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无名冷笑道:“可龙凤令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块能发夜光的铁牌子而已,又怎会与一柄削金切玉的上古神兵为同一物?”
神秘人也冷笑道:“你真的不明白?”
无名反问道:“你以为我在装糊涂?”
神秘人悠悠道:“你既设计来窃取龙凤令,对龙凤令的身世典故又怎会不知道?”
无名叹了一声,笑道:“当初毒蛇娘子只说龙凤令乃现今江湖上三大宝物之一,使我心生贪念,急欲将其占为己有。至于龙凤令的身世典故,毒蛇娘子未曾多言,我也没想多问。”
他特意将毒蛇娘子的名号提出来且说得铿锵有力,就是觉得是时候该对这半路杀出的神秘人强调一下自己真正的背景。
他原本坚决地相信这次强调会有效地震慑住神秘人,使他重新反客为主,掌握全局。
但神秘人只是沉吟半晌,再说话时仍是非常自然,那份对他的尖锐轻视之情也毫不减弱:“看来你是真的成了局内人,所以原本该知道的事,现在却一件也不知道。”
无名尽量保持镇静,内心已急欲退缩,不愿听下去,可神秘人的语声似暗含诱惑,听得人实在难以拒绝:“还须贵人多指教。”
神秘人道:“那宫无敌一死,神剑自然就落在了刺客手中。”
无名特意表现得很好奇:“刺客究竟是何许人物?想来一定也颇有渊源。”
神秘人道:“江湖相传,刺客名叫徐术公。”
无名这下子是真的大惊失色了:“他莫非正是龙凤山庄的开山始祖,千古第一铸剑师?”
将军也忍不住惊叹道:“他不但铸剑技艺在当时举世无双,武功竟也不凡。”
神秘人沉声道:“那柄神剑如果落在别人手里,江湖难免又是一系列浩劫,然而落在徐术公手里,从此江湖太平,再无争端。”
无名笑道:“一个铸剑师获得了一柄神剑,会发生怎样的机缘?据说徐术公有个怪癖,就是喜欢把别人铸的剑器毁掉,然后以己之力重铸成另一柄全新形式的剑。那柄神剑是不是也被他改造了?”
神秘人道:“不错。”
无名冷笑道:“他还真是艺高人胆大,一点不客气呀。”
神秘人道:“那柄神剑虽非凡物,但徐术公的想法也总是很奇特,胆量也总是大得超乎常人。”
他接着缓缓道:“况且重铸神剑,他还暗中得了天绝涯十二长老的授意。只因有一天,十二长老齐聚一堂,商讨出了一个很奇妙的结论。”
无名动容道:“什么结论?”
神秘人道:“他们认为神剑本该是象征江湖正义,而非至尊权力。它若以剑身出世,神威逼人,有多少天翻地覆的劫难会因此发生?它若以另一种形式出世,戾气就会大有收敛。”
无名恍然道:“它若以令牌的形式存于世间,岂非要安全得多?有人拿到它也不再能依靠它而增强自身力量,为祸武林。若又委托一个足够可信的人建立一座山庄来暗中守护它,江湖中没了它的消息,自然争端就会渐渐减少。”
神秘人叹道:“可惜,时过境迁,因为龙凤山庄跑出的两个叛徒,致使龙凤令的秘密又在江湖中不胫而走。只要私下找到一个铸剑师,将龙凤令溶为一炉神铁,重铸剑身,虽难说一定能重获上古力量,但也必当成就又一柄非凡宝剑,威慑武林。”
高怒一直在静静地听,此刻刀锋般的目光直瞪着那两个跪在无名面前的人,冷声道:“龙凤令如此圣物,收藏也必须很秘密,一般庄丁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将其偷走?”
将军也皱眉疑问:“而且龙凤令失窃是件大事,龙凤山庄应该已派人在江湖中四方追讨。但最先逮住这两个叛徒的,却是你,难道你……”
神秘人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不是龙凤山庄的人,最先逮住这两个叛徒的,也不是我,而是无名。我只不过在半路伺机出手,将他们从无名属下手里抢了过来。”
将军沉吟着道:“难怪无名见了他们,就像见了鬼一样。”
无名苦笑道:“我早已让我的属下把他们推到一个粪坑里洗澡玩,没想到那么深那么大的粪坑,竟有人不嫌臭,将他们囫囵个捞了上来。他们这样子跪在我面前,也确实像两个淹死鬼。”
但他现在更像鬼,像遇到钟馗的怂鬼,
神秘人道:“他们监守自盗,落得如今这下场,也算是便宜了。”
将军讶然道:“监守自盗?”
神秘人道:“这两人正是负责守护龙凤令的。龙凤山庄历来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庄主本人绝不能碰龙凤令,若需要请出龙凤令时,自有专门的执事人去拿。”
将军道:“这规矩不好。”
神秘人道:“龙凤令虽已非剑身,但戾气犹存,各代庄主为保自己不被其戾气所侵……”
无名抢着问道:“若被其戾气所侵会如何?”
神秘人一字字严峻地道:“会性情大变,最终遗忘山庄一直秉持的使命。”
将军还是说了相同的五个字:“这规矩不好。”
高怒也冷冷道:“他们的顾虑也实在很多余。”
神秘人语声已更严峻道:“你们都错了,龙凤令这几年里不知何故而戾气越来越重,极具罪恶的诱惑力。这两人正是因靠近龙凤令的时间过久,才被惑乱了心智,终于做了叛徒。”
无名道:“这说法也太不可思议了,而且龙凤令已不在他们身上。”
神秘人笑道:“这就牵涉到了将军与高庄主。”
无名道:“其实只牵涉到了将军,至于高庄主,是无意中成了局内人。”
将军怔住。
高怒神色不变,内心却响起将军阁被焚之际岳小虎坦白的那些话。
按照岳小虎的意思,他们这次一开始就是为了把将军高怒一箭双雕,可现在无名为何又要这样说?
无名接着道:“这两人叛出龙凤山庄之后,暗中投靠了将军阁,将军难道不知?”
将军惊讶,连连摇头道:“你怎么知道?”
无名笑道:“我抓住他们时,他们亲口说的。”
将军沉声道:“他们可能是栽赃。”
无名道:“事已至此,将军何苦再装下去?你瞧瞧我,自知穷途末路,就坦然一点,爽快一点,自己做的事都承认了。”
将军道:“可笑。”
但他不笑,表情已渐渐凝重,甚至有些怪异。
他怪异,也只因感受到了高怒直射过来的锐利目光。
他无法从容地迎接高怒的那种目光,他亏心的时候不怕亲友看穿,而怕惺惺相惜的敌人看扁。
神秘人叹道:“无名说得对,你应该坦率一点了,不过不必在此时此地说清所有的事。”
无名愕然:“为什么?”
神秘人道:“因为你的死期已到了,已不能再有耽搁,一码归一码,这是我向来做事的原则。”
无名眨眼道:“我还是不懂。”
他果然很会装糊涂,但他竟看不出现在什么都可以装,就是装不得糊涂。
其实他只是仍想拖延,拖到自己的兄弟终于又肯大开杀戒的时候。
神秘人却越加直截了当,冷冷道:“意思就是说,你现在已非死不可。”
突然,那种充满迷惑的铃声又远远地飘来,就像惆怅的春水在细致地荡漾,就像寂寞的少女在轻唤情人的名字。
无名得意地笑道:“看来已非死不可的人,终究不是我。”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将军与高怒的脸,悠然道:“我兄弟又要开始他的本职工作了,月牙山庄的庄丁们都已被我劫持,三位就对人头乱飞的景象拭目以待吧。”
他兄弟确实算是天底下第一流的杀手,但操控他的铃声却不是他能摇出,这点一直很令他头疼,幸好手执铃铛的人总会来得够及时,不至于让他先丢命。
神秘人仍很镇定,笑道:“这再好不过了。”
二十三
迷幻的铃声幽幽地飘满整个世界。
长夜成了寂寞的梦,只要深陷进这个梦中,再冷漠残忍的人也难免如痴如醉,只要如痴如醉,就必将很快魂断命丧。
这是一种绝对致命的美。
越能诱惑人心的东西,往往越能致命。
良久。
久得连风也禁不住铃声的诱惑而沉醉。
久得连浩茫夜空上的星辰月牙也似变成了银铃。
但没有头颅应声飞出来,始终没有。
神秘人静默着,像是已不在现实的黑暗中。
高怒和将军等了一会,面上的表情也开始显得无所谓了。
认真等待的人已只剩无名自己。
就如一个好吃懒做的穷汉在等待着天上掉馅饼。
越等得认真,旁人越觉可笑。
甚至可悲。
xxx
无名也渐渐听出了铃声的不对劲。
若不用心听,还真发觉不了铃声的一些细微改变。
就在他完全弄清楚那是一些怎样的改变时,平静的黑暗中突然劈出了一柄刀。
刀锋直指他的顶门。
他惊恐地目瞪口呆,他比任何人都熟悉这柄刀。
他更熟悉持刀的人。
——他口口声声的好兄弟,他一再为其渲染气氛,此刻其刀竟笔直向他劈来。
幸好他应变仍很迅速,冷厉的刀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本就乱的头发已更乱得可笑。
他瞳孔收缩,身形敏捷地向左后侧一掠,旋即转身急奔。
遭遇那个好兄弟的突然反目攻击,他也只有赶紧逃命。
他的好兄弟舞刀紧追,杀气一路咄咄逼人。
高怒怔住:“那是怎么回事?”
将军淡然一笑道:“那可能是他的好兄弟突发疯病,六亲不认了。”
神秘人悠悠道:“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将军道:“这还应该叫机关算尽,反算了自己。”
神秘人笑道:“将军果然是个聪明人,所以很容易就认清现状。”
将军问:“我的现状是怎样?”
神秘人道:“你自己已说了。”
将军皱眉又问:“我说了么?”
神秘人的语声突然充满了一种迫在眉睫的威严:“机关算尽,反算了自己——这是不是你刚才说的?”
将军身不由主地默认。
他本来惯于威严地发号施令,现在却首次被别人的威严逼得表情僵硬。
神秘人似乎怕他还听不懂,又强调道:“这就是你的现状。”
高怒在他们说话之际竟自斟自饮了三杯。
三杯下肚,他又替将军斟满了一杯,沉声道:“请。”
美人在侧正要端杯,将军却制止了,很费解地凝视着这杯酒道:“我发现你也变了。”
高怒看着他,从容不迫,甚至还透出一点正气。
就像把他看作是在包公虎头铡下准备受死的犯人。
将军缓缓道:“你变得既沉稳,又精明。”
他冷笑着继续道:“你变成这样子,真的很可怕,我不喝这样子的你敬的酒。”
高怒漠然道:“那就实在太可惜了。”
神秘人很郑重地道:“你这辈子已犯过太多错,但直到现在,你才犯了个天底下最蠢的错。”
最蠢,当然也最致命。
将军不禁问:“什么错?”
神秘人依旧很郑重:“你不喝那杯酒,就让你身上所有的弱点在一瞬间全暴露了出来。”
将军居然笑了:“有这么严重?”
高怒一字字冷声道:“只怕会更严重。”
将军笑道:“好吧,我信你们,现在喝还来得及么?”
高怒道:“来不及。”
他回答得很干脆,很清楚,就像棺材板上钉一样,已似在做最后的了结,毋庸置疑再无更变的了结。
xxx
洛煌远远望着月光下月牙山庄的朦胧轮廓,突然有两条人影迅急地掠出山庄大门。
一条人影在前,另一条人影在后,其间刀光凌乱地闪动,许多树叶在刀风中飘飞。
铃声依旧。
洛煌这才听出了铃声没有照她的意思被摇响。
那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迷幻铃声,竟诱得无名的好兄弟一时间目标错乱。
摇铃的人是洛青青。
此刻她正立在马车外的一块巨石上轻摇银铃。
月光照着她的身影,犹如璞玉般纯洁。
那是一种未经污染的纯洁,一种天然的美。
但她没有遵照洛煌的指令去摇铃,难道她的心其实早已变了,也学会了背叛?
洛煌在车厢里挣扎着想爬出去喝止她的错误行为,但一只干净稳定的手已从旁边伸过来,轻轻按住了洛煌的肩头。
一个男子声音温柔地道:“你的伤还很严重,最好一直安静地躺着。”
洛煌转头,就看见了一个俊美斯文的少年,忍不住惊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少年笑了笑,他的笑容绝对比大多数女孩的笑容更可爱甜美:“才来不久,你望山下的月牙山庄太专注了,这样很危险。”
洛煌也似被他的笑容感染了,心情稍微轻松了些,叹道:“是啊,我竟未察觉你已在我身边,也幸好是你,若是心怀不轨的别人,我真的就难逃一劫了。”
少年道:“当今武林,还有谁敢对你心怀不轨?”
洛煌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望向车外巨石上飘然而立的洛青青,冷声道:“还有她。”
少年笑道:“夫人说的哪里话,青青一向是最敬爱你的。”
洛煌的声音已更冷:“那她怎么不按我的指令摇铃?怎么摇出那种令无名兄弟混淆目标的铃声?”
少年柔声道:“不瞒夫人,是我叫她这么做的。”
洛煌吃惊地瞪着他问道:“你为何要叫她这么做?”
少年平静地解释道:“夫人且休恼,无名的计划已败露,更严重的一点是,司徒堡的少堡主司徒轩也到了月牙山庄,正是他挫败了无名的计划。”
洛煌急声又问:“那将军呢?”
少年道:“恐怕……此刻将军也自身难保。”
其实这一点洛煌不必问也心知肚明的。
司徒堡的江湖地位有多重,司徒轩个人的江湖威望有多高,只要在江湖上混过一年半载,都已该深深了解。
更何况她已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
当今武林,有三大家族,分别是青锋司徒龙凤。
司徒目前的各方面实力虽都比青锋逊色不少,毕竟青锋有个一向很德高望重的老院主,这是再精明能干的后起之秀也难以并肩相论的。
但比起龙凤来,司徒就实在强了很多倍。
龙凤在江湖上的权势威信已是多数世家望尘莫及的,能将声名凌驾于龙凤之上,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何况做到这件事的,是今年才满二十八岁的司徒少堡主司徒轩。
若非有司徒轩的努力,司徒堡也难以短时间崛起,跻身三大家族,成就当今鼎足之势。
司徒轩本身的名下无虚已是众所周知,三年前甚至已被天绝涯的天长老赏识,委托他为第七任江湖使者,也是历任使者中最年轻的,专门负责调查江湖中近年来发生的那些谜案。
三年间,被他盯上的阴谋必败,被他查到的人也必认罪伏法难以侥幸。
少年很郑重地道:“但将军绝不会使我们暴露的。”
洛煌点头,脸上的表情竟突然温柔和蔼了许多:“我信任他,就如同我一直义无反顾地信任你。”
少年轻笑道:“你还该信任青青。其实她才是你身边最值得信任的人,至于我和将军,终归要离你而去。”
洛煌默默地凝望着车外巨石上已停止摇铃的洛青青,目光中蕴含着难以言表的深情,她已不止一次地错怪这个天真纯洁的义女,她突然很怕自己已在无意中伤了这个义女的心。
没有男人愿长久地留在她身边。
天下女子,也唯独洛青青能永远伴在她左右,永远不轻言离弃。
她默然半晌才又叹息着道:“青青的确是个好姑娘,但她不能一辈子留在我身边,我怨气太深,会伤了她的纯洁。我想帮你做一件事。”
少年恭声道:“夫人请讲。”
洛煌目光已渐渐遥远朦胧,语声却很坚定:“这次既然有司徒轩插手,就算将军最后不供出我这个从犯,依司徒轩一贯的精明,不久也恐将查到我头上。龙凤令太烫手,谁拿了它,谁就得付出生命的代价,然而现在想物归原主也来不及。我只想你能即刻带走青青,带她去一个无争无怨的世外之地,让她永远活得快乐,永远保持纯洁。我知道你那里就最适宜养着她那颗纯洁的心。”
少年沉默,表情仍很温柔平和。
洛煌又长叹一声道:“她已在我这里见过一次仇恨,幸好她还不懂仇恨的可怕,她只是听话地为我做每件事以助我复仇而已,绝不细究每件事背后的理由。”
少年道:“夫人要我带她走,我就带她走。我深知夫人的苦衷,但还得看她自己愿不愿意,别对她强求。”
洛煌嫣然笑道:“她是个听话的好姑娘,我给她说几句话,她肯定会愿意的。”
少年想了想道:“那好吧,夫人还有别的打算么?”
洛煌似已有些疲倦,轻声缓缓道:“先回翠铃阁等着,等着那些该发生的事发生。”
少年不再说话了,准备下车履行自己对她的承诺。
她却笑道:“傻孩子,满口夫人叫得还像那么回事,难道忘了我其实是你的娘,临走了也不再亲亲娘么?”
少年眼睛里似隐约有泪光泛起,很听话地在洛煌额角亲了一下,轻轻地亲了一下,亲得那么稍纵即逝。
洛煌眼睛里也似隐约有泪光泛起,深沉地感叹道:“有你这么乖的儿子,有青青这么好的女儿,我此生已无憾,至少我这时是很幸福的。”
洛青青真的是个听话的好姑娘,洛煌在她耳边轻声讲了几句话,她就顺从地同意了立刻跟少年远走高飞,飞向一片与世隔绝的纯洁之地。
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消融进东边初现的曙光中,洛煌只觉自己的身体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她似终于解脱,又似突然迷失。
她会心的笑容搭配着的是一种淡淡惆怅的眼神。
天地寂寞,人更寂寞。
她寂寞地静躺在车厢里,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挥了挥手,像挥走身上的一切仇怨,像挥走昔日的一切幸福,成为一个彻底空虚的老太婆。
车夫看见了她在挥手,就轻扬马鞭,脆脆地抽响了一鞭子,马儿也不嘶鸣,缓缓地驾车离开了这片寂寞的天地,驶向那一轮更寂寞的旭日。
翠铃阁也早在前方空荡荡地等她归来。
一切变化都进行得无声无息。
一切变化都似前世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