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这一晚少年途遇好友,便去好友家中留宿。
少年交游甚广,那好友年近六旬了,还对他特别地热诚尊敬,仿佛他的辈分远在那好友之上。
好友备上十几坛家乡陈酿,表示多年未见,要力邀他来个通宵畅饮,不醉如烂泥不罢休。
少年显然也是生下来就极好杯中之物,但这一晚他却婉拒了好友,只略饮几杯,聊表情谊。
好友倒也知情达理,并未刻意勉强。
只因好友一来深知他的温良性子,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就拒绝别人的邀请,拂了大伙的兴致。
二来好友也很早就注意到了在他身边默默垂首的洛青青,心中已有多般猜想。
他当然看得出好友心中在想些什么,微微一笑介绍道:“这是我宁城结拜的义妹,近来家逢变故,不能久留家中,所以我就冒昧援手,请她暂到我家避难。”
他转身又柔声向洛青青介绍起好友来:“青妹,这位是凤阳古城第一有名的丝绸大亨宫毕华。”
宫毕华拱手笑道:“别看我世代经营丝绸,其实我目不识丁,只是个嗜酒如命的粗人而已。”
洛青青脸颊微红,笑得很勉强。
她本就是个未经世故既单纯又腼腆的女孩。
在生人面前,她总会一直沉默寡言。
少年深懂她的方方面面,体贴地为她着想,赶紧出言解围:“宫兄每次都这么说,有些事情上,宫兄心细得和丝绸没两样。”
宫毕华得意地笑道:“这个我不否认,只有在酒面前,我才沦为了一介粗人。”
少年叹道:“小弟我何尝不是呢?”
洛青青终于鼓起勇气,嗫嚅着轻声道:“对不起,我扫你们兴了,我先告辞回房去休息。”
少年微笑道:“也好,两个酒鬼大老粗,你一个柔弱小姑娘在旁边确实受不了。”
宫毕华有些憨痴地赔笑道:“对,对,我这人最见不得两样:酒和朋友。一旦见了这两样,就什么矜持都不守了,变得跟马大哈一样,让姑娘取笑了。”
洛青青咬着嘴唇低头道:“我哪敢取笑主人。”
宫毕华呵呵笑着,命身边伺候的丫鬟领洛青青回房好生安歇。
望着洛青青在走廊上渐行渐远的背影,宫毕华别有深意地笑道:“这姑娘挺好,最好的一点就是害羞。”
少年道:“害羞怎么好?”
宫毕华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当然了,长得不咋地,再害羞也不好,要像这姑娘,长得沉鱼落雁,清丽脱俗,美不胜言,害点羞简直能把再心硬的男人也轻松迷倒。”
他神秘兮兮地又笑道:“兄弟真好福气,竟觅得这姑娘相伴左右。”
少年苦笑道:“宫兄想歪了,她真的只是我的结拜义妹,我怎能行那不伦之事,对自己的义妹心存爱恋?”
宫毕华直率道:“这有何不可?只要不是一个爹妈生的,只要出于真心,就能相爱携手。南城的王七爷不就是娶了自己在万宝行的师妹么?”
少年连连摇头道:“宫兄爱胡说的毛病又犯了,我受不了,也想即刻告辞回房。”
宫毕华瞪眼道:“我向来心直口快,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兄弟你但骂无妨,然而别冷我场。”
少年微笑着解释道:“宫兄的脾气,我又不是不知道,我何时埋怨过宫兄的言语?只是走了一天的路,实在有些累,今夜不能陪宫兄尽兴。况且我那义妹看上去有心事,我怕她一个人在屋里瞎想,心里憋闷难受,先去和她说说话。”
宫毕华恍然道:“原来是急着想和弟妹说私房话,好呀!我从不干煞风景的事,兄弟尽管去吧。否则以后去你处做客,弟妹就有理由煞我的风景。”
少年无奈地笑道:“你啊你啊,怪不得一直娶不上媳妇,你这么爱瞎猜胡说,有哪个女人受得了?”
宫毕华诡秘地斜眼瞟着他道:“你就受得了,可惜你不是红颜,所以我才还是光棍。老天爷几时能可怜可怜我,把你变成个女的,好做我的共枕眠。”
少年赶紧敬他一杯酒道:“这么多酒还堵不上你的嘴,越发说得没道理了。”
宫毕华举杯,正色道:“一般我没道理时,就表示我快醉了,要在平时,我可比你更谦谦君子。”
少年笑着连声附和道:“是是是,宫兄不仅心细如丝绸,而且整个脾气都如丝绸一般细致柔滑。”
宫毕华一饮而尽杯中酒,摆手道:“少这么夸我,夸得酒都泛酸了。改日再胡说吧,别让弟妹等急了,我担当不起罪责……”
这个享誉天下的丝绸巨富终究还是难逃寂寞的桎梏。
世上绝没有从不寂寞的人存在。
就算是白痴,是疯子,也不例外,或许那些人之所以痴,之所以疯,只因饱尝了无人能了解与抚慰的深深寂寞。
就算是精神世界最充实丰富的文人墨客们,把酒邀月一饮时,也免不了对影成三人的寂寞,很多时候,想象力越好的人,反而寂寞越深。
连那皇帝前有满朝臣民后有三宫六院,但真正可解他心中寂寞的人有几个?
宫毕华猛饮三杯酒,热血上涌,喉头呛住,剧咳三声,咳出了两眶薄薄的泪影。
月空上纤云弄巧,繁星闪闪也如泪。
洛青青的房门轻掩,似等着少年去推开。
一灯相陪,她是否也不禁私自落了泪?
少年敲门,敲得很轻很慢,只敲了三下。
他从不勉强她做任何事,她若在房内不应声,他也就默默离开,绝不强行打扰。
她应声了,那声音如风中蚕丝般微颤欲断。
只要有请求,她是从不拒绝的。
她认为拒绝别人也很无礼,而且她本就还不擅于拒绝。
有种人是一辈子也学不会拒绝的,甚至一辈子害怕拒绝。
她就是这种人。
少年推门进入,动作平静温柔,恍如淡淡的月光悄悄洒进门。
他的动作永远都平静温柔,尤其是在洛煌和洛青青面前。
洛青青坐在床边,头垂得很低,目光痴痴地落到自己膝上,像个受委屈的孩子。
少年缓缓地坐到房内的一张红木小桌前,目光凝注在她弱不禁风的身上,竟也是那么痴。
“你哭过么?”少年柔声问。
洛青青有些惊慌地急摇头道:“没……我只是睡不着。”
少年的声音已更柔,似足以融化全天下所有女孩的心:“你何必瞒我?你知道我能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事。”
洛青青咬着嘴唇轻轻问道:“你现在能看到什么?”
少年表情认真地看着她低垂的脸:“泪痕。”
洛青青又是一阵莫名的惊慌,忍不住抬头,但风中游丝般柔弱的目光骤然撞到少年平静如水的目光,却立刻扭过脸去,勉强笑道:“我可不再是从前那个无理取闹的爱哭鬼了。”
她正笑着说这句话,突然少年起身走到她身边,伸手轻轻在她左眼角擦拭了一下。
她的话说到半截就哑住了,只觉少年的手冰凉,接触她温润的肌肤时,似瞬间将她整个人冻结。
少年柔声笑道:“看,这不是泪痕是什么?难不成你有魔法,可将别人的眼泪转移到你眼角?”
他那只伸出去试她左眼角的手已扬到她眼前,并翘起了食指,指肚上一片隐约的小小湿迹。
洛青青笑了,但有两滴泪又在她惹人怜惜的笑容中静静地流下来。
少女带泪的笑,如春雨后初晴的天空,如第一缕新鲜的阳光照透叶尖缀着的一颗颗雨珠,是最清澈动人的。
少年道:“其实你舍不得离开夫人,对么?”
洛青青沉默。
少年郑重地道:“夫人一定是知道你离开她之后会多么难受,但她也有她的苦衷,不能够永远留你在身边。”
洛青青小声道:“你不必来开导我,我什么都懂。只是突然和从小相依的夫人离别,担心重伤中的夫人无人照顾,所以禁不住哭了一会。但哭过以后,就不那么痛了,我会好好地接受夫人对我的安排。”
少年微笑道:“我们还能见到夫人的,夫人说过,两年之后,她若无恙,我就把你送回她的身边。”
洛青青泪眼闪动,突又黯然道:“我明白夫人是想我就此独立,最好不再回到她身边。”
少年道:“你怎么这样说夫人,夫人并不冷血无情,她很爱你这个乖义女,她也舍不得你,我保证现在夫人也和你一样难受。”
洛青青摇头,表情呆怔地凝注着桌上的一灯如豆,缓缓道:“你想知道临走前夫人在我耳边说了些什么?”
她不等少年回应就凄然笑道:“她说我留下来,她能给我的,能教我的,只有仇恨。我若想一辈子不恨人,就必须及早离开她,离开与她相关的一切恩恩怨怨。她最后还说……”
她突地迟疑了,朦胧泪眼中似多了某种谜样的情愫,令她看来更含羞带怯,楚楚动人。
少年目光柔如泪光,忍不住追问:“还说了什么?”
洛青青又低低垂下了头,轻声道:“说你那里从来只有爱没有仇恨,未受世俗恩怨的任何污染,我在你那里会活得很幸福快乐……”
少年淡然笑道:“只要有人,就有爱恨,没哪个地方是绝对有爱无恨的。但我那里的人至少心态都永远积极乐观,对别人展现的爱多于恨,从无成见,自然恨就慢慢绝迹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怕说出这几句:
“可我其实并不喜欢那里,爱太多的地方,不仅不真实,而且会越发的虚伪。如今我已很厌倦,要说世间哪一种情感最容易使人厌倦,莫过于爱。”
他克制住了自己,尽量不说这几句,他不能摧残洛青青仅存的希望,那是支持洛青青永远纯洁的全部能量。
就让洛青青从容安心地去选择只爱人不恨人的人生吧。
即便那人生感觉是多么脆弱多么虚伪,但她自己宁愿,不后悔,那人生就是最完美的。
二十五
翠铃阁可说是当时世上最美丽精致的建筑。
曾有很多诗人为它写下了足以流传千古的妙句。
但若当着它的面吟出那些妙句,会发现再妙的诗句也难形容它十分之一的美。
不仅它自身美轮美奂,它周围环境的美景也是处处醉人。
遥望着缥缈云山,比邻着一弯静水,杨柳岸,柳丝纷披,垂映那水底卵石如玉,水波清碧,常将迷雾般的山色与翠铃阁的雕梁画栋复制到水下的另一个世界。
翠铃阁的基石地砖也碧凉如玉,人走进其间,仿佛走在水下的那个世界里,流连忘返,忘乎所以,已感受不到丝毫的世俗烟火气。
洛煌想再糟糕艰难的状况,只要回到那么美的家,一切就又会变好的。
然而最极致的美,往往最脆弱,不堪一击。
翠铃阁的美也已被残酷地摧毁了。
阁宇多窗,每扇窗外却各悬吊着一具柔若无骨的女尸。
女尸轻巧地在风的吹拂下缓缓飘摇,就像随时会被吹跑的纸人一样。
那些女尸莫不是花容月貌,豆蔻年华,衣饰穿着也很浮艳,且颈下都挂着一串风铃,铃声幽幽,充满了哀怨之美。
洛煌的心差点痛到碎了。
她门下所有的弟子都已成了一具随风轻摆的艳尸,她的翠铃阁如今也毁了。
原本清幽缥缈的美已变得阴森凄怨。
到底是谁做的这一切?
是谁竟忍心残害这么多美丽的女孩?
她们有些甚至比洛青青还纯真。
都是她连累了她们,她们的惨死,都是因她念念不忘昔日的仇恨。
她面如死灰,嘴唇已干枯发白,全身都在颤抖出汗,心里又痛又酸又惶恐,却没有了恨,也没有了怒。
她已恨得太深,怒得太久。
今天触目于她们的惨死,已让她突然认清了恨与怒,终究要付出多严重的代价。
车夫已吓得抛下马鞭跳车就跑,洛煌痛苦而无力地叹道:“跑吧,跑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不要再有人因我惨死了。”
车夫跑得确实够快,怎料她一语成谶,没跑多远车夫就发出了半声惨呼,车夫的头已应声脱离身体,高高地抛起,又在刺目的阳光下重重地砸落。
一条幽灵似的人影从翠铃阁左面的檐角跃下,平稳地落身在马车前,左手持一柄寒锋曜日的钢刀,右手拎着一颗乱发蓬松的人头。
洛煌心中一震,面上已悚然变色,首先看清了人头是谁。
是无名。
这个持刀者就是无名的好兄弟?
持刀者开口了,他的声音极是阴沉冷酷,再胆大的人听了他的声音都免不了心生不安,他的声音就像是来自冥府地狱,充满了森森鬼气,瞬间使听者从脚底寒到了头顶:“我叫无情,这是我兄弟无名的头,现在我送给你,作为见面礼。”
他的右手一扬,竟真的将无名的头抛到了洛煌的脚下。
洛煌惊慌地把脚缩到了车厢角落里,她终于也看清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无情长得很呆滞,小眼睛,眉梢高高上扬,飞入鬓角,塌鼻头,双颊凹陷,下巴宽平,整张脸看起来既古板又冷漠,一点生动的表情都没有,就像多年不见光的行尸走肉。
洛煌勉强笑了笑道:“你初来乍到,不必太客气。”
无情道:“我一向比无名懂礼貌,你看,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已帮你好好地清理了一下门户。”
洛煌的笑容凝结了,眼中闪出痛苦之色,咬牙恨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残忍?”
无情的目光死气沉沉地盯在她脸上,漠然道:“和你一样,也是为了报仇。”
洛煌问:“给谁报仇?”
无情道:“除了无名还有谁?”
洛煌冷笑道:“无名不是你自己杀的么?”
无情道:“若非你乱摇铃声,迷惑得我错认目标,无名又怎会最后死在我刀下?”
洛煌叹道:“你长得呆,原来什么都懂。”
无情道:“我已不是你铃声的傀儡,现在我想杀谁,就杀谁,不用再受你铃声的操纵。”
洛煌道:“那实在祝贺你,终于找回了自由。”
无情冷哼一声道:“事情的风头一不对,你就过河拆桥,杀人灭口,像你这种合伙人,死不足惜。”
洛煌道:“我也是不得已。”
无情的刀已扬了起来,薄纸般的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刺痛人眼刺穿人心的寒芒。
这柄刀上没有逼人的杀气,只有沉沉的死气。
你在这柄刀上能感应到的,只有最真实的死亡。
无情呆滞地看着这柄刀,吃吃道:“那我也是不得已。”
他的刀猛地劈出,寒刃瞬间化作了一道纤细的闪电,洛煌的咽喉也瞬间一凉。
一道同样纤细如闪电的血痕惊现于她皮肤幼白的脖子上。
车厢轰然散架,瘫倒发怔的她已暴晒在近午时的烈阳下。
一柄剑斜斜插在她身边的地砖缝里,犹在微颤低鸣。
无情则提刀连退了十几步,双脚踉跄不稳。
东面的杨柳岸,清风习习,一个人推着一辆轮椅缓缓而来。
推轮椅的人长得剑拔弩张,修眉锐眼,既冷漠又严峻的表情似已在他脸上铭刻了上千年。
他正是月牙山庄老庄主高怒。
而形式古雅的轮椅上正坐着双手已废双足已铐的将军。
那柄斜插在洛煌身边的剑也正是将军的剑。
将军及时准确地出剑,救了她一命。
她脖子上的血痕也正是将军的剑无意所伤。
无情重又踩稳脚跟,吃吃地道:“以气御剑,龙凤令果然有非凡的力量,竟让原本老骥伏枥的将军更添了一份野心,终于练就了剑中最高境界:以气御剑。”
将军道:“我也照样不得已,能战胜高庄主之月牙刀法者,唯以气御剑。”
高怒神色依然,冷冷道:“你的以气御剑是否真能战胜我的月牙刀法,还须拿事实定论。”
将军颔首道:“等驱了面前这恶鬼,我们就痛痛快快地决斗。”
无情道:“能不能驱鬼,也还须拿事实定论。”
这句话才说完,他已倏忽不见。
他真的像个鬼魂,来去无影,捉摸不透。
他的轻功之高,也已臻化境。
出神入化的轻功就是他最好的隐身法。
一阵飘忽虚迷的狞笑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随着响起了他的说话声,仍那么死板,寒彻肌骨,却像是发自遥远的天际:
“月牙刀法,万物皆灵,将军剑法,剑自灵妙,你们的刀剑出手,确实都够绝,够神奇,够厉害,也够致命。但面对隐形透明的对手,恐怕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看不见的对手,看不见的刀,看不见的杀机,将军仰望着已悬空挂满一具具艳尸的翠铃阁,沉吟着缓缓道:“只要他出刀,就必显破绽。”
高怒道:“你是说等,等他先动?”
一直发怔的洛煌突然道:“不用等。”
她语气是那么地坚决果断,那么地成竹在胸。
将军微惊:“怎么?”
洛煌道:“这里的每分每寸,我都了如指掌,无论他躲在哪里,都休息逃过我的眼睛。”
将军哦声问道:“那他现在躲在哪里?”
洛煌目光一冷,声音一沉道:“二楼靠左檐第四扇窗子下吊着的尸体后。”
将军立即运转真气,强劲流畅的真气如透明稳定的巨手,将斜插在洛煌身边的剑猛然拔起,化作一道纤细锐利的闪电,尖啸着射向洛煌所述之处。
只见二楼靠左檐第四扇窗子下吊着的尸体也猛然高高荡起,又一道惨白的闪电迎着将军的剑直冲过去。
两道闪电相撞,火星如乱箭般飞溅,但最终将军的剑还是无功而返,返回将军的膝上平静地收敛寒光,像一个需要安慰的孩子。
尸体又空空地垂落,还是看不见无情。
高怒从轮椅后走出,冷声问洛煌:“现在呢?你看出他在哪里?”
没等洛煌回复,将军已表情严峻地缓缓道:“这办法不行。”
洛煌又怔住。
高怒瞪着将军,声音里已有了隐约的怒气,看来再冷漠的他,也终于烦躁了:“为什么?”
将军一字字很郑重地答道:“我们的刀剑终究没有他的轻功快,当我们攻到他的藏身处时,他能瞬间转移到别的地方。”
高怒呼吸已急促,不禁厉声道:“那我们只好傻等着,等他先动,动手挥刀斩我们的头颅?”
将军沉默良久,才冷冷道:“他不会永远不动的。”
洛煌想了想,点头道:“这就叫以逸待劳。”
无情的声音又遥远迷离地飘起:“好一个以逸待劳,是不是像这样?”
洛煌听着他的这句话,正困惑之际,突然耳畔吹过了一丝奇怪的凉风,一绺细柔的头发已飘飘落下。
无情道:“你们看,我已先动了,你们的以逸待劳在哪里呢?”
突听一人娇笑道:“我不知道他们的以逸待劳在哪里,我只知道我的金蚕丝网已在你头上。”
果然一片耀眼的金光呼呼地从二楼右檐角罩落,落到地上时,果然见到无情手中乱挥着刀被狼狈地困在一张罕见的金丝巨网里。
那娇脆俏皮的笑声又道:“金蚕丝是天底下最牢固柔韧的丝了,由金蚕丝织就的巨网,天底下只此一张,如今正好落在我小玩意手里,专门来收伏像你这种杀人恶鬼。”
笑声中,一个美丽的女子已立在网畔,脸上巧笑嫣然,极是可人。
将军看着她,不觉吃了一惊:“是你?”
这女子笑道:“不知将军可满意我的陪酒功夫?”
她竟是在月牙山庄给将军侍饮的那个美人。
本来娇羞柔媚的姿容此刻已变得娇俏可爱,甚至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调皮劲。
将军也不禁笑道:“满意,满意,想不到你还是个惩恶伏凶的侠女。”
这女子嘟嘴,煞有介事地纠正道:“不是侠女,是小玩意。”
将军好奇地问:“什么小玩意?”
小玩意指着自己可爱的小鼻头,很得意又很郑重地申明道:“小玩意就是我,我就是小玩意,我做事从来只有一个原因:好玩。”
将军笑道:“你不是无名的人么?”
小玩意有些生气了,嘴又嘟了起来:“我是一失足,就受了他的利用,哼!”
高怒冷冷道:“那你在月牙山庄干什么?”
小玩意脱口道:“找月牙刀谱。”
她竟答得爽快,一点遮拦顾忌都没有。
高怒道:“你野心倒不小。”
小玩意急声辩白道:“你别以为我是觊觎你那狗屁刀谱,告诉你,我的武功早已经天下无敌了。”
高怒也终于忍不住笑了:“原来口气也不小,你既天下无敌,为何还栽在了无名手里,被他利用?”
小玩意怔了半晌,呐呐道:“我……”
将军替她道:“可能她虽天下无敌,怎奈脑袋还不太灵光。”
小玩意气得跳了起来道:“你放……放屁……”
将军故意正色道:“小小年纪,嘴巴要干净,否则以后嫁不出去。”
高怒又冷下了脸道:“你找月牙刀谱是为什么?”
小玩意昂首,理直气壮地道:“毁了它。”
此话一出,连网中的无情也惊得停止了挣扎。
高怒沉声道:“别人家的东西,是你说毁就能毁的么?再者,我本不认识你这小玩意,与你有何怨仇,你要毁我的刀谱?”
小玩意还是理直气壮地道:“若非这一门门一派派的狗屁秘笈,江湖上也不会有这么多的血腥争杀。我从小就立志还世人太平,首先是毁掉那些祸端。”
高怒冷冷道:“天真。”
小玩意不生气,笑得春花烂漫,甚至有些得意:“我知道很多伟大壮举一开始都会是源于天真的想法。”
将军竟同意:“现在你还想毁月牙刀谱么?”
小玩意摇头道:“不想了。”
将军不觉笑道:“为什么?”
小玩意道:“因为我已查明月牙刀谱并不存在,你家的剑谱也一样,都是子乌虚有的谣传。”
将军爽朗地呵呵大笑道:“看来你还经过了一番详细周密的调查。”
小玩意正经八百地申明道:“我从不盲目,从不顽固,从不空口说白话,我做任何事都前有根据后有原由的,我不会无中生有地做些冤枉事。”
将军摆手笑道:“你何必一股脑儿说这么多?这些话,你没必要严正声明的,我想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你是个聪慧又明智的好姑娘。”
小玩意嘻嘻一笑,眼珠一转,仍正经八百地道:“将军这么夸我,可是真心?”
将军也正经八百地道:“就凭你在月牙山庄侍酒时的良好表现,我已该真心地狠狠夸你一顿了。”
小玩意竟板起脸,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到现在仍这么虚伪,也难怪你计划失败。”
将军怔住了,已被一下子噎得无话可说。
这真是个既可爱又刁蛮的小姑娘,脾气变化万千,常常搞得人猝不及防,哭笑不得,甚至窘迫脸红。
现在将军就感到了些许窘迫,脸也有点红了。
小玩意抬脚踢了网中已很久不动的无情两下,大声道:“这家伙你们想怎么处置,就赶紧怎么处置吧。”
洛煌突然柔声问道:“小玩意,你到这里,就是为了网住这家伙么?”
小玩意道:“当然不是,我是为了龙凤令来的。”
洛煌愕然道:“你也想要龙凤令?”
小玩意点头:“这龙凤令搞出这么些阴谋恩怨,因它而惨死的人也够多了,应该就此毁掉它。”
洛煌脸上突然露出了一种深邃如海的奇怪表情:“原来你不止要毁各派秘笈,你果然很天真。”
她叹息一声,淡淡道:“这龙凤令我可以给你,但我劝你别毁掉它,否则你这辈子都会麻烦不断。”
她的手探进怀中摸索着。
小玩意突然急声道:“算了。”
洛煌停住手,不禁皱眉:“怎么?你也怕了?你不是正为了它而来?”
小玩意沉吟着道:“我想这龙凤令不比那些秘笈,毁掉它并不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洛煌的手还是把龙凤令拿了出来。
那是一块样式古朴的铁牌,颜色灰暗,并不如他们想象中那么光彩夺目、气势逼人。
小玩意瞪大了眼,张大了嘴,惊讶得半晌才呐呐道:“原来龙凤令这么其貌不扬,实在看不出有任何能引起灾祸之处。”
洛煌深沉地叹息道:“天灾,人祸,世间的一切争端阴谋杀戮,莫不出于人心。你能毁了秘笈,毁了龙凤令,能把人心也毁了么?世间对人心充满了诱惑的东西太多太多,就凭你是毁不完的。”
小玩意这下子彻底沉默了,咬着嘴唇沉默了半晌,突又狠狠踢了网中的无情一脚道:“好吧,就算我太天真了,但我还是要坚持自己的志向,让江湖最后归于和平。这家伙你们赶紧拿去处置,我要收网走了。”
她的衣袖一拂,紧紧缠住无情身体的金蚕丝网就流云般收入了袖管中。
将军陡觉不妙,正待喝止她的收网,但终于是来不及了。
只见又是一道纤细锐利的闪电,无情已站直身体立在她背后,手中的刀已紧逼在她左肩。
她自命武功天下无敌,却显然没什么江湖阅历和经验,临时的应变能力也极差。
无情狞笑道:“小玩意,不错的小玩意,你还真以为能玩得过我?”
他死气沉沉的盯着洛煌道:“把龙凤令扔过来,否则我立即斩掉她的头。”
洛煌冷笑道:“她和我非亲非故,你爱对她怎样就怎样。而且她刚才不是叫嚣着自己早已武功天下无敌么?就让她自己来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吧。”
小玩意脸色都变了,又急又气,眼泪已在眶中打转。
她总算尝到了无助绝望的滋味,尝到了死亡逼迫在咽喉间的滋味。
无情握住刀柄的手一紧,目光凌厉如刀光,一字字道:“洛阁主真是不一般的女人,心肠够硬,佩服佩服。既然洛阁主都把话说到这地步了,我又何妨多杀个人,诸位且安心地眼看着她身首异处。”
洛煌仍是毫不在乎地冷笑道:“请。”
请字出口,无情的刀就化作闪电斩了下去,只听扑地一声响,人头落地,并如熟透的西瓜般在青石板地上骨碌碌滚动起来。
人头落到洛煌脚下才停住。
洛煌不动声色地看着人头,半晌才慢慢道:“小玩意,你看,你原本要毁掉的月牙刀谱,现在却把你救了。”
小玩意竟还毫发未伤地呆在原地。
身首异处的人竟不是她,而是无情自己。
小玩意的衣服都快被冷汗湿透了,一颗心悬在嗓子口久久落不下去。
这可能是她此生第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
她的脸上已悄悄流下了两行眼泪,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高怒立在无情的无头身体后,掌刀犹在发着炽热的红光。
无情的无头身体过了很久才轰然倒下。
将军道:“若不是这龙凤令将无情的注意力完全引了过去,高庄主又怎能突然来到无情身后而不被察觉?龙凤令有时还是能救人的,对么?小玩意?”
小玩意总算从惊悸中回过神来,却又立刻板起脸,似乎心里很不服,哼了一声,转身就跃起数丈,连再见都不说已悻悻而去。
将军叹道:“这姑娘实在太奇怪了,别人救了她,她非但不感激,反倒是一副生气不服的模样。”
洛煌也轻声发出了又一缕叹息。
现在伤口已不那么痛了,只剩下满腹悲哀,引出了断断续续的叹息:“但也幸亏半路杀出这小玩意,我们才能还算顺利地斩掉无情的头。”
高怒面无表情地道:“这就叫天意安排,多行不义的人,老天爷终归要安排些阴差阳错的意外致他于死地。善恶皆有报,该怎么样的结果,谁也侥幸不了,谁也改变不了,谁也逃避不了。”
将军慨然点头道:“早知今日,何苦当初。现在总算是轮到我们自己来解决剩下的一切恩恩怨怨了。”
洛煌望着这两个在她生命中都很重要的男人,只觉自己突然被无辜地排斥到了他们的恩怨之外。
仿佛从始至终,她对他们的爱恨都是自己愚蠢的一厢情愿,丝毫也未影响他们生来的宿命。
如果没有她,他们仍旧是天生的宿敌,仍旧惺惺相惜。
如果没有她,他们今天照样会严阵以对,来一场痛快淋漓的生死决斗。
她此时才渐渐明白,原来他们互相间的了解信任,已远超过与她之间的任何情感。
她说小玩意天真,她自己岂非更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