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闻雨一行人经过森林和平整的农地,约莫在傍晚时分到达了赵家集。
这里地处驰道,离西苍城不远,长年的发展下渐渐变成了一个旅人集散的驿站村落。
市镇中心聚集着行人,有老有少,有大有小,骡子和小牛拉的板车颠簸而行,见到人们惯常在街道出现,生活惬意,扶老携少,宁听袖总算是安下心来。
“看来是我多想了。”宁听袖看着过往路人,发出欣慰的感慨。
马车内的钟音等人心里也是暗自庆幸,想着傅赭这个凶神幸好还没来到这里。
可孙观泼冷水般的话语又扣紧众人心弦。
“也许傅赭只是还没到这里。”
到了落脚的客栈,农闻雨又借着跟小二攀谈的功夫打听了一下,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吃过晚饭,众人各自回房休息。
宁听袖被隔壁客人的鼾声,咳嗽声搅得有些心烦,她下得楼来,穿过大堂,她连正靠在柜台打盹的小二也不想惊扰,脚步轻盈间走出了旅店。
她闲来无事,走在冷清的街道上,除了一些摸黑赶路的旅人客商外,也见不到其他人,感到有些孤单。一路上,师兄和孙观都寡言少语,只有钟音跟她话多一点,可现下他们都休息了。
走了半晌,前方杯碟交错的碰击声从街头传来,又走了一会才看见一家酒肆亮着灯火,店家在半敞着的棚子里生了炉火,摆了几张桌椅,供自己和一些相熟的朋友在宵夜间小聚,路过的行人当然也可以进来小酌几杯。
宁听袖坐了进去,点了一壶清酒,她坐得离其他人远了些,可那些人的攀谈她全部听得一清二楚,虽多是些民间趣闻,自家琐事之类,可宁听袖也听得很是入神。
听到他们偷偷数落旁人,又低声咒骂这个世道不公,这些粗言秽语样式繁多,说话之人又没什么学识,还得压低声音,生怕被旁人听了去。
宁听袖虽然大都不甚明白,只觉得这谈话语气夹杂着地方口音颇为有趣,每每听到一个从未听闻的词汇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桌客人看着这个小姑娘一个人坐那喝酒,又无他人陪伴,时不时独自发笑,都觉诧异,其中一人道:“长得这般水灵的一个姑娘,莫不是一个傻子?”
“不,我觉得是个疯子,这世间疯子比傻子多。”
宁听袖知道那几人是在谈论自己,这种感受打小便已习惯,自然是不放在心里。
喝了几杯,宁听袖脸颊发热,放下银两正欲离开时,酒肆杂乱低沉的人声之中渗着一股微弱的声响。
那声音极空极轻,似乎从地里发出,又像是从极暗极深的洞穴里传来,宁听袖闭目静听,隔绝自身周围杂音,也只能听个大概。
她环视一圈,也找不到声响来源。
更让她惊惧的是,这灵异之声也是人声,只不过听不出喜怒哀乐,它正用十分淡薄空洞的口吻诉说着一段往事。
而其他吃酒聊天的客人却浑然不觉,兀自自说自话。
对于宁听袖而言,轻风细雨,花开花落亦有声响,男女老幼,甚至飞禽走兽亦有情感,怎么会有如此生冷无情的话语。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千金门里的师傅曾说过。
这个道理非常简单易懂,也无可辩驳。
可现在,宁听袖心里动摇了。如果死人真的会说话,大概就是这种声音。
很多人并未有过她这般体会,她儿时因此异能被旁邻奚落,至亲厌恶,独处之时心神慌乱,往往被身边细微声响惊扰,心生恐惧。
久而久之,这种恐惧慢慢消解,乃是她长大明理之后,清楚了声源来历。不论是风吹麦浪,雨打枝头的稀稀疏疏,人言兽语,嗟叹呼吸的复杂情绪,她逐渐都能分别。
只因她能想象声音源头之处,是何光景,是何物体,自我引导开解之下,往往能凝神静气,不再为之牵神劳心。
加上上次与邱忘怀,农闻雨荒山废墟之行后,更是豁然开朗,心境提升。
可这次,这道诡谲的人声究竟是何人发出?这人又是何模样?又在哪里?这些未知让她难以想象,顿生恐惧不安,心知若要克服,必得寻其来源不可。
她走出棚外,竭力寻找源头,只觉声音似乎从镇外传来。
宁听袖此刻心性坚韧不同幼时,若是常人走在街上,听到这般鬼蜮低语,早就拔腿跑开,偏偏她却非要寻根问底。
可旁人又哪里能听得见呢?
她刚刚走出镇外,这道低语逐渐清晰。
“...二十岁...习武已有小成...立功...背叛,诬陷,兄弟背义...二十三岁...父母离世,师傅身染重病......”
借着月色,宁听袖走到一条溪边,清冷的水面反射着幽深的月光。
她看见一名老者坐在水边,一动不动,身前火堆里只发出微弱光芒,就快要熄灭。
“前,前辈,你是人,还是鬼?”
宁听袖咽了咽口水,她毕竟入世未深,又大致认定此人非同寻常,竟然直言以问。
问出口后,她便开始后悔,这人分明活着,只不过看上去,活得不太好。
这又岂非世间常态?
那老者回过头来,看着这名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姑娘,似乎并未受她惊扰,对她的问题也未觉失礼。
“问得好,这倒是问到我了。”
火光只能照亮他的轮廓大概,而老者的五官表情都被阴影所罩。
“这里离镇上也不远,只不过几步功夫,你为何一人在此处自言自语。”宁听袖好奇之心大于关切之意。
“你听得到我讲话?”老者有些诧异,他开始仔细端量宁听袖。
“你是不是没钱喝酒,我可以请你,那边就有个酒肆,我刚刚......”
“姑娘,你坐。”老者打断道,他指了指火堆旁的空地,又将脚下的树枝丢进火力,光线渐渐清朗。
宁听袖见他说话谈吐,皆属正常,只不过语调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听不出半分起伏平仄,好像说什么都如同与自己毫无瓜葛般的沉静冷漠。
可自己无礼在先,打扰在后,老者叫她坐下,宁听袖便依言而坐。
“我方才似乎睡着了,在心中默语,你怎会听见。”
“睡着就是睡着,怎么能说似乎,况且你在心里说话,我怎么听得见。”宁听袖摇头道。
“是了,是了,可能是我无意之下,运起了内功,出神之际不觉将话说了出来,可,可你也不该能听见啊。”老者似乎是在对自己解释,而不是在回答宁听袖。
“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伤心苦闷的事,怎地说话声音如此渗人。”宁听袖天真起来,说话又是不分老少。
“伤心,是啊,还有个东西叫伤心。”
“你......”宁听袖被此话弄得不明就里。“你一个人在这里干嘛。”
“我来找东西。”
“找东西?找什么,在水里么?”宁听袖望向静淌的溪面。
“找魂。”
宁听袖头皮一麻,若是旁人说这话,她只会觉得是在闲扯打趣,可偏偏这话从这个古怪老头嘴里说出,却跟自己所想一拍即合。
大约在她心里,这个人的模样语气确实如丢魂落魄一般,他说来找魂,恐怕还真不是说假。
“这,这个东西,也能找么?不,不对,这个东西,也能丢么?”
“不知,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一个人死而复活,是否该是件值得开心之事,但我既不开心,也不伤心,甚至想起平生往事,也没有半点情绪,这叫不叫丢。”
宁听袖听得一头雾水,死而复活这等天方夜谭,她从来只当是传说故事。
可一说到死而复活,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手不自觉的抱住双腿。
“你是谁?你是不是叫傅赭?”宁听袖小心问道。
“你认识我。”老者语气比这水面更静。
宁听袖闻言一惊,脑子里空白一片,她从钟音,富不忧口中得知红山禁地一事,又在路上见过他杀害的寻常百姓,还以为傅赭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魔头,岂料竟是一个胡言乱语,形单影只的古怪老头。
她竭力忍住惊慌,可这一瞬间的情绪失措又哪里藏得住。
“你这是害怕,还是生气。”傅赭问道。
“我...你...你为何滥杀无辜,赵家集外的十字路口,你杀了好些人,他们都是些可怜无辜的百姓。”宁听袖一时间不知是该逃,还是该出手,心急之下反而出口问询。
“可怜,无辜,这世上大苦必有大恶,身处乱世,又何来无辜。”傅赭转过头去冷声道。“我只不过是路过那里,听得他们正在争吵,几个人因为昨夜丢了东西互相指责叫骂,见到我孤身一人,还想抢我东西。”
“他,他们......”宁听袖一时答不上话来。
“他们背井离乡,历经辛苦,但遇到看起来更好欺负的人,便觉得自己的苦难也可以加诸在别人身上。”
“那,那也罪不该死啊,你武功这么高,自己走掉不就好了。”宁听袖只觉得傅赭讲的话多半是真,以他过往的身份地位,又何必来骗自己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
“我,想在他们身上找些东西。”
“什,什么?”
“愤怒,怨恨,或者其他什么都好,不过,可惜......”傅赭佝偻着身躯,低下头去。
“杀人就是杀人,哪里什么借口,你方才说大苦有大恶,受苦受难之人,又怎么是恶人了。”宁听袖倔脾气上来,非要跟他争辩一番。
“他们钱银货物丢失之后,便想将自己的妻子儿女丢在路上,觉得反正是养不活了,这样的男人,我觉得该杀。”
“这,他们一定是情急之下,说错了话,办错了事,我,我也是自小受苦的人,难道,我也是恶人?”宁听袖听到傅赭杀人的缘由,想起自己冷漠的父母和辛酸的童年往事,眼角湿润。
“你有什么苦,又受了什么难。”
“我只不过是能听到一些别人听不见的声响,这又算什么不好的事情,为什么村里的人,甚至我的爹妈,对我弃如敝履...恨不得,恨不得将我弃之山野。”
傅赭僵硬的脸庞渐渐在升起的火光中浮现。
他很快就明白了宁听袖的特殊天赋,不然自己的低语,这个小姑娘又如何能在镇口都听得见。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对你。”
“你知道?你说!”
“因为,你是恶人。”
“我...我只不过是几岁大的孩童,恶在哪里?”宁听袖愤然道。
“小姑娘,你是不是能听见很远的声响,是不是还能听见别人轻言细语的谈话。”
宁听袖点点头。
“你这种远超常人的听觉,本就是罪恶至极,若是你在村里长大之后,那些村民邻里间的小心算计,背地里的阴谋伎俩,哪家哪户里的丑恶秘事,你若想知道,便轻而易举,这算不算恶,他们又怕不怕你,躲不躲你。”
“我...我...”宁听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还有,凡是知道你能为的人,譬如朋友,师傅或者师兄弟妹,是不是在你面前,话都很少,也时常躲着你,防着你,我问你,这叫不叫恶。”
三言两句间,宁听袖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师门之中本来要好的几个师兄师姐在偶然知道自己的异能之后,确实生疏了许多。
“这便是恶,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这等苦难并非无辜而来,反倒是你罪有应得。你说,这是不是大苦之人,必有大恶相伴。”
面前的火堆中火势又再次减弱。
冷风出过水面,宁听袖这才回过神来,只觉口干舌燥,寒意传遍全身。
她发现傅赭早已不知所踪,徒留下自己一人。
此刻,她才明白了自己从小至今遭受旁人排挤,冷落的真正原因,并非是自己生来不详,而是生来便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