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住的洛煌又惊得几乎要跳起来,大声问:“你们真的已经在唐门杀人了?”
她很久没有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了,现在别人从声音里才听出她也难以避免地衰老。
唐东山冷笑:“唐门死了人,你不应该高兴?”
洛煌瞪着他:“我虽是你们唐家抛弃的女人,但早就不计前嫌,和你们泯恩仇了,犯不着再为这种事幸灾乐祸。”
唐东山点头:“至少干娘和我是泯了恩仇,在酒里皆大欢喜无数次了。”
洛煌失笑,伸指头轻轻地戳了他鼻尖一下:“你这张嘴真是变化多端,实在让人有时候分不清你是友是敌。”
唐东山道:“干娘不必为此顾虑,干娘还能否做我的干娘,就看今晚的态度怎么样。”
洛煌道:“我今晚的态度不好么?”
唐东山冷冷道:“干娘态度好,可我又该如何?这两兄弟确实杀了我的人,那些人对我忠心赤胆,我当然要对得起他们。”
洛煌道:“你是准备在我这里动手?”
陈朗怒道:“你敢动朝廷的人?”
陈阅怒道:“我们承认这根蜡烛是神机营的产物,但还没有承认你的人是我们所杀。”
唐东山道:“难道神机营的秘密会被外人所窃?”
神机营设置的火器库是朝廷禁地,连办起事情来无孔不入的锦衣卫也经常被拒之门外,一般情况下只有提督能收藏钥匙,却也不敢随意进出。
陈朗陈阅在营中的官阶不高,更无权随身携带火器远离京城而私下行动。
这些事虽未必人人皆知,但唐门与神机营严密合作了十多年,早已对这些事深有领悟。
唐东山知道这么问有点过分,又不得不问。
这蜡烛其貌不扬,几乎杀人于无形,算得上一件极为凶险的利器。
朝廷绝不会让这种利器轻易地流落江湖,尤其是在唐门的地盘。
听了他这么问,面显怒色的陈朗陈阅反倒饶有趣味地微笑。
陈朗笑道:“神机营的秘密当然没有被窃,但当年你们唐门助朝廷一举歼灭霹雳堂时,霹雳堂的秘密却被窃走了一小部分。”
唐东山虽智谋多端,却也实未料到有此意外,不禁变了脸色:“被什么人窃走了?”
陈阅道:“那还用问么?”
陈朗道:“那次行动,天知地知朝廷知唐门知,朝廷当然绝不会做那种事,真相已连三岁孩子也想得出了。”
唐东山目露寒光,锐利地紧盯着他们,沉声道:“到底是唐门里的什么人?”
陈朗道:“当时唐门特派了谁负责配合朝廷的那次行动,你莫非还不知道?”
唐东山皱眉:“唐三姐?”
陈阅道:“唐三姐终生未婚,孤家寡人,那次行动虽预先布置严密,终究是一次极大的冒险,当时唐门高层大多已有妻室,因此也有顾虑,是唐三姐奋勇在前,怀着视死如归的决心。”
陈朗又笑了:“唐三姐是女流之辈,可本事却比几个兄弟大多了,做人行事也更具魄力。”
唐东山悚然:“唐三姐!”
陈阅道:“你应该叫她三姨,这么不知尊卑,不懂辈分,难怪今天你在唐门混得越来越差。”
他的话说得尖刻,唐东山听了竟并不生气,骇异的神情也恢复平常的散漫:“我早就知道是她了,我不过是想引你们自己说出来。”
陈朗当然不会信他这一套,面显狡黠之色,阴恻恻地笑道:“是么?”
陈阅更是振振有词、咄咄逼人:“我们自己说出来又如何?唐三姐当初窃走了那一部分霹雳堂的机密,制作了一模一样的机关蜡烛,我们也摆脱了凶手的嫌疑,除非你拿证据证明我们和她之间有勾结。”
唐东山毫不慌乱,嘻嘻笑道:“你们和她之间当然没有勾结,但我照样可以在这里杀了你们,你们死后,有没有勾结,还不是由我说了算?”
他转头看着洛煌,目光柔情似水又冷酷如霜:“干娘觉得我是否很有道理?”
洛煌失色道:“你是真想在我这里杀人?”
陈朗终于再也忍不住,勃然大怒:“我们两兄弟早已今非昔比,你敢动我们一根汗毛,谁生谁死可不一定!”
陈阅腾身站起,左手探入怀中,立刻要伺机而动:“我们是朝廷的人,我们死了,非同小可,朝廷就会派人下来细细调查,你给唐门惹这些不必要的麻烦,对你有什么好处?”
唐东山道:“天高皇帝远,等他们派人走到这里,黄花菜都凉了,你们也早就凉透了。”
陈朗道:“老子说嘛,今晚这里会是火坑。”
陈阅冷笑:“现在说这些有屁用,我就不信咱兄弟俩一起上,不是这邋遢鬼的对手。”
他们怒眼看向洛煌。
在他们灼灼的逼视下,洛煌站起来,一边退到门外一边陪笑道:“两位放心,这种事我不会参合,唐门与我的恩怨已了结,朝廷近年来也待我不薄,我若想参合,也手足无措,不知到底该帮谁。”
陈朗道:“那就好。”
陈阅道:“那就好。”
说话间,他们分别自怀里掏出了兵器。
他们的兵器奇形怪状,简直就是兵器中的四不像,是神机营特制的,自然布满了机关消息,和江湖上流传的一切兵器都有极大的相似处与不同。
唐东山也知道,他们本就出自唐门的培养,若用暗器对付,自己也必吃亏。
但他们的架势虽有些唬人,唐东山却也仍旧不把他们的武功瞧在眼里,只以一双空拳呼呼风响地猛然迎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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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武器奇门,架势唬人,而一时间察不透唐东山的高低,出招时略有迟疑。
他们的迟疑虽短促,唐东山却已眼锐心亮地窥准时机,赤手空拳,先攻为强,招式猛如狮虎,极为绵密地连环交击,要迫使他们落入窘困难展的守势。
岂料他们看着唐东山如此凶悍迅疾,反倒镇定下来,各伸右手中指在兵器的后端某处轻快一按,一系列精妙绝伦的机关由此触发,只见本如尖笋的兵器前端陡然像焰火莲花般越来越大地展开,层层叠叠,布满细孔与利刃。
陡然扩大数倍的兵器一下子罩住了唐东山的整个双臂,从手掌及肩膀都裹在了焰火莲花般的巨型铁幕中。
唐东山再是眼锐心亮,出手不凡,此刻也方寸微乱,来不及收招退避,只听又是一阵机关拨动声,铁幕上布满的细孔竟纷纷射出寒星,那些利刃也直向唐东山全身上下激飞而来。
若是天冷时,吊儿郎当的唐东山也会着长衫,又长又宽的袖子风卷残云,要对付眼前的危机也不是太难。
可惜今天他偏偏只穿了对襟小褂,也没练就铜身铁臂的硬功,即使将全身内力尽聚于臂,也挡不开来势急突又近在咫尺的无数暗器。
其实这也不能算暗器,毕竟始终是明明白白地展示在人眼前,却又具备暗器的基本特征:令人意料不到,防不胜防。
在这间不容发的危机关头,唐东山退闪不得,更无法拔身跃出,几乎已灰心丧志地准备受死。
他自信满满,怎奈还是太低估了这对兄弟。
尤其是还低估了神机营特制兵器的威力。
无数寒星利刺如暴雨般乱射而至,半空响起了杂乱的碰撞声,一片火花过后,陈氏兄弟收住兵器,放眼看去,室内竟已没了唐东山踪影。
唐东山本来是绝无闪避脱身之理,岂料结果却是他们发射的那些暗器全都落空。
唐东山原本所占的位置,霍然出现了四四方方的一个大洞。
陈氏兄弟凑上前,俯眼再看,洞下面黑漆漆的,却又很近地能听见粗重的喘息声,他们敏感到那正是唐东山。
陈朗冷笑:“看来这落雁谷也和唐门的暗器我们的兵器一样,有着许多意料之外的设计。”
陈阅道:“下面是一楼,咱们下去。”
陈朗脸色一沉:“我们兵器上的机关当然是由我们的手指触发,这楼板的机关,你想想,只能是由谁触发?”
陈阅眼光一凛:“是谷主洛煌?”
陈朗郑重道:“这女人比唐家人狡猾多了,也对我们这些朝廷中人了解更深,想必竟已早猜到咱们随身兵器的秘密是唐东山难以提防和应付的,所以先走出去,伺机帮他逃脱。”
陈阅惶惑道:“咱们的兵器极少在江湖使用,更少有触发其上的机关对付别人,今晚若不是实在难以判断唐东山的武功高低,咱们也绝不至于将机关发动,这兵器上的秘密,洛煌怎能得知?”
陈朗道:“你却忘了,咱们的总督可是这里的常客,神机营大半的兵器都由总督亲手设计,保不准什么时候总督终于被洛煌灌了迷魂汤,自动泄漏了许多秘密。”
陈阅道:“哥哥一提醒我就想起来,两个月前,总督才从这里离去回京。洛煌或许早就在防备我们,知道我们必将在唐家老祖宗诞辰之日回来,要对唐门行不利之举,故此先约来总督,从他嘴里探出我们的底细,尤其是我们随身兵器的机密。”
陈朗点头:“这般一说,一切都很合理了。”
陈阅不禁面露恨色,切齿道:“这女人诡计多端,城府又深,今番入川,我们在唐家行事成功后,也绝不让这女人有好结果。”
陈朗摇头:“不可擅自对这女人下手,你忘了这女人与朝廷众多高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别说杀她,就是伤她一根汗毛,我们不久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陈阅叹气:“还是哥哥思虑周密,而我一向是太意气用事了。”
陈朗拍了拍兄弟的肩,微笑道:“相比以前,你已经沉稳了许多。”
陈阅明朗地笑起来:“这也是因为跟随哥哥走南闯北地历练了好几年。”
陈朗目露赞许之色,突又郑重道:“咱们离开这屋子,谁知道这鬼地方还有没有其他难以防备的机关,说不定我们脚踩的楼板,都是由机关控制,随时可以让我们踩空跌落。”
刚说完落字,他们脚下竟真的空了,两个人真的凭空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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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显然相距不高,陈氏兄弟猝不及防,急骤的坠落中试图再次发动兵器上的机关,以防下面有埋伏突袭。
兵器正如前番一般展开,下面一阵凛冽的劲风袭来,两人只觉有细小而坚硬的东西打中自己手腕,整只手臂立刻酸麻无力,手中兵器重似千钧,再也拿不住,几乎和两人身体同时重重地砸在楼板上。
向直坠而下的他们突施巧力迫使他们不得不放手兵器的人绝不会是唐东山。
他们在上面虽一时间难测唐东山的武功高低,却也因走南闯北多年积累的丰富江湖经验,在看见唐东山面对他们兵器的异变而仓皇失措时就判定他武功比他们也高不了多少,内力也和他们一样浅,临危之际根本沉不住气。
所以这里的黑暗中,不只有唐东山一人,还有个武功高出他们数十倍,内力雄浑如洪的奇人。
这人能向他们加以暗算,又不直接下杀手,一时间他们也无法判断其友敌。
陈朗壮壮胆,厉叱道:“朝廷神机营办事,谁敢多管闲事!”
搬出神机营来震慑江湖人,在别的地方奏效,在这里却显得多余而滑稽。
江湖上本就有许多仗着武功高强丝毫不买朝廷账的奇人异士。
他们神出鬼没,不服帝王管,潇洒脱尘,笑傲天地,朝廷办事,他们绝不干扰,朝廷不管对老百姓是好是坏,他们也绝无微词,绝不造反,故此朝廷也从来对他们的存在不计较,对他们的行事不过问。
此时在这黑暗中的奇人必然也属于这种人。
神机营在这种人看来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突听一侧传来了唐东山干涩的声音:“可以点灯了。”
随着他这话音落,满室骤明,耀得陈氏兄弟好半晌才勉力适应。
只见这间屋子比上面那间小了大半,也矮了大半,陈氏兄弟站起来,脑袋差一点就碰着了屋顶。
唐东山像个蛤蟆一样瘫坐在墙角,嘴含着意味怪异的微笑,似乎不屑又似乎悲凉。
前方有三张椅子,左边坐着洛煌,右边坐着陆缘石,中间坐着一个威猛的彪形大汉,袒胸露臂,肌肉结实,浑身黑黝黝的,就像一尊铁塔。
难道刚才向陈氏兄弟扫出劲风的奇人是这魁伟汉子?
这汉子确实算得奇人,光是他这罕见的强壮,已足令任何看见他的人心生惧意而不敢妄动。
房间四壁一圈风灯,细看就知是由一根红线串着,洛煌头上那一盏低垂了一小截,想来她是随手拉了拉这截红线,就巧妙地触发机关,一下子将所有风灯都引燃了。
洛煌得意地冲陈氏兄弟笑道:“这些灯的设计还是你们总督大人带来的工匠所为,怎么样?很灵巧吧?”
陈朗冷声道:“果然是你从总督那里探来了我们兵器的秘密,暗中助唐东山脱身。”
洛煌俏皮地眨眨眼,仿佛突然回到了少女状态:“你们的很多秘密,的确都是我从你们总督那里打探来的,却并非为了防备你们杀死唐东山。”
陈阅道:“那你为何多管闲事?你早就与唐门没有关系,干嘛一而再地帮他们对付朝廷?”
洛煌委屈道:“你这话说得太狠了,什么叫我帮他们对付朝廷?我在这里接待过多少朝廷重臣,多少王侯贵胄,不是为了狗屁唐门,完全是为了我自己。唐门害我不够惨?我犯得着每件事都恬不知耻地为他们着想?”
唐东山嘿嘿笑道:“对,干娘是绝对犯不着的。”
陈朗道:“既然如此,现在这又是什么状况?刚才又是谁胆敢打脱我们的兵器?”
洛煌柔声道:“稍安勿躁,大家来我落雁谷,都是贵客,我只不过不想看见我的贵客们大打出手,伤了和气。”
那彪形大汉突地冷笑道:“至于你们的兵器,是我打脱的,你们想如何问罪于我?”
天高皇帝远,这间屋子又很蹊跷,看不见一扇窗,甚至连门在哪里都不见痕迹,他们刚掉下来,头上的楼板就紧密地合上了。
这里简直已成了一口死气沉沉的棺材,他们已完全处于任人摆布的劣势。
陈朗沉吟半晌,放缓了语气:“兄台出手惊人,实乃江湖罕遇,可否赐教尊姓大名,是什么来路?”
大汉双目如炉,炯炯地逼视他们道:“可以,我姓金,名存弓,没什么具体的来路,不正不邪,混迹武林,四海为家。”
陈朗道:“金存弓?你的内力极强,想来是渊源有自。”
金存弓道:“你们走南闯北几十年,遭遇的江湖人不说一万也有八千,可惜你们终归是孤陋寡闻的小辈后生,前辈的辉煌事迹,你们能知道多少?”
陈朗抱拳恭声道:“请前辈不吝赐教。”
金存弓不徐不疾的吐出一口长气,臂膊上一条条肌肉起伏跳动,似乎正在压抑怒火:“金家九子的传奇,曾经在武林无人争锋,那时候英雄辈出,人都讲究侠义,那才是有意思的江湖。”
陈朗惊骇:“莫非你就是金家的后人?”
金存弓笑道:“当年的金家本来是傲视群雄,可惜被小人算计,败了名声,招来杀伐之厄,充满侠义的江湖突然整个都成了敌人。金家九子,陆陆续续地惨遭冤杀,即使他们每个都身怀绝技,但面对那些不明内情而被人利用的名门正派,他们百口莫辩,也不想波及无辜,所以他们宁肯最后逐一被别人杀死,也绝不违背金家不滥杀的祖训。”
陈朗不仅更震惊,而且开始也感到了一种痛彻心扉的悲哀:“他们那样……未免太傻……”
金存弓冷冷道:“的确傻,傻得一点不可怜,傻得非常可笑,他们都以为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终有一天会真相大白,江湖会还金家一个公道,会让金家的荣耀重新写入天长老的武林册。”
唐东山笑道:“学武之人,竟如此迂腐。”
金存弓不怒,也笑道:“所幸当年金家虽惨遭大难,血脉并没有完全被灭,我活了下来,我之后又有了儿子,我遇见了几个精诚合作的朋友,一起为金家报仇。江湖报仇,别说十年,就是五十年也不晚。我们终于查出了当年陷害金家的罪魁祸首。”
陈朗忍不住问:“是谁?”
金存弓切齿恨声道:“正是蜀中唐门。”
唐东山猛然大笑:“我们唐家不愧是武林十大世家之首,几十年前就已巧计灭了当时最不可一世的金家。”
金存弓仍不怒。
一个人满心只有仇恨时,反倒不容易发怒了,而是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无情,越来越沉静,这才是魔鬼的本质:“此人是唐家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却正好被我们利用,所以你们不能在今晚杀他。”
陈氏兄弟对望一眼,点头道:“好,我们不杀他,如果不是他今晚逼人太甚,我们也不想这么早就和唐家人动手。”
金存弓道:“你们也算是唐家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陈朗道:“与你这样的人做朋友,显然比做敌人要好多了。”
洛煌又开始花枝招展,嫣然笑道:“这才对嘛,大家说清道明,和和气气,就是一家人。”
唐东山冷笑:“你们别太高兴,唐门已非几十年前的唐门,几十年前,唐门可灭了金家,现在的唐门,也不是你们几个三角猫的角色能任意颠覆的。”
金存弓突地站了起来,他虽身躯庞然,却不高,没有撞上楼顶。
他走过去伸手像鹰抓小鸡一样轻松地抓起也很壮实的唐东山,向洛煌沉声道:“开门。”
洛煌起身,将所坐的椅子转了一下,身后立刻出现了一道门。
金存弓一扬手,唐东山就骨碌碌地滚出门去了。
洛煌也跟着出去,顺手又将座椅转了一下,这道门合起,另一边的墙角却打开了另一扇门。
这间屋子的设计真是诡谲。
金存弓道:“你们可随我走,今晚的好戏对我们来说已算结束了。”
陈氏兄弟碍于形势的被动,只好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