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词曰:
汴京开宝度中秋,望月照矾楼。玉影清光,银盘金水,汾酒置扁舟。
谈笑不思箫声远,木落竟无愁。魏晋风流,妙情诸子,时过再难求。
书接上回,且说宋之汴京城夜市骈阗,至于通晓,更何况此中秋佳节。开宝寺也未行夜禁,只是人渐渐少了,都是去外面酒楼上吃酒赏月。姑且算是长庆公子有面子吧,几人雇船趁夜行于水上。
望得擎天之塔,坐水池央,上下观来与月齐,池间光摇潋滟,一群水鸟栖息,几舟微微飘荡,尚闻得远远鼓瑟喧闹声。他们六个东拼西凑,晋胜寒拎着几斤月饼,种志恒、魏寻 欢带来各类时果,小牛买了小吃杂嚼,李长庆送来两坛自家酿的新酒,石时务则提着一餐匣子尽是肉。李长庆身法也甚好,和着石时务把酒肉隔墙偷摸递来,倒没被寺里僧人看到。于船尾偏外舱边能赏月处摆置完毕,任意坐下,自行吃喝。船家是俗人,也送了饮食些许。
这六个男人,有什么可谈的?便是聊女人了,石时务、李长庆被女人围得多最是有话。但若不聊女人,则可聊的更多。魏寻 欢与李长庆说弹弓探博等,也能插几嘴晋胜寒和种志恒所聊的经史。李长庆这公子通百艺,经商行远,啥都见些懂些,兴致高时,便拿出他那匣内一洞箫,吹上一番。他先吹罢,众人但觉神妙,入了他境正怡然,石时务却也称要亮嗓苗家山歌,众人只是撇开不谈。
剩个小牛左听右听,这哥哥说的经史像故事,那哥哥聊的杂技武功栩栩如生,听莺莺燕燕女人则羞,听山川江湖趣事也乐。他身世可怜,在汴京多年孤苦无依,混迹洞渠坊间,常被嘲笑欺负,哪想过这般场景。只是这一句接一句,毫无什么间隙容他感慨,是以一旁傻笑着,如有家一般。他嘴笨些,有什么也说不好,见此状欣喜想要表态示好,支吾说个“有什么事,你们可以来找我。”只是那真诚的摸样更显得口拙。
众人只取笑着叫他闭嘴。他也不恼,石时务动手嘲弄,也是故作生气朝石时务撒火。此取笑自不似昔日那嘲讽,再使起性子,也没什么无赖头头挑刺打骂。魏寻 欢同他一样,但是性子似乎偏冷,什么身世毫不在意向来少谈。偶尔默言有思,但常难忍一笑,乐应在心间。
六人前段相识,一富一穷,一闲一碌,一个望风月,一个盼琼林,有缘同住一宅。今中秋在外,话万般语,做一家言。把那时事趣闻、江湖纷扰、词曲小说尽作谈资。再细想来,何能这般玩乐?除了意气相投,这席间还有一不谈者,便是什么未来之打算。
至此种志恒不禁道:“诸位兄台,咱们六个来自江湖各处,汇在汴京,两月不久,但照面相谈甚欢。既然都这样了,白日也烧过香烛,不妨学学桃园管鲍,借着圆月,干脆结拜做不逆之交?”晋胜寒和李长庆喜得叫好。石时务听过中原所谓的义气结交,也有意道:“好啊,不过是不是说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话,那要不把有难同当什么的给去了?主要是我还没找到一生挚爱,兄弟总不能陪我白头偕老。好像我最大吧?嘻嘻,牛犊子怕是最小,叫大哥!”
晋胜寒听此笑骂:“嘁,你个重色轻友之徒!”小牛则不满道:“什么我最小,我是忘了年龄。看你们厉害点,叫个哥哥。兴许比你还大呢。等我功夫好了,让你叫我哥哥。”“就你那两下子,连我的蛇你都……”
魏寻 欢打着哈欠接茬道:“得!说什么不逆之交,已经逆起来了。呵呵,干脆把什么誓词结拜排次这些没必要的也省了,管他子丑寅卯,做个口头兄弟算了。谁知道能走多远,又有几时如此?唉,林花谢了春红……”那船家在船端听得,也插话往里边叫道:“说的也是,不过你们这年轻人,结拜下就结拜下,江湖走动少不了帮衬,哈哈!和我当年一样。”
几人不语,相视嘿嘿一笑,还是晋胜寒先道:“船家说的对呀,黄天后土,拜上几拜又如何?”魏寻 欢道:“得了吧,拜个什么,这船挤都挤不下,说是拜月,不定我在后面闻你们放屁呢!”李长庆大笑:“哈哈,对对,那我要跪前面。”石、牛两个听此也忙道:“我也要在前面!”
晋胜寒见状无奈看向提议的种志恒,他也一般表情,又道:“那便算了,可要不给我们六个取一名号?”石时务嘟囔道:“你们这中原讲究还真一套一套的。”几人想了又想,宋初咸平、月下中原,又什么子、贤、秀。可哪有什么同样显著的特点,只是随意些,最后还是依了魏寻 欢的,唤作“汴梁六友”。正是:
望月脱俗不离尘,性真德良分六根。挂碍孤城幽微处,互道玄关剩几人。
石、牛、魏三人肚量大,魏寻 欢又最能吃酒,刚开始几人都是抢着吃的。未到二更亥时,这酒食已是狼藉了了,单酒果尚有余。晋胜寒拿着半块月饼怨道:“我们还说什么任意吃喝,赏月达旦,这快没了呀……”李长庆道:“买完让马夫回去了,明日来接。不算太远,要不靠岸再去买些?”种志恒道:“算了,别费事了。”
晋胜寒冲一旁魏寻 欢道:“平常你说你一天一顿面,这会儿还真是海量,又能吃又能喝,难怪生得这般高大。”魏寻 欢笑道:“我能吃多少看的不是饥饱肚量,是心情。我要想,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你自己说什么酒量不好,吃酒但求一醉,哪管酒量。喝着菊花茶把胃填满了,又说没吃的了。”说着似有所感觉,去船尾登东。李长庆忙道:“净手去了,来,我们快干几杯,他回来又要喝个没完。”几人笑着狂饮几杯。
后渐渐语少话烦,魏寻 欢打着哈欠道:“不聊要不睡吧?”种志恒又道:“这才到哪?要不叙怀吟几首诗来听听?”石时务试着编过不少情诗,也是道好,小牛听此说:“我哪会念什么诗啊?”魏寻 欢亦言:“就是,又不像你这读书科考的,我也不太会。”
种志恒只道:“不管平仄韵律,顺口溜般就好,民间街头那些搞说唱的都会压个韵瞎编几段。文字游戏耳,藏头藏尾,咏物伸怀玩玩如何?”李长庆附道:“也行,不然这船间也没啥玩的。”
魏寻 欢问他:“你那九八颗玉石弹弓呢?”“弹弓?这鸟也不过中秋吧?再说正是月圆,打鸟也太煞风景了。”“打水漂?”“我装的都是半铁半土的珠子,那早知道带盘棋来。”“用珠子才显本事呀。”“不说大话,你们定是比不过我,不信瞧好……”
说着李长庆掏出一些铁皮珠子,捏出一个,转在手间。几人伸头且看,他在船内甩手平着一弹,那珠子快的如离弦之箭,看似一条直线飞去,中却有间隔且密集地跳在水面,如此这般,直到那夜色蒙蒙看不清处仍不止息,光能见处略数下便有三十左右。石时务惊道:“好厉害!我也玩过些暗器扔掷,简直比不上你这样,大巫,你是大大巫。”李长庆揉揉手指道:“家里有几位师傅,从小枪棒玩的少,爱学这个。”
魏寻 欢惊余问道:“那你当初在桃花洞扔的那钢针,便不是扇子里的?”李长庆笑道:“扇子里也有,但那情急下怕失准头,有时用手更方便些。”晋胜寒赞道:“噫,当真各有所长呀!虽有听闻,但这般专练暗器手劲的,还真第一次见到。不知长庆兄弓箭如何?我也试试。”
“弓箭不行,准头尚可,力道不足。”说着晋胜寒取了一珠去弹,不知是紧张,还是少练,飞的也挺远。小牛笑道:“看不到,一个也没。”种志恒评道:“也是惊人了,只是少了巧劲,怕是飞到夜色外了。”魏寻 欢见状直接要了一把,又把李长庆兜里的全翻出来。李长庆眼神有察觉,也没拦着,想着不该如此吧。便眼睁睁看着他往外一抛,但见天女散花般,他却犹笑道:“哈哈!寻 欢打漂,多多益善。一捧百纹生。没子了,我的多。”
李长庆无奈笑道:“老哥,我那珠子制起来也不易的。”魏寻 欢尴尬道:“呃,我以为你有钱,不吝惜的。这样,我罚一杯啊。”说着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又喝我的酒……”说着众人哈哈大笑。魏寻 欢蜷坐一旁,“吟诗吧,吟诗吧。”
种志恒道:“我先来吧,短短时间随意编个怡情而已,不求题个什么的,单我们几个,又不与人玩笑。”思索后道:
琼林冠盖失心梦,止水混元上下衡。
世外青山飞野鹤,京华素纸臆云鹏。
冥冥影月拂尘落,寂寂清池羽化升。
奏曲弹丸飘河汉,随觞送友醉星宫。
李长庆听罢,汗颜道:“志恒,你这有点……弹个珠子飘河汉,我可担不起,往人间走走。”晋胜寒道:“是呀,再说止水是不是死板了些,秋水好些吗?”“我来我来。”李长庆笑吟:
无心佳节凫洲静,少感秋波画舫停。
六友才思乘月起,姮娥寂寞悔肠青。
摆宴夜色千家舞,载酒天涯万客行。
便道人间诚可乐,团圆世事有牵萦。
魏寻 欢怪笑道:“呵呵,肠青公子写的真是美事呀。”“诶诶,别给我起外号!魏兄既是接话,就到你了?”魏寻 欢有所迟疑道:“你们先吧,我写不好。”种志恒道:“莫怕羞呀,随意些。”晋胜寒便道:“要不按座次顺序,小牛先来吧,这样我最后了。”石时务起哄道:“对对,该你了!狗日嘞。”
小牛更是没个头脑:“我不会呀,寒哥哥,他两个念叨的全没听懂。”晋胜寒戏言:“他两的太正了,你不也听过些曲艺,念叨几句儿歌般的搅一搅也好。不用七个字,你想说几个就说几个。比如你就从‘我是只小牛,看鱼水中游’开始。”几人笑了几声便罢,让他随意说说。他揉着脑袋,噘嘴支吾着道:
我是只小牛,看鱼水中游。有人投食喂,还能喝水游。有包子,有馒头,有钱的人还扔肉。养的白又胖,没病不难受。上来也是一盘菜,吃完人喂的,也让人家吃几口。有水就有家,有爹也有妈,没手没脚不打架。怎么活的也不管,死的时候还蹦跶。鱼儿真是快乐地游,死活下雨都不愁。
几人听着忍俊不禁拍腿捂嘴,他自瞎念叨着倒没个笑脸了,魏寻 欢与他玩笑道:“诶嘿,还与庄周所言了?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呢?”小牛见他们也没说什么别的,只道是自己说得也不赖,当下又一喜摇头晃脑:“可我要是鱼儿,就足够快乐了。哈哈,我说完啦!”
石时务揪下他那油油的头发:“因为你是个傻牛!看我的吧,我学着编四言的。”晋胜寒笑道:“好,但不能带‘女、情思、爱恨’,还有诸如此类的。”“那我还写个鸟?”遂吟曰:
瑟瑟西风,明月其东。零露夜短,兰池其清。银河有岸,嫦娥无伴。寻美同行,颜如舜英。君子芦笙,窈窕响铃。
求思汉女,称心相许。泛舟黔江,锦衾温语。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更衣花娟,歌音溪谷。迎面倩影,玉莲娇步。嗟我长叹,此何人乎哉!
他这番吟着,脸上还当真做着惋惜之言表,做样子吟罢却只听得五声呸挨个来。都言他多情痴花,晋胜寒更是摇头劝道:“老石,你还是莫这般贪恋女子了吧,虽说人之常情,可你总不该沉浸温柔乡,扎进去不出来了。”李长庆也笑道:“真想找这般女子,你多少瘦些为好。”石时务听他们说的不以为意:“哎呀,你们不懂!那种四目传情,搂搂抱抱的温存多让人着迷。这也不是胖瘦的问题,你们不懂。哎!嗟我长叹,五个糙汉。”
魏寻 欢只哀声道:“唉,到我了?我瞎写的,写不好你们可别说什么。”晋胜寒回他:“小牛都敢说几句,你这也怕。我们俩便念个五言的,可好?”魏寻 欢见众目睽睽,躲不过去,嘟囔着“我删两字”停了半天又说:“要不我也和小牛一样瞎念一番吧。”
种志恒没想到他常是大大咧咧,这会却最是扭捏推辞,打诨道:“古体也可,瞎吟一番就好。你不说,可不叫你喝啦?”又思半天,才小声念道:
汴梁寻欢客,孤直结真友。乱吟几句诗,借君一杯酒。月起梦蝶飞,日升作何为?乘风徙南冥,曳尾于濮水。
古调多虚言,不为大话惭。前人生今我,寄在瘴雾间。无依拔剑舞,离群泪潸然。独立将何去,苦等老死年。
生死何足虑,反因人情恤。情多偏地维,情绝折天柱。八荒觅不得,求乐广寒兔。月仙杯中物,送我刘伶醉死处。
酒臭惹人嫌,嗓哑难为声。吟啸荒野外,呼与百鬼听。丘垄花狐笑,鸱鸮衔鼠惊。青林黑塞远,今宵应谢诸子情。
嵇公刑前抚琴曲,魏王邺城宴游哀。及时趁良夜,莫待东君来。
李长庆听罢致酒:“哈哈!不错呀,喏,你该得的!”晋胜寒摇头道:“就是有段听来凄凉诡异。”似是说完松了口气,魏寻 欢笑饮道:“呵呵,看你咯。”晋胜寒凝神诵曰:
汉家失燕云,宇内生胡尘。动荡何时起,矛盾亘古存。奈何民生苦,更逼本心沦。岂复挽真性?慷慨应步群。不以人易世,何教世易人?
孤城望明月,朔北打秋风。荒塞飞神将,振刀一扫空。对敌羁马解,出箭射石崩。萧萧南归雁,郁郁逶迤兵。自伐者无功,化在永垂不朽中。
烽火照几代,鼙鼓震百年。刁斗惊乡梦,悲笳映霜寒。少晓干戈事,愿驱争端前。生死谈笑耳,登攀泰岳有何难?
祖逖起舞中流楫,谢公暗惊小儿辈。风华顺势成,意气轻强对。
晋胜寒越说越是肃穆,最后看向魏寻 欢。后者听罢摇头道:“嘁,你的就不凄凉了?无趣死了。”李长庆道:“胜寒兄是不合时宜些,赏月取乐忽道这番事。莫多想了,敌来自有守城将,你何时去了边塞再操心吧!当下且与友人乐。”晋胜寒附和称是。魏寻 欢不屑嘟囔道:“祖逖有功难志,忧愤内乱,那老头也不过欣喜自家晚辈,晋之后事,也用……”种志忙打断:“好了,一人吟一首,再共饮一杯吧。”
饮罢石时务玩笑小牛所言最好,种志恒也称纯真品性若道心。晋胜寒似要于魏寻 欢说些什么,却听外边船家冲他们道:“诶!你们出来看那边热闹。”六人听此高低探出头来,见那边人声叫嚷,一股烟渐渐变浓荡荡升起,又随风弥漫。几人道:“怕是来个更阔的公子烧香。”“这佛菩萨还抽起风来啦?”“是抽烟吧?”“那我问你们,是风在动,还是烟在动?”“风没动……”
又见似是火光,晋胜寒打断道:“什么呀,怕是失火啦!出了什么事?咱们去看看。”这船家听了先道:“算了吧,你们接着玩,我们在河这边,怎么也烧不过来。”李长庆也道:“看着还未太大,每条街都有诸多铺兵,望火楼上的禁军肯定看到,报备去救了。”
晋胜寒听着声响,略有疑虑:“这边毕竟人少了许多,火起两处,来得莫名,多是另有蹊跷,我们莫要隔岸观火!”“十五嘛,失火也正常。”“算了,既然在这,去看看火。”几人商定后,那船家甚不情愿地去掌舵驶去那头岸边,池上其他几舟虽也有所察,仍自飘荡。
六人道一会还回来,便上了岸,魏寻 欢叼块月饼跟着下来。碰一和尚正赶来此间,听声年迈却是浑厚,道:“阿弥陀佛,公子们无恙,那边失火了。”“怎么回事,师傅?”“有队差人并着禁军来这清净佛门捉贼。应是那贼人放的火,这边烧一间,那边烧一间。铺兵还没来,我们僧人先救火,已经一团乱了。我来此知会舟上游客,你们还是马上出门去。诶诶,几位小心些,有风……”
晋胜寒听此与几人道:“八成是我们衙门楚都头。”便不顾这和尚劝言,慌忙朝那边奔去,几人跟上,种、牛二人脚力较慢,其余四人赶在前面,嘱咐他两小心照应,若是散了,还回船间汇合。
四人赶到寺内,见一众僧人正打水灭火跑来跑去,已有两房殿堂着了,火势更大了些。晋胜寒表明身份,把口维序的仍不许通行,将他们拦在火外。他们与些游人在旁待着,晋胜寒朝里望去,也未见什么差人身影。
少时,一军巡铺赶马行来,带着桶洒、梯索诸多器物。后还跟着一队衙门差人,晋胜寒认得领队的是衙间刘虞候。两边人碰面,刘虞候带他入内,剩的三人仍盯在外面,不知何事,干脆闲聊。
晋胜寒听同僚言,果是楚山孤捉贼至此。他们绕开火势,挨屋搜查,最终在后面僧舍找到了楚山孤和裴、陈两个差人。裴、陈与一旁几个主持长老正劝着持刀翻床倒柜的楚山孤。他神色如狂,见众人皆已赶来,厉声询问明细,听得没见异常,又是一人奔向屋外,另处再寻。
这火起得猛,直烧了三殿,所幸一干铺兵及时,倒未酿大灾。火已渐渐熄了,铺兵收拾复命,一众游客拍手叫好。外面三友见等了许久,便想再回船上去,回去路口却已有差人守着,不准入内。他们只得寻一处坐下,临近子夜,方见楚山孤他们一干差人带着种、牛诸多人出来。
种、牛二人走近,李长庆不禁问:“你们怎生这般慢,被封里面了?”种志恒摇头一笑:“问他吧。”小牛扭捏道:“我跑几步就肚子疼,找个地方出恭。”三人听罢大笑。“我还帮他找了几张陌纸。小牛,汪伦送李白也不及我这送纸情,你可记下。”
魏寻 欢作怒道:“好啊小牛,呆了多长时间,愈发矫情了,树叶子都不中你用了?”小牛低头道:“那边叶子都枯了,脆……”种志恒道:“我看也没什么,便进一殿内拿了几张送他算了。不过那些衙门差人进去查了各船,哎!当真是疏忽,那贼人怕就是我们下船碰到的老和尚。”
三人惊讶,又听:“依那船家言,便是给了渡钱,行到河洲,跨水翻墙逃了的。胜寒兄郁闷死了,楚都头正不平呢,便是那什么无常吗?”几人唏嘘一番,随意议论,称也没注意模样。却见那边厢,盘查完毕,衙门楚都头还有寺内方丈主持,又赶来的几个军头司指挥几方人已是吵了起来,互相指责。最终楚山孤不顾众人,愤愤带着差人去了,晋胜寒向此挥手示意。
种志恒道:“他怕是回衙门了,这边也赶众游客,我们也回去吧。”魏寻 欢不舍那船上剩的,听李长庆道明日来取不妨,念此间种种,复伸腰哈欠笑道:“这中秋阵仗不错,走吧,回去睡觉。”几人回去睡下不题。
又四五日,楚山孤晚上来晋胜寒宅间,欲请六友帮忙,只是石时务寻花问柳,暂且不在。原是那日捉贼不成挨了板子,开封府毕大人听此动怒,几方加怒于城东衙门,知事大人道他失职不力,罚他挨棍,扣了俸禄。好在几位大人知他案子,只罚思过,尚未撤职,令他今后不可鲁莽行事,更不可闹此动静。如若再犯,必不相饶。
楚山孤怨道:“那贼潜水,游进内城,也就裴、陈两个兄弟跟我,其他慢吞吞的,或从东边旧曹门绕来。开宝寺临近几街巡军见得有异,值中秋佳节,游人甚多,也不在意。我追到开宝寺,便跟丢找不到了。那开宝寺也必是有鬼,何以起火,还说烧没了几个僧人,面目全非已成焦尸验不得,反怪衙门。该死!该死!”魏寻 欢嗤道:“他们也是无辜的呀!怎么该死?”“啧!”又凝重道:“定是那贼毁尸灭迹,着实可恨歹毒!呃,不是打草惊蛇咬自己吗,怎么吓跑了?那这岂不更难捉?”
李长庆听此问:“早听说汴京暗处不太平,敢问都头事宜前后?”楚山孤起身拱手施礼道:“正为此事,听胜寒说过几位品性,也有些功夫在身,是信得过的汉子。我一人独在汴京多年,故友多去,虽认得城南几位都头,可他们常有旁事,衙门内好手不多,禁军好友不好常常调请。终是觉得身单力薄,所以请诸位江湖少侠且助一臂之力。”说着又躬身下去。
小牛听得开心叫道:“好!”众人只瞥一眼,他自知修为甚浅,便低头下去。种志恒作难道:“都头且坐,临近解试科考,我本已注籍待考,不过功也不在一时,还请都头先说前后吧。”“感激不尽。”
其余人倒也没说什么,便且听他言,简要说了自己身世,又说一月前。七月十五中元节,无忧洞内有集 会,只是每个人多是遮面难知底子。楚山孤也跟着尤冰混进蔡河渠,未得什么线索。后便拟文点名请无常出山杀人,旁人诚也勿扰,只道重金相赠,每日临晚蔡水龙津桥接头,其余什么也没说。便在洞里找了一个不知利害的小子桥上接头,自己在暗中观察,中间不少杀手来谈价,只是拒绝,也不捕捉。
如此一直没个动静,到月底,那人却不见了。尤冰见那人已经没了,本来信誓旦旦要请无常杀楚山孤,现在却吓得不敢和无常碰面,夜间也开始躲在原来自己那小洞里,暗中已把儿子寄到了朋友家。
楚山孤思着虽然那人消失,但这说明有戏,也不管那尤冰了,便暂交了衙门职位,自己另赁了一屋,装作常人去龙津桥头守着。在一夜歇息间听得有人闯入,直接拿下,却是一个四十有余的街头无赖罢了。逼问下,他只道收了一人银子,来闯宅偷床前光。
种志恒叹道:“此人当真阴险狡诈,那这便不是他吧?”“可万一他就是无常藏拙呢?没法确认,我便把他绑在宅子里。那几天没睡个好觉,精神恍惚,时时被琐碎杂音惊醒。有时梦里都是那绑着的无赖可怜求饶,却又突然诡异一笑,化成一个没脸的人在那楚山……”
“过了不知几天,又闯进来一个,也是和这个一般,说什么收了钱,要偷这屋里唯一亮的东西。我快憋疯了,把新来那人打晕,跑在街上寻了一番,叫道有事相求,请他现身。回应的几个巡军叫我回去睡觉,呵呵。”
第二天楚山孤觉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再找两个接应兴许也无济于事。不得已亮明身份,又找个傍晚时分,收拾东西慢慢回了城东衙门,将两人扔进牢里。再把那尤冰硬揪了出来故意有所往来,暗守在他家。却仍是引些收钱探路的闲人来捣乱,便全压进了牢房。楚山孤见无常从城南寻来这里,既觉有望,又觉无望,却在中秋这日,碰到那周贵为追着一贼赶到这街临近。
许是无常摸索打听,知尤冰孩子尤少勤就在周贵为家里,竟在这日趁机掳走。周贵为听得尖叫抄起棍子与那贼交手,贼人不敢纠缠,怕惹来禁军,放了一镖,便要逃走。
“周贵为年轻练些功夫,可早已因那店里经营生疏许多,即使贼人携着一个少年,也未占得便宜,反 中他一毒镖。忍着赶来此间,及时把他送医,现已无碍了。我们在临近搜查,一人影矫健在那厢越出,我感觉就是无常。二十几年了,从未想到离他这般近,简直唾手可得。我忍不住大喝一声追了上去,不曾想他身手竟这般好,攀岩过墙,隐蔽遁水,我也只是勉强不跟丢,若他五十以上,可真足以称奇了。直到内城墙,他游进五丈河潜了进去,最后似是进了开宝寺,我便进寺去搜。后来你们便知道了。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我把尤冰硬拉了出来,总该上钩了,可没想到是去拿他孩子要挟,周贵为如此奋力纠缠,机会难得,我反而叫他跑了。少勤那孩子不知被拐到哪里,没寻到……”
“今天才把衙门诸多事情平息些,我也能下来走动了。那无常投信,叫尤冰一月内砍了右手,在那码头举臂示意几天,便把少勤放回来。明知不可信,又有什么办法?尤冰没了主意,即便去无忧洞找人帮忙,他与官府之事,谁人肯管?他与无常之事,哪个敢管?我只能劝他姑且莫急,说我有打算。哎!我当真无能。本来想着钓鱼上钩,这下却要反被钓了。”说着甚是惭愧懊恼,他这样威风身躯也不知所措。
李长庆不紧不慢道:“事已至此,你也有伤,先莫烦恼。既然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如今好歹也算交过手,便还会有下次。这次毕竟不知底,现在也明了些。此人传言独行无忌,这下看来应另有帮手,开宝寺有何线索吗?”晋胜寒回道:“只报说是丢了几个僧人,兴许便有那日我们碰到的小和尚,寻 欢兄不是说那人心术不正吗?或是畏罪,或是扰人视线也不好说。无处查了,要不便去无忧洞探探算了,进去一探当真徒劳无功吗?”
魏寻 欢不禁问:“嘁,那叫我们帮个什么?”“别无他法,我想着诸位晚上若有闲,不坊一起去洞渠下打探,只是那洞里或有危险,最好结伴而行。汴京城四条河,城南蔡河我托朋友。你们住在这里,便在五丈、金水两河西边且转转。两河东边有尤冰和衙门,那一带还算熟悉。我便去汴水吧,那里最长,势力也杂。等下月十五,洞里有集 会,那时多走动,我们一起去内城最中心的鬼矾楼看看,成败便在那日,须做万全准备。只是如何撑到一月后呢?那尤冰当真难劝……最关键的,我们且分开来,你们在暗中,胜寒若有事回来也着常衣,别叫旁人反探了你们底细。”说着楚山孤不由摸着那撮胡子沉思。
李长庆笑道:“那便如此吧,汴河西边那段也交给我们就好,我让我家里那几位也来帮帮忙。他孩子多大?”“有劳长庆公子。也是一少年,十五六,名叫尤少勤,是个细弱书生,心眼也很好。唉,盼我们能救他出来。”
魏寻 欢打一哈欠,无精打采道:“尤冰那人,还有这孩子?唉,天天去那什么地方,怎么打探?做细作一样啊?”“没事,寻 欢哥哥,我带你去,洞渠下面我还算熟。”晋胜寒听此皱眉道:“就这样吧,楚兄,我们明天还去开宝寺,尤冰那里。你还有淤伤,先回去吧,我送你?”“算了,我骑马来的。”他艰难起身怨道,“唉,躲在暗处的东西如何能寻得?试问谁能洞悉人心幽微,谁能觉察命运无常呢?”
后两天,几人便试着去那所谓的洞渠下,但哪能有什么消息。魏寻 欢更是慵懒,去转一圈也不问人,洞口看看感到厌烦便回来了。一日,晋胜寒回来取东西睡在城西,照旧起一大早,正要洗下,却见魏寻 欢坐在清冷的院子里哆嗦,捧着碗白粥喝。
“今天什么日子,你竟然起这般早。”魏寻 欢打着哈欠眯眼道:“唉,一夜未眠。”“那你喝点粥赶紧回去睡吧,近来状态如何?”“潜龙在渊。”
“潜龙?有志气,呵呵,那便早点飞出来。对了,晚上去了吧,有无风声?”“风声个屁呀,屁声也没呀。又没个好处,我可不想去了。”
“才几天,你也莫急,我最近在尤冰那守着,还没去过呢。等换轮次了,我和你一起。”魏寻 欢缓缓摇头:“我急个鸟,可不去了,我干嘛要去?不想去了。楚山孤那么多人手都打听不得,这大海捞针的事,徒劳还无聊!”
“你不潜龙在渊么?又昼伏夜出,不是正好?帮帮忙嘛,先去睡吧。”“我不想就是不想,谁还能管我?那我不睡了,等到天黑再睡,困得要死,去不了了,就理所应当了吧?”
晋胜寒见他故意使性子,略是烦闷:“算帮我忙也不行?是不是朋友?”“不是就不用去啦?再说了,姓尤那孩子八成没了呢。”
“大哥,虽然尤冰是那样,可我们也没和他太大仇怨,他孩子比我们还小几岁,正值二八年华。”“我也正值二八多点年华啊,关心下我呀。”
“你,我先洗把脸。”待他出来,魏寻 欢已喝完。晋胜寒心想:“他会去吧?还真摸不准他,万一不去呢?不过一天不去也没什么吧,不行,还是勤谨些。事在机关,刻不容缓,怎生这般慵懒懈怠。”
还是忍不住嘱托一句:“寻 欢兄?”“那洞底下没啥好玩的,你越说我越不想去了,看心情。”晋胜寒无奈,脸上一脸厌弃,“哎呀!”甩袖出去了。魏寻 欢见他这般,郁郁寡欢的脸更是阴沉,“嘁。”碗也不洗,就去床上睡下了。
这时天还未亮光,隐隐几声鸡叫,接着外面早市,不少行贩卖货吟唱声渐起,皆有声韵,不似吆喝,迎着晨景清奇可听,又有来往马嘶车声。只是对于一夜没睡着的魏寻 欢,这简直如晚上小鬼呜咽,有些渗人。“本是宁静的世界,可有太多奔忙的人发出喧嚣。算了,是我偏要逆着常人而为,活该我受罪吃苦惹人嫌!”
后小牛醒了,轻轻叫他几声,他故作不应。“你就装睡吧!”便穿衣出门了。魏寻 欢心念着“知道装睡还叫我”,便又舒展身子,背向门窗。一会外边他们几声笑骂打诨,陆续出门了,恢复安静。
他眼睛闭着,哈欠连天,却尚无睡意,想入非非。“昨天洞底那帮人便是赌坊的?就一小洞,里面像是藏着很多秘密一样,那中心鬼矾楼该是什么样?下月十五去,今儿八月二十几了,志恒是要去考科试吧?也出门了。我啥也不记得,那玩意去了能凑巧考上吗?
其实我也挺想去洞底下转转,就偷看,不然真难想象人这玩意能做出什么惊人的勾当?唉,胜寒还给我使脸色,当真烦人!又不是不帮,是不想和那些打什么交道,更何况要拐弯抹角的。可似乎偷看还是冒险些,不行不行,我先保住小命吧。保小命先睡觉,不然怕是憔悴致死。
啧,一会起来去吃些什么呢?应该还能喝酒,昨天吃肉了,今天就算了吧,钱又不多,先省些,过几天再去买菜自己做。我没钱可以去长庆家里做些散活,他这人还挺好,一点架子也没。有个女人就好了,有点理解老石了,一起来就有饭吃,可我这人这样,怕是要骂我懒吧?还是孤身天涯好。要是个温柔的肯喂我,嘻嘻嘻……”
便是如此个想入非非法,这般躺着,已近中午了。魏寻 欢眯着眼叹气起身,想去放个水回来再试着睡。不知外面什么事,忽的一声锣响,他吓了一跳,险些要骂,“我……真想回唐时长安去,市坊是他 娘的分开的。”
魏寻 欢见已是睡不着了,收拾下含着怨气出了门,行在街间,到东边不远似是新开了一家脚店,见得唤作“喜来来”。两联写个“来喜客饭饱,醉酒客喜来”,外边一招牌道着“削价迎客”,里面却也没多少人,他轻嘲一句便走进坐下。“一碗三鲜素面,一壶酒,烈些的。”旁一伙计听罢问:“客人便还要别的下酒吗?”
“抓把豆子来吃吧。”“要不要尝尝我们这羊肉,新鲜刚宰……”魏寻 欢有些怒意:“不用!没钱给你。”说罢便撑着闭眼凝神。待送来,睁眼看碗里面还是带肉,更是怨道:“不说了不要!”“我们掌柜送的,送的,慢用。”
魏寻 欢见善如惊,听此突然觉得语气甚差,轻声道了句“多谢”。又见一五十余的店家发已微白,在柜前正笑吟吟看向自己,他低头示谢,又觉礼轻,便学着拱礼,那店家点头回了下,道个“常来”。魏寻 欢有愧低头享用,心下阴云也随即散了。
他吃着喝着,只觉越来越困,忍不住放下筷子,趴在桌上,只听得:“小哥怎么在这睡啦?”魏寻 欢心下想着好不容易能睡,管他哪呢,也懒得回应,便沉沉睡去了。
且说晋胜寒他们有些着急,小牛更是担心,魏寻 欢已经两三天不见人影了。皆琢磨着他虽有时话少任性,不爱见生,与他们倒还算熟,也不是什么不告而别的人。晋胜寒心下想着:是自己那天态度伤了他,直接走了,不至于吧?忍不住告知楚山孤,楚山孤却道莫不是你们暴露,叫他被捉了去,若是如此,干脆一起找吧。近些日子,许是节日多,走动繁,衙门甚忙,已接到不少走丢的报案。
晋胜寒回去与众人说,他们察觉暗中似是有股阴气已然袭来,皆不由打起精神,商量夜里独处还是防备些。晋胜寒见小牛一脸忧心忡忡,也只能安慰道:“莫怕,你不整日和老石去瓦舍,他身手也灵敏,那里人多,不妨事的。”“我是担心寻 欢哥哥。”
“放心,他的本事大得很,虽然没带剑,但寻常人也非敌手。未必是那什么无常。”“不是那人,八成也是无忧洞里的,要是他们,怕是要受不少折磨,可怎么办呀?”
“之前你说过,那无忧洞里面拐儿卖女的也有,他都这般大了,便不要了吧?”“是,但万一有人拿他卖去什么地界,或是他惹了什么人,被杀了劫财?那……”晋胜寒听罢笑道:“哈哈,别想太多,他哪有什么钱呀。放心,你还不信你寒哥哥?我们那么多人,定把他找回来,你备着酒等他回来喝就行了。”
这才叫小牛安心些,晋胜寒却不禁暗叹:“哎!也算倾盖如故,相识才几个月,这便没了音信,他怎么会被捉呢?过两天我也潜下去看看罢了!我就不信了,那无忧洞下面便有那么多恶徒吗?折磨?寻 欢兄,吉人天相,可千万别有事啊。”
有分教:缧绁难锁真性,不易脱身。囹圄困住少年,沾染秋心。那魔想收沉 沦徒,这洞盼着营救人。
不知魏寻 欢被拐去哪里,要遭什么罪,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