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有人痛苦呻吟着从一道半开的院门内慢慢爬了出来。
虽值初春,万物却已回暖,但这人还裹着一件厚实毛裘,整个身体在黯淡的星光下显得臃肿而笨拙。
院门内灯光辉煌,几乎吞没了黯淡的星光。
单凭这灯光,还误觉整座山庄正处于鼎盛时期。
实际上已似人去楼空,一重庭院满凄凉,二重庭院满寂寞,整座山庄冷清得使高怒心生恐慌。
唯独夜色,仍是那么祥和,那么平静。
月光也圣洁如昔,星光也可爱如昔,数不清的星星连缀如网,网的中心栖着一轮傲如寒梅的圆月,天地之间,难以自拔地寂寥。
曾经有多少个美丽的晴夜,高怒都能顺其自然地沉入睡乡,做一场很圆满的好梦,可是这一夜,他迎来的已只剩无尽的悲哀仇恨。
他快步上前,将那个身裹毛裘的人扶在院门畔坐好。
那个人剑眉已垂,星目已黯,面容颓唐,肤色煞白,枯唇剧颤,颔下长须也被凝干的血大片大片地染红了。
高怒认得出他正是自己亲如老父的二叔。
看着二叔脸上的痛苦表情,看着二叔形同盲聋的痴呆相,高怒的目光又立刻炽热地燃起来。
他扒开二叔裹得严实的毛裘,却使满身被汗湿透的二叔更加痛苦地惨叫不已。
“冷,好冷,别……让我穿着,再给我裹厚一点。”
二叔的手吃力地乱晃着,似要从高怒手中夺过衣襟,重新把自身裹得严不透风。
但高怒已怔住了,已将毛裘的衣襟抓得越来越紧,二叔的手根本没什么用,连抬都抬不起来。
二叔上身只穿了这一件毛裘,下身只套着一条格外单薄的短裤。
高怒扒开毛裘就错愕地发现二叔胸膛上竟满是鞭伤。
错综交织的鞭伤有的仍鲜红渗血,有的已结痂发紫。
“到底怎么回事?”高怒厉声逼问:“到底是谁伤了你?”
二叔吃力地睁眼望了望高怒,似望了很久才勉强认出他是谁,呻吟着哑声道:“我率领山庄的骁骑队去赴蜀北草原的赛马节,一路上本是顺顺利利的,怎料在回程途中,遭遇突袭,伤亡惨重。到最后,只有我侥幸活下来,历尽千辛才爬回了山庄。其实我带队不力,没有预先提高警惕,加强防范,致使一干庄内好兄弟命丧归途,没能保住你费心训练出的骁骑队,本已是家族罪人,无颜回来见你。但我必须要告诉你真相,让你知道凶手是谁,不能让兄弟们白白受死。”
高怒急迫地问:“凶手是谁?”
二叔已明显气息不继,声音衰弱如蚊:“将军。是将军。他扮成一个绰号叫无名的人,用奇诡鞭法猝不及防地对我们进行突袭。最后我看出他的真正身份是将军无疑,并质问他,他却还在一味狡辩。昔日我与你出行关中,不知已见过他多少面,如今我虽人老,目力却不昏,怎会随便就认错呢?他或许是以为我已必死,方才毫无忌讳地狡辩。若不是一个费公子在他走后不久及时对我仗义相救,我恐怕也真的必死。”
“费公子?”
二叔目中回光返照,吃力地点头道:“蜀中第一美公子费知寒,也是今年这一届蜀北草原赛马节的最大赢家。年纪轻轻,已然名望极隆,在蜀中影响力很大。他节后想去与杭州城的名马豪杰俞真泉一会,途中遇见倒地昏死的我,便出手相救,实在是大恩难报。”
他的眼又无力地闭合着,叹息一声,一阵剧痛袭来,使他面孔更扭曲惨白了:“将军是凶手,是仇人,费知寒公子才是值得敬重的真朋友,大侠客。只可惜我命若游丝,顷刻就要气绝,难以报他相救之恩。你今后报了仇若不死,一定要去蜀中好好答谢他。”
说完这番话,他整个人的意志已彻底瓦解,力气已彻底崩溃,再难支持下去,大口吐了几滩黑血,很快气绝。
正如他所言,气绝只是顷刻间的事,高怒悲愤填胸,心中涌起一阵深刻强烈的痛苦,慢慢将二叔尸体轻放在院门畔,倚墙而坐。
他却又笔直了背脊站起来,目光凝注着院门内深处,似已清楚地感应到了仇人的呼吸。
他双拳紧握,沉声道:“二叔,你放心,该死的人,今夜都没生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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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名怒,本不常怒,此时也只怒火心中烧,面上依然冷漠如霜。
他是条粗汉,直肠子,从不会随随便便地怀疑任何事。
尤其是至亲之人对他说的每句话,他更永远坚信。
如果他今夜听了二叔的话以后能稍微思考一下,定会发觉疑点重重。
二叔还是那个老样子,但说话的风格已变了。
变得很激动,很错乱,变得一开口就是说一大篇话。
而他以前说话,从来都简短有力,一次最多说三句就能将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
他也极少盛赞别人,极少对帮了自己的人感恩不已。
十四年前,他从京都办事回来,途中也遇到了突袭,也差点以身殉公。
但最终被路过的海南剑客萧镜月救回了一条命,并帮他手刃了突袭之敌,还一路义务护送重伤的他回山庄。
然而当他伤愈,却半句不提这位救命恩人,丝毫感激答谢的意思都没有。
后来在南海运一批货时,又偶遇南海剑客萧镜月,不想对方也是在集镇上办同一种货,货源稀缺,于是供货商就开展了一场有声有色的竞卖会。
那次二叔竟全然不念萧镜月的旧恩,出手极狠,三次叫价下来,就毫不客气地从萧镜月手里夺走了货,令昔日恩人空手而归,他自面无愧色地扬长而去。
二叔的性情比高怒更直,但也更冷漠,无论别人帮过他多大的忙,对他有多大的恩,他都从不上心,从不记情。
然而今夜的他,却反常地满口说恩人,还一再叮嘱高怒定要牢记其大恩,日后必报。
难道人之将死,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多情心软?再冷漠自私的性格也会变善?
或许,人之将死,总能对人生世态看得比平时要透彻些,总能引起很多奇特的改变。
二叔性情的大变固然可疑,但还有更让人困惑的事。
——将军假冒无名,突袭他的骁骑队。
可昨夜今晨,真正的无名却已毁了将军苦心经营并引以为傲的一切。
若说将军是和无名暗中勾结,又怎会以自毁基业为代价?
若说将军是和无名暗中较量,互相算计嫁祸,又实在看不出将军预先对无名的侵犯有何准备。
——他不可能一点准备也没有。
以他自己的说法,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准备与高怒一战上面,所以才会在无名侵犯之际茫然无措,终于惨败。
综上来看,二叔叙说的将军假冒无名突袭月牙山庄的骁骑队的事,确实有很多令人费解的地方。
然而那些话出于将死的二叔之口,高怒绝不会产生丝毫怀疑,况且亲人说的话,总比仇人的狡辩要可信。
高怒知道将军不可能狡辩,他了解将军,和了解二叔一样。
但就算将军不狡辩,他也把将军视为一个面诚心虚的凶手。
有时不狡辩地坦然以对,就是一种最高明的狡辩。
将军的高明,早已在每个与他接触过的人心里根深蒂固,虽表面上惨败,其实高怒知道将军的棋局还未下到一半。
将军真正厉害的反击还未开始,他的真正面目也还未暴露。
谁能说清将军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人人都会改变的,二叔会,将军当然也会。
将军已把自己逼到了如将死般的绝境,在这种绝境里,才最有利于他完美的改变。
到那时,谁胜谁负的问题就更耐人寻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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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一进庭院并不大,大的是与之相通的一间厅堂。
庭院里灯光耀眼,星光月光交融着灯光将整个庭院照得亮如白昼,几乎一点阴影都没有,也没有一点纤尘。
而厅堂中却黑沉沉的,纵然在夜晚,这种黑也感觉异常,甚至令人恐惧。
将军就独自一人坐在庭院里,轮椅已换成了普通木椅,他身上已换成了一套平整干净的长袍。
缎料长袍镶着细细的金边,又用银丝绣着许多繁复精美的花纹,灯光下一片灿烂。
——无名去了哪里?怎么丢下将军一个人独守空院?
莫非无名是埋伏在黑暗的厅堂中,静观院子里的事态变化,以期坐收渔利?到底有什么利可供他坐收?
几株参天的梧桐枝繁叶茂,清风吹过,枝摇叶动,簌簌之声暗含规律,听来煞有气势,又不失细腻温柔。
就像那些被风吹响的枝叶忽而是豪爽的大侠在即兴舞刀,忽而是姽婳的伊人在专心抚琴。
将军就坐在最老的一株梧桐树下,脸色已不再冷峻,不再严肃,却充满了春水般柔和亲切的笑意。
微微舒展开的眉宇间也透着一种在他身上看来极不真实的优雅与清俊。
他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十岁,从一个人人敬畏的老将军变成了每个女孩心目中都难免会倾慕不已的风流少侠。
只不过他瞳孔深处的表情已渐涣散,已渐流露出空虚凄凉的失意感,形同一个被放逐边荒、终年叹息、唯有惆怅的落难王公。
他看着高怒走进庭院的时候,竟有些欣慰地笑了,整个人也似突然放松了很多,他笑着说道:“你终于来了。”
好像高怒来了,就能把他从某种痛苦的境地中解脱出来。
然而高怒的回应并不热烈,他脸上漠无表情,声音也冷酷至极:“让你久等了。”
将军道:“不久,只要能把你等来,一切都是值得的。”
——昨夜高怒初到将军阁时,将军说话的口吻就是这样子,热烈而郑重。
高怒不以为然,冷冷道:“所以我来了,你绝不失望。”
将军无力地笑道:“我本没有理由失望,我说过,你从未令我失望,你比我自己更值得我终生信任。”
高怒道:“你一向很会说好听的话。”
将军叹道:“你错了。”
高怒竟点头同意:“我本就在不停地错。我是蠢人,粗人,不像你这个上等聪明人,一直稳坐钓鱼台,将我骗做鱼饵。”
将军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怒很直白地答道:“你精于计算,终于是少算了一点。”
将军惊诧地又问:“你认为这一切都是我在幕后策划的?”
高怒漠然盯着他道:“事已至此,你不必再装模作样了。”
将军苦笑:“我从来没有装模作样。”
高怒沉声道:“突袭我骁骑队,击毙我一众好弟兄,将负责带队的我二叔重伤,这些事你难道还想狡辩么?”
将军已笑得更苦:“我何必狡辩?你认为这些事是我做的,又有什么依据?”
高怒道:“是我二叔临死前亲口告诉我的。”
将军道:“如此说来已死无对证了。”
高怒道:“至少我坚信二叔绝不会在临死前对我撒谎。”
将军深吸一口气,冷笑道:“的确,亲人之言总比敌人之言更可信。”
他的双脚突然一动,引发哐啷啷一阵乱响,高怒应声看去,竟看到他脚踝上已牢牢锁住了一副精铁镣铐,行动已十分艰难。
高怒目光闪灼,不禁叫道:“你……”
将军无奈地笑道:“我若是主谋,此时就不会让别人用镣铐锁住我的双脚了。”
高怒皱眉,冷冷道:“但我二叔绝不会胡说。”
将军凝注着他,也冷冷道:“你二叔都说了些什么?”
高怒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简要地将二叔所叙之事向将军道出:“他说那日他领队驰回,途中你假扮无名进行突袭,杀死了所有骑士,若非遇人及时搭救,他也必死。”
将军笑道:“我为何要假扮无名行凶?屠我属下者,毁我基业者,正是无名和他兄弟,难道我还会与他暗中串通?”
他顿了顿,接着道:“若是为了嫁祸无名,听起来非但不可能,甚至还有点可笑,难道你不觉得么?”
高怒冷冷道:“别人或许会认不出你,但我二叔绝不会认错。”
将军道:“你二叔身上的致命伤是剑伤么?”
高怒道:“是鞭伤。记得你曾说过,为求剑法之灵动,不妨借鉴鞭法之诀窍。”
将军不否认:“我是曾说过,剑法与鞭法本有很多共通的地方。”
高怒道:“你的剑法很强,所以鞭法也应该不错,杀人不在话下。”
将军苦笑道:“我若用剑,岂非更方便一点?谁也不知道无名的兵器是鞭还是剑。”
高怒冷声道:“但你怕用剑会造成一些严重的破绽,暴露你的真实身份。因为你只会一种剑法,只有使出那种剑法才能有效杀人。对很多经验丰富的江湖人而言,观察剑创来分辨剑法,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将军忍不住拊掌笑道:“高兄分析之妙,令我再次钦服不已。”
他虽在笑,表情眼神却又变得冷峻中充满了悲哀。
他悲哀的是,高怒未想到那些事关键不在于他假冒无名,而在于有人假冒他。
这关键本极明显,怎奈高怒始终未想到。
如此一来,他就真的永远百口莫辩。
既然高怒自己无法想到这关键,他只好尽量从侧面去引导高怒,使这个粗人能及早地茅塞顿开,扫清他们之间的一切误会。
他是高怒终生的对手,宿敌,但惺惺相惜,绝不是那种心机叵测,相互算计的仇人。
他们之间没有仇,有的只是对敌手的敬重与了解,他们在敌手面前,一样能光明磊落,问心无愧,甚至比在朋友面前时更真诚坦率。
他只愿他们之间这种良好的敌手关系永远维持不变,他必须为此努力,为此付出代价,为此牺牲也当在所不惜。
沉默了很久,想了很多,似乎更有坚定的决心了,他才再度慎重地缓缓道:“你二叔没有告诉你,我当时是否易容?”
高怒道:“他没有。他只是说认出了你,他绝不会认错。”
将军道:“我猜他肯定是看见那凶手的脸,才一眼就认出的,才一心认定是我。而易容术,通常就是对脸进行改造。”
高怒剑锋般的双眉突然扬了起来,目中竟也隐隐流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好奇之色:“说下去。”
将军认真而仔细地接着解释道:“你二叔认出是我,可能只单凭那张脸,而一张脸并不足以说明一切。我的身高,体重,口音,某些潜意识的习惯,这几样加上容貌,综合来看,才足够断定是真正的我。何况这几样改变或模仿起来都比脸要困难很多。当时你二叔重伤,又本就人老眼花,情急之下,看到一张易容成我的脸,自然会坚信不疑。”
高怒的目光沉了下去:“所以不是你在假扮无名,而是有人在假扮你?”
将军满意地笑了,他终于成功地将高怒引至那关键上面:“无论是谁策划的这一切,这一切都实在复杂而绝妙。假中有假,一层层的迷雾,当真令人匪夷所思。若那人单纯假扮我去行凶,你二叔不可能那么坚信,但他假扮我之后又冒充无名,这一招就非常厉害了,假中有假,假上添假,犹如风传百里的谣言一般,很容易就令人信以为真。这其实就是一种奇妙的障眼法。”
他神秘地沉声补充了一句:“何况那人说不定正是无名本尊。”
高怒迟疑着,皱眉道:“先诬陷你,再诬陷我,最终目的是要我们相互猜忌,相互仇恨。”
将军又不禁怔住道:“诬陷你?”
高怒点头道:“借我赴约之机,毁你将军阁,再把你弄到我的月牙山庄。当我赶回时,又借我二叔之口,让我对你产生坚定的仇恨。等我与你恶斗,两败俱伤后,他再出现,成为最终的赢家。此后定会想法子让江湖中人都以为毁你将军阁者是我,我这月牙山庄若毁,也是毁于你手。一切毁灭都缘于我们的新仇旧恨。”
将军沉吟着缓缓道:“他若意在于此,又为何锁我双脚,废我双手?我如今这样子,已无法用剑与你一战,而且他还拿走了我的剑。”
他显然已看见了高怒手中的剑,表情忽冷忽热,忽兴奋忽悲哀。
他不敢也不愿主动向高怒要回那柄剑了,似也不想高怒主动将那柄剑送回他的手里,他已没有能力再握紧那柄剑了。
无名说的不错,他再面对那柄剑时,更多的是痛苦,深入骨髓的痛苦。
那柄剑象征着他骄傲荣耀强悍的一面。
而这一面现在已经名存实亡,他已经无法再伸手去牢牢把握。
高怒沉默不动。
剑却在他手中微颤,似乎又听见了召唤。
将军身上的衣袍,最长的是袖子,宽大轻盈的袖子垂及地面,把将军的两只手深藏起来,就像深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从今以后,将军的两只冰冷僵死的手,也确实会成为不可告人的秘密。
越能引发悲哀和痛苦的事物,就越容易变成秘密。
将军突然笑了。
脸色苍白,表情迷茫,目光涣散的将军,突然很解脱地笑了。
高怒的眉又皱了起来。
心中对将军的一系列怀疑都已冰释。
如此狼狈的将军不值得他去怀疑。
那些痛苦与悲哀,是绝对装不出的,只有真实体验过的人,才知道那是一种多么深沉的痛苦与悲哀。
尤其是将军突然发出的这一笑,简直已将那种痛苦与悲哀表达到了极致,令一向直肠子铁石心的高怒也不觉暗尝酸楚滋味。
这一笑因凄凉而潇洒,也因潇洒而凄凉。
这一笑坚持了很久。
将军笑着长长一叹,缓缓道:“我其实不该为双手已废而永远悲伤,意志消沉。至少我因此学会了服老,学会了淡泊地看待残生。你我都已快老掉牙了,你该退隐林下,我该卸甲归田。而我还一心惦记着打打杀杀,追求浮名虚誉,这才是真正悲哀的。现在手废了,意味着梦醒了,我也重归老的现实,一下子认清了很多事,竟有了些许解脱身心的快感。”
高怒木然地听着,似在听远方朦胧的涛声,心中泛起了一点敬畏之情,此时的将军确实值得他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