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追!
当然要追!
而且得拿出足够的勇气、竭尽全力去追。
而且得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去追。
现在这种状况下,除了义无反顾地去追,他们还能做什么?
他们已开始在追了。
他们不需要鼓足勇气,因为他们不是鼠辈,因为他们满怀仇恨。
他们什么也不怕,相反的,那些被他们追的人,才该怕。
被他们追的人当然是无名和那个鬼影。
如果此时无名和那个鬼影已知道怕,那他们追上去,可能也只是平白送死,一点得胜报仇的机会都没有。
——但若那两兄弟不怕,他们趁此反扑,成功的几率还是不小。
因为骄兵洋洋而归,途中必失戒心,必有疏忽。将军第一次追出去时并未坚持到底就返回了,更让他们以为将军败于其手,锐气挫尽,顾虑过多,绝想不到将军还会很快第二次追上来。
所以高怒知道,将军最终说的这个“追”字,并非意气用事,并非鲁莽冲动,将军有将军的精明,甚至比以前更能看准形势抓准时机了。
这是不是因为盲目的怒火已彻底熄灭?将军已足以冷静地对待仇恨?
能这么快就在仇恨中冷静,也实在非比常人。
将军从来都不是常人,高怒也一样。
不过高怒现在没有仇恨,却有无穷无尽的愤怒。
越愤怒越显得冷静,这是高怒身上最非比常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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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追得无比坚决,但还是在将军阁的外院中停了半晌。
脚步声惨呼声,一声一声,时断时续,纠缠凌乱,如梦里飘着的雾、雾里吹过的烟,在他们耳际徘徊不去。
刚才这里莫非什么事也没发生?
没疯一般的杀戮,没成堆的惨烈尸体,没遍地的斑驳血泊。
将军阁三百仆从,除去楼上大厅内惨死被焚的近三十人之外,都完全不见踪影,平地消失了。
难道有人将这剩余的两百多奴仆尽数掳走了?
要知道那可是两百多活生生的人,而且大部分受过将军的精良训练,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等闲辈。
就算对方出动了为数更多训练更好的人,终于掳走了这两百多将军阁奴仆,所造成的动静也肯定不小,现场也肯定会留下许多痕迹。
然而整个院子里干净得不染纤尘,祥和得如深山寺庙,连前院火海的屋厦倒塌声也对这份干净这份祥和不起丝毫影响。
“或许你的那些属下们不是在这里受戮的。”高怒突然说:“或许我们都听错了。”
将军冷冷道:“我们绝没有听错,方才的脚步声惨呼声肯定都发生在这里。”
晨风在吹,吹来了大片大片前院火海中爆出的灰烬,落到后院里时,犹如下着一场凄凉伤痛的雪,将军的头发已被如雪灰烬染得发白,一种有气无力的白。
高怒回首,将军阁只剩一副残缺伶仃的骨架,熊熊烈焰也不忍再继续蹂躏它了,渐渐火势缩小。
将军重重提起一口气,奔到大门口,却又仓促痛苦地停下。
这毕竟是他艰苦开创的一番事业,亲手造就的一个世界,现在都付之一炬,令他晚节不保。
他笑了,凄然大笑:“世事离奇,人应其变,不顺则毁,一应万全。”
他的脸竟突然被朝阳映得发出一片金光,辉煌已成不堪回首的过去,已化为这一片金光返照人生,今后何去何从,只有迷惘。
高怒想叫他回头一次,但看得出他不愿回头,不愿服输,不愿接受一败涂地的现实。
高怒的心不禁一阵刺痛。
看着将军故作坚毅的背影,听着将军故作平静的笑声,他知道今后的将军只会活在一个个精心伪装的谎言里,不能自拔地活到最后。到那最后一刻,或许将军也要变成一个谎言被深深埋进坟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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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已毫不留恋地掠了出去,一掠数丈。
无论身后正发生着多么惨重的灾难,都似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大火烧光了他的一切,也包括他的情感。
他的心已在情感被烧光的一刹那变为铁石,从此对世事彻底麻木,无动于衷。
高怒怔怔地站在院子里,他的思想也似停滞了。
后面是威名基业功勋荣耀的废墟。
前面是缤纷的花树,蔚蓝的长空,绚丽的早霞,阳光柔和地洒下来。
现在似只有一路向前才会获得光明。
将军已选了一路向前,高怒也必须选。
高怒一路向前地追上去!
追出院子,追进朝阳。
他追的,似已不再是将军,不再是无名和他兄弟,不再是任何一种具体的目标,而是一种说不清的信念。
一旦去追,就无法停下来。
他已追不到将军。
将军没有等他,将军知他是局外人,不想拉他进自己的私人恩怨。
将军不想再有人为他流血死亡。
将军的仇要自己独立去报,绝不允许别人来插手帮忙。
更何况高怒本来也是他的敌人。
他怎能和敌人一起合力报仇?那岂非可笑可悲到了极点?
高怒没有想到这些。
他本就不是一个擅于思考的人。
他经常是一根筋,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犟到底,绝不半途而废。
院墙外只有一片迷茫。
一座山挡住了一座山,连成了一片迷茫。
高怒已在深山里,将军在何方?
高怒咬咬牙,靠着直觉选了一个方向,又迅速地追。
那个方向也只有山。
山过去,还是山。
光秃秃的山,树林繁密的山。
山与长空对应出千万里的迷茫。
没了城镇市集的喧哗,没有儿女情长的纠葛,一切反而更令人迷茫。
只因什么都没了,所以无法适从,无法看清。
蓝天白云艳阳,都被绿叶长枝深深遮掩。
风摇动枝叶,才暴露出一星半点的天空。
高怒追不动了。
刚开始他是借助轻功,慢慢内息不足,他只能把脚沾地像常人一般狂奔。
热汗湿透了衣裳,他犹如落汤鸡,狼狈不堪。
他的呼吸心跳已变得急而杂乱,甚至能感到脚底磨出了水泡,水泡破开,那种痛令他心烦气躁不知所措。
他只能停下来歇一歇。
照这样,即使追到了,也帮不了将军什么忙。
他应该及时折返,回月牙山庄。
但当他再站起身时,却还是一路向前地追去。
山路更崎岖,山势更峭拔,石子更尖利。
可他已只能用脚贴地奔跑,已不能再施轻功,他必须保证体力。
风声开始呼啸,景物开始迷乱。
山林中的一草一木与他飞速地擦肩而过,成了记忆般的浮光掠影。
高怒知道,至少要先追出这座大山。
等追出这座大山时,他才恍悟,自己依靠直觉选的这个方向竟是直指他的月牙山庄。
他怔在山脚,放眼向另一座山的顶端翼然而建的月牙山庄,竟陌生得令他感觉可笑可悲。
——将军在何方?
至少他已阴差阳错地追到了自家门口。
他是继续另选个方向追下去,还是一路向前?
他怎能顾家门而漠然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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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青青进屋禀报:“将军阁起大火了。”
洛煌眼睛一亮,容光焕发,兴奋地命令洛青青道:“快扶我出去,我要好生看看将军阁的毁灭。”
洛青青应声扶她至屋外,凭栏望去,朝阳如血映着大火,一片灿烂金光扑入眼帘,很快将军阁轰然坍塌,很快火势消弱,换作青烟有规律地袅袅升起。
洛煌几乎已兴奋得泪水夺眶而出,满意地点点头笑道:“无名果然是信得过的,我的三十件珍宝没有白送。”
她望着已成一片焦土的将军阁,沉吟道:“接下来就该轮到月牙山庄了。”
她又果决地命令洛青青道:“速去准备马车,拉车的马一定要脚力强劲,我得赶紧到月牙山庄附近,等着目睹高怒也一败涂地。”
洛青青为难地道:“夫人重伤在身,还是……”
洛煌语声严厉起来,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急躁:“我等这一天已等得很痛苦,就算死,我也要去看月牙山庄的灭亡。”
洛青青暗中一叹,不再说什么,扶着她在一张圈椅上坐稳,然后毕恭毕敬地退下。
她的仇恨,是洛青青永远看不懂的。
冤冤相报何时了,这样的江湖并不如洛青青想象的那么美。
洛青青希望自己以后只爱人,不恨人。
可惜这心地纯真的小女孩已在江湖中。
一日入江湖,终生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