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忽闻脚步声零零落落,从曙光微现的窗外传了进来。
如拔光羽毛的麻雀被扔进万丈寒渊之下,每个人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冷汗又大量沁出。
无名神色不动,笑看着高怒问道:“高庄主在发什么呆?”
高怒道:“你听见脚步声了么?”
无名道:“当然听见了,而且还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高怒讶然道:“另一种什么声音?”
无名冷笑着一字字道:“惨叫声。”
果然,一连串的惨叫声,细如断发,传进楼厅。
就在这时,无名拔身飞起,凌空几个灵巧的跟斗,箭一般钻出窗去,顷刻无影无踪。
只见窗口正对东方,一轮朝阳初升,放射着万道金光。
无名就像直接飞进了朝阳里,身形与万道金光完美地融会。
高怒跃起,正待去追。
但无名说过,他一动,就又有头扔出来了。
这是真话。
高怒才动,楼厅中已刀光不断。
刀光如闪电,在仆人丛中极速地游弋穿梭。
一颗颗容貌迥异表情却一致呆怔的头此起彼落,惨叫声竟丝毫不闻。
只见有的头像抛绣球一样高高飞起,有的头又像下冰雹一样纷纷砸落。
血,一滴一滩一片一地。
大厅内已充斥了血的腥味,充斥了死的气息。
如果高怒一直听从无名的警告而不动,那鬼影就不会重拾屠刀,疯狂杀人?
但在无名突然飞出去时,高怒已不能再坐以待毙。
高怒厉吼一声,不顾一切地冲向仍有刀光闪烁头颅起落的仆人丛。
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送死”,找机会与那鬼影玉石俱焚。
几点冰凉的血,几点犹有余温的血,齐齐溅到了将军脸上。
将军已木然。
没有愤怒,没有悲哀,什么都没有。
他缓缓转过了头,但已分不清方向。
只因每个方向,都是一样的景色。
血的景色,红得刺眼,刺心。
血已将每颗头颅上的喜怒哀乐深深淹没。
在血的无情修饰下,人性竟达到了最平静的一种境界。
将军也平静如石。
突听头上一个人尖声笑道:“让将军久等了。”
一柄长刀应声直直向将军的头劈下。
刀风撕破薄绸般的空气,刀意凛冽如隆冬。
好快的刀法!
快到已没有速度,已超越了速度的极致。
将军陡然吐气开声,厉喝道:“奉陪!”
剑已刺出。
刺出的剑,飞出的龙,击出的闪电。
一刹那间就斩断了刀风。
高怒听到身后有将军出剑的声音,猛地回头。
只见一剑一刀已迅急地飞出窗去,刀前剑后,似也飞入了灿烂朝阳。
那是将军在对那鬼影穷追不舍。
而高怒冲进仆人丛时,已是满地身首异处的尸体,已是满地的血色如朝阳,那鬼影却转移目标,缠住了将军。
高怒一脸冷汗,每颗冷汗都被血光映红了。
昨夜今天他总像个傻子被毫无防备地玩弄。
将军已追出去。
他要不要也随着追出去,助将军一臂之力?
反正这满地狼藉的死亡,都是因他冲动而造成的。
他应该对此付出代价,对此有弥补。
他怎能还这么呆呆地站在这里,也像一具任何情感都没有的尸体,他咬咬牙,准备去追。
不管还来不来得及,他已决定非追不可。
但他尚未展动身形,又听“咔嚓”几声,高大的撑梁圆柱竟断为数截,轰轰一阵乱倒,正倒向将军原本站着的地方。
席桌已支离破碎,一只金樽在尸体血泊间滚了很远,最后停下时,其中已装了半口血。
四壁萧然,一个黑影举着一根烧得正旺的火把,大笑着从断柱后缓缓走出。
他一步步漫不经心地走着,走一步就伸火把点燃一处低垂的绸布窗帘,另一只手不断摔出酒坛。
酒,先是碧绿如玉,后来与血流在了一起,颜色渐变淡红,深红。
红的血,红的酒,被火花沾上,就愤怒地烧起来。
烧得如疯似癫,肆无忌惮。
大火的瞬间崛起,令这个原本气派雄伟的大厅变成了隐有鬼哭的地狱,一具具尸体被残暴地火葬。
高怒似已不忍再面对这一切。
但他又呆呆地定在原地,双脚僵硬不听使唤。
火,血,酒。
除了这三样,只有这三样,然而再无谁能分清这三样。
他试着强迫自己走出去,走出这一片让人心寒的烈火。
但眼花缭乱的冲天火光中,显出了一条人影。
正是那个大笑着放火的人。
此时火把已掷下,笑声却仍狂傲地在火光冲天烟气弥漫的大厅里回响。
他应该笑的,大笑。
因为就目前的情势看来,他才是真正的赢家。
他笑着问高怒:“还记得我么?我把将军阁窖藏的好酒劣酒一并拿来招呼高庄主了,是不是很够意思?”
高怒当然记得他。
这个人就是岳小虎。
此刻站在他身前的岳小虎,不仅狂傲眼高于顶,而且眉目间透着一种世所罕见的狡猾。
岳小虎悠悠道:“我说过我也会杀人,但你一开始并不信。”
高怒沉声道:“现在我也不信。”
岳小虎诡笑道:“等烈火烧得这大厅落下第一根木梁时,你就非信不可了。”
他慢慢从衣袖里抽出了他的兵器。
一柄寒光四射的刀。
刀身铮然瓦亮,就像刚打造出炉的一般。
就像从来也没有沾过人血一般。
但血是可以擦净的,被血洗过的刀锋,肯定更亮。
如果没杀过人,这柄刀就不会有那么重的杀气,那么浓的戾气。
高怒冷声道:“刀已在手,何必再等?”
岳小虎道:“你我皆是高手,都不想磨磨唧唧,但我实在有很多话要说。”
高怒道:“杀人之前,被杀之前,我从没有心情与人说话。”
岳小虎笑道:“你不想杀我杀得明白一点么?你不想死得明白一点么?”
高怒似有动容,一时默然。
岳小虎一字字道:“我跟随将军,正是为了等这一天。”
高怒不插嘴,也不打断他。
他接着道:“杀我恩师的人就是将军。”
高怒目光一凛道:“你恩师?”
岳小虎恨而悲凉地道:“隆泰臣。”
高怒不觉嘲笑了一声道:“这个勾结逆党的狗贼就是你恩师?可想不到。皇上要派人暗地里除掉他,而朝中,只有将军敢受命去办这件事。”
岳小虎咬牙道:“恩师一死,我便流亡江湖,平日里的吃穿住行简直还比不上一个菜农。我那些年所遭的苦难,你们是永远也无法想象的。”
他眼神突变遥远,微笑道:“幸好后来我加入了一个神秘组织,从此以杀人为职。这两年我已不知杀了多少人……”
说到这里,他恨恨地一叹,咬紧牙,暂时陷入沉寂。
高怒明白他未说完的那些意思。
他是恨自己杀了不少人,却没有一个是他真正的仇人。
只有将军,才是他此生最想杀的仇人。
他为了杀将军,已什么都在所不惜。
他目光又得意起来,激动地大声笑道:“这次组织终于把目标锁定了将军,让我得以了全夙愿,哼!痛快,真他娘地痛快!”
高怒道:“所以你才费尽心机在他身边卧底?”
岳小虎道:“然后等待最佳的机会。”
高怒疑惑地问:“为什么选在昨夜开始?”
岳小虎笑道:“很简单,因为这次行动还有另一个目的。”
高怒哦声道:“什么目的?”
岳小虎傲然道:“杀你。”
他们正是利用高怒与将军之间的战约,来个巧妙的一箭双雕。
高怒与将军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一思一想早已在他们的周密算计里,他们早已手握最精彩的一副牌。
高怒终于什么都懂了,冷冷道:“我还想问你最后两个问题。”
岳小虎道:“但问无妨。”
高怒道:“你加入的是不是毒蛇殿?无名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岳小虎诡笑道:“无名是个撒谎专家,但有一点是确凿的,毒蛇娘子真的还活着。”
他没有直接回答高怒的第一个问题,他已不必回答。
高怒已经了然他的答案了,喃喃道:“原来如此。”
岳小虎道:“本来你的这两个问题,我已无须回答,因为一个死人,也没必要知道太多。”
突听一个人在他身后冷冷道:“谁是死人?”
岳小虎大笑着把刀柄握得更紧,一字一字傲慢如初地道:“当然是。。。。。。”
语声一顿,低头看着胸口,一截发亮的剑尖在他的左胸纹丝不动。
发亮的剑尖,干净得就像从没有吃过人血一样。
干净得就像他手里的刀。
他呆怔地看着,看了很久,全身一点点僵硬冰冷。
他的嘴角古怪地抽搐着,似还想说什么,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他的瞳孔深处已没有了傲慢与狡猾。
而只有无尽的质疑。
他真的怕了。
他不信世上还有人能杀他。
尤其是在这个已彻底稳操胜券的时刻。
——这人是谁?竟能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后,给他猝不及防的一剑?
他握刀的手慢慢五指松开。
刀慢慢从他手中滑落。
落在那一片燃烧的血海里。
刀落地时,他整个人也跟着轰然倒下了。
火热的血,流进他的嘴,他终于尝到了血的味道。
可惜仍不是仇人的血。
——是谁在他身后?
——是谁刺出的这一剑?
是将军!
不出高怒意料,真的是将军。
高怒看着将军,将军看着高怒。
两人都是极端冷静的表情。
高怒没有问将军为何去而复返?是不是已追到了那条鬼影?是不是已杀了那条鬼影?他的这次归来,是不是凯旋?
高怒没有问,什么都没有问,因为在他们久久的无声对视中,所有问题的答案已昭然若揭。
第一根木梁已带着飞舞的灰烬落下。
将军这才如梦惊醒,决绝地说了一个字:
“追”!
这个字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