲自迎接他们来的,当时他们就向我献上了龙凤令,我犹豫不多久,干干脆脆地收下了,我现在真懊悔。
高怒道:“懊悔收下了龙凤令?”
将军摇头道:“懊悔没在收下龙凤令之后,尽早除掉那两个人。”
高怒道:“你以为那样做,今天就可高枕无忧,你的所有事都不会败露?”
将军叹道:“至少不会败露得这么快。”
高怒冷哼一声,他已在将军眼里看到了一种邪恶深沉的戾气。
将军显然知道他看到了什么,笑道:“司徒少堡主说得不错,近年来龙凤令的戾气已越来越重,已极具惑乱人性的力量,那种力量古老而可怕、神秘而强悍,只要是凡身肉体,就免不了被影响。”
高怒道:“你也不例外。”
将军表情怪异,笑容也变得充满了狡黠:“未得到龙凤令之前,我也像你一样,心甘情愿地服老,意志垂暮,卸甲归田,放下手中剑,彻底安定下来,平和地过完残生。”
高怒道:“但龙凤令一到,就重新唤起了你的斗志?”
将军的目光锐利如剑,整个人显得很享受很得意:“龙凤令一到,我就突然冲动了,顽固了,身上力量充沛,头脑也日益灵光,轻易就敏悟了太多平时根本无法想象的奥妙。我开始潜心修习以气御剑,想不到功成之日,我戾气更重,一下子把手底下的人杀了半数还多。”
高怒也突有些悚然道:“所以那天在将军阁前院,那些惨呼并不是你的属下发出,你绝大多数的属下早已被你残杀。”
将军道:“现在告诉你真相吧,那些惨呼全是假的,不仅是为了迷惑你,也是为了迷惑无名。”
高怒道:“原来你也很擅长混淆视听,但无名岂非与你一伙么?”
将军摇头道:“无名与洛煌合作,我与洛煌合作,无名并不预先知道我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高怒冷冷道:“那半路阻截我骁骑队的人……”
将军没等他说完,已坦白道:“确实是我。”
高怒终于不可遏制地怒了:“你还骗我那是无名所为,是无名放的烟幕!”
将军笑道:“你性格太直了,一点点分析就把你骗得晕头转向。”
高怒道:“我只不明白,当时无名就在附近,听到你给他栽赃,怎么还沉得住气,不出来揭破你。”
将军道:“或许他背黑锅已背得太多了,已麻木了,又或许像他那种人,根本已不在乎这些事。”
高怒怒道:“你做这些事,不止是因为龙凤令蛊惑了你吧?”
将军淡然道:“龙凤令是祸首,也是工具,但使我计划这一切的最主要动机并不在龙凤令。”
高怒沉声逼问:“在什么?”
将军缓缓道:“在我杀了半数还多的属下时,我知道一下子死这么多人,再厚的纸也包不住这把火,总有一天会被天绝涯盯上的,索性就先自导自演了一出戏,让自己重塑无辜清白之身。”
高怒道:“就算你没杀人,龙凤令仍在你手里,司徒少堡主受命调查,也终将查到你头上。”
将军笑道:“所以无论如何,这出戏都非演不可。洛煌与毒蛇娘子暗中有一层关系,私交甚厚,这很少人知道。洛煌借助这点交情关系,暗递信息给毒蛇娘子,让其在无名面前提及龙凤令。这出戏的关键就在于无名的贪欲是不是够大。”
高怒道:“无名心机极深,计划也很精密,可惜太贪了。”
将军道:“人人都有弱点,无名的弱点就是贪,而且贪应该是人身上最好利用的几种弱点之一。”
高怒冷冷道:“你的弱点是傲。”
将军郑重地道:“你的弱点是倔,相对于我的弱点,你的弱点更容易造成致命的错误。”
高怒默认了他的说法。
将军遗憾地长长一叹道:“我只想不到司徒少堡主能这么快就查到我头上,我若知道他已受十二长老之托开始调查龙凤令的下落,就会预先将他计划进去,那我的戏就会演得完美了。”
高怒道:“你当然知道司徒少堡主早就是十二长老委托在江湖上明察暗访一切谜案的使者,却不考虑他已开始关注龙凤令的可能,这也许就因为你的傲。我与无名都是因为自己的弱点才陷入了你的圈套,如今你的阴谋破裂,也正是因为你的弱点。”
将军苦笑道:“所以我没有不服,但我还未彻底失败,如果我与你决斗死了,那才叫彻底失败。”
他们都没有看洛煌一眼,洛煌也没有插一句嘴,她已麻木了,崩溃了,她的弱点是恨,然而现在她已了解自己的恨多么愚蠢天真,多么可笑可悲。
她竟恨上了这两个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的男人,他们永远只注重他们间的宿命,永远只想着决斗,想着打败对方就能结束一切,解脱一切,证明一切。
她继续恨这样的两个男人有什么意义?
她对他们的恨已转为了对自身的恨。
她的弱点依然存在,依然左右着她的生命。
没有人能彻底摆脱弱点的。
除非一死了之。
现在是不是已到了该死的时候?
死而无憾与死而有憾又有什么区别?
把遗憾通通留给了生者,让生者继续叹息悔恨。
死亡与遗憾其实并不相关,死亡就是死亡,也许空洞,也许黑暗,也许寂静,死亡绝不会与任何事产生任何关系。
只有生者才会在死亡上看出一些关系。
那也是生者的一种一厢情愿。
烈日。
高怒,将军。
刺眼的阳光,苍白的刀光,热烈的剑光。
“为了演得逼真,你不惜承受被无名废掉双手的耻辱和痛苦。”
将军的剑已被强劲的真气催动,冉冉从他膝上飞了起来。
“为了这场决斗的胜利,你还不惜牺牲什么?承受什么?”
将军不回答,他的所有精力已都注入了他的剑。
他本就无需回答。
他眼角不经意瞥了洛煌一眼已是最明确的回答。
为了这场决斗的胜利,他还不惜牺牲对洛煌的爱,不惜承受洛煌永远的恨。
“我突然想到了只用一击就严重挫败你的法子。”
将军傲然笑了。
这再好不过。
他很满意高怒这么说。
他的剑已发动进攻,决斗已在呼吸间开始。
但他看见高怒的掌刀却一直冷漠平静,并未呼应着他的剑而陡然发热发红。
他终于忍不住厉声道:“你既已想到了法子,为何还不动?”
高怒动。
手不动。
动的是脚。
脚步一转,竟准备走了。
将军怒道:“你干什么?临阵脱逃?”
他一怒,真气就有些散了,悬在半空的剑已微微发颤。
“这就是我的法子,瞬间打败你的法子。”
高怒没有说出这句话,至于将军明不明白,他也懒得管了。
他已老,已累,已懒得管很多事,他已连自己也管不了。
此时此地,戾气已最重,傲气已达顶峰的将军,唯一能快速打倒他的法子,正是对手的“临阵脱逃”。
当他把所有精力与希望都汇聚在一场决斗中时,对手却走了,弃权了,这样对他造成的打击之重,真是谁也无法想象,连他自己也无法想象。
而且他既已对这场决斗寄予厚望,就不会在对手背后单方面地出手,这场决斗若失去了基本的公平,那他杀死了对手也算是惨败。
他必须胜得足够光明磊落。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望着对手远去。
他只能眼睁睁望着自己苦等来的决斗最后变成泡影。
剑从半空中落下,落在干燥的青石板上,铿然有声,但那声音听在他耳里却像是讽刺。
高怒的讽刺,无名的讽刺,洛煌的讽刺,所有人的讽刺,也包括他自己。
他崩溃了。
高怒的身影彻底消失,像从未与他真实地面对面过。
一切都像只是他自己天真的幻想。
烈日依旧。
烈日烤着他突然疲惫不堪的身子。
高怒确实是打败了他。
巧妙地打败了他,比他苦心孤诣想出的那些计划更巧妙,更充满大智慧。
谁能想到那样的一个粗人直性子倔老头,到最后竟产生了这么一个漂亮至极的法子。
他打败了将军,但他也不是最后的胜利者。
这场决斗本没有开始,怎会分得出胜负?
然而心理意志的决斗已开始,他成了不折不扣的最后的胜利者。
表面上没胜没负,其实胜负已分,只看谁能参透这里面的玄机了,世上很多事岂非都是这样子?
“不,”将军突又自语道:“我还没输,还没被打败,我还有女人,还有爱情,还有洛煌。”
他疯也似地奔向洛煌。
洛煌面目呆滞,痴痴地望着前方。
那是高怒远走的方向。
将军被脚上的锁镣绊倒了,倒在洛煌身旁。
他也望着那个方向,突然全身定住。
“你还爱着他,你还舍不得他,那你为何不跟他走?”
将军转头看着洛煌,目光也已疯狂。
他很想抬手猛摇洛煌,想把她摇醒,让她看清他才是真心爱她的那个男人。
但他的手毫无知觉,他这才知道手废了是件多痛苦的事。
他心如刀绞,烦到极点,而他不怒。
他就算完全疯掉,也不怒,因为高怒不怒,他绝不示弱。
他要让洛煌看看,高怒能做的事,他一样做得到,高怒不能做的事,他全都做得很好。
洛煌却不动,不理他。
“你不跟他走,一定是知道他已不会要你,你这贱货,你本来还应该知道,世上已只有我会要你了。”
将军倒下,仰面平躺,望着蓝得极度深邃的天空,万里无云,晴到令人心碎,令人窒息。
他也不动了,陪着洛煌静静地看世界,就像回到了从前的花前月下。
烈阳烤着他们,烤着他们目中幻化出的记忆。
他似能看见她的记忆,她的记忆打败了他的记忆,因为在她的记忆里,他没有了值得回想的记忆。
他看着在她的记忆里,两个紧紧依偎在花前月下的情侣,男主不是他。
一直到黄昏,他才突然绝情地冷冷道:“高怒走,你不动,你们以为都找到了对我一击致命的好法子。你错了,大错特错,我至少还能杀人。”
他慢慢站起,整个人显得非常别扭。
他不再看洛煌了,他已决定重新开始。
就从今晚开始,从杀人开始。
一步一步迈出,脚上的锁镣叮叮当当。
他没有去想怎么解除这锁镣,他什么都没有去想,他似已完全丧失了想的能力。
月已升起,高挂在翠铃阁的东边檐角。
是一弯崭新的月牙,崭新而熟悉。
月光照下,柔柔抚慰着地上已孤独无主的剑。
剑作龙吟,剑锋轻颤,远方似又有战斗的鼓角在召唤。
剑缓慢飞起,突地加速,化作闪电,急追跌跌撞撞还未走远的将军。
这是一柄已有灵性的剑。
无论如何,它会自动追随主人而去。
但它最终却直直从背后刺穿了将军的咽喉。
这又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何必追究为什么。
将军的傲慢浮躁疯狂已在他自己的剑下彻底土崩瓦解,化作一声哑哑的叹息飘向那弯月牙。
他最后竟笑了。
天真地笑了。
他也终究是个天真的人。
世人有谁不天真?
一条人影逼近仍瘫倒在地不动不响的洛煌。
那条人影伏下去,伸手从洛煌怀里拿起了龙凤令。
月光如梦。
如梦的一缕笑痕隐隐出现在洛煌脸上。
月光照着她嘴角,如梦的月光笑痕瞬间如血,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