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着了。金小锁轻轻叹了口气,把软软的女儿放在床上,用小薄被子盖好,下了床。站起身子后,她有一点恍惚,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要是能喝点什么就好了。可惜,哺乳期。为了孩子。
母亲在客厅看电视,电视的声音很小。在这个小小的套房里,要么守着女儿,要么陪着母亲,自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睡着了?”母亲问。
她点点头。
“小天到了没?”
“不知道。”硬邦邦地说出这三个字后,她的注意力转向电视。这是一部家庭伦理戏,这种戏的好处是从哪儿看都可以,从哪儿看都很容易入戏。这时正好演到丈夫外 遇,妻子委屈求全,还想着用种种办法让丈夫回心转意。真是苦情到郁闷而窒息的程度。
“真是孬种,离婚啊!”她大声吼叫道,“这种狗一样的男人,让他滚蛋!”。如果不是茶几上空荡荡的,电视屏幕可能就保不住了。
“你不会真的产后抑郁吧。”母亲担心地问,“要不等你爸来了,你到医院看看?”
“呵呵,”她冷笑着把这个拟声词说了出来,就像念白,“我没病,是江天有病。”
“他除了心脏有点毛病,还有啥病?我看他身体挺结实的啊。”母亲很八卦地追问。
“对,他就是心里有病。”她对江天的恨意也许一辈子都不能消除了,就像,就像她曾经对江天的爱。
所有浪漫故事的开头都是平淡的、偶然的、简单的。如果曾经自以为是浓烈的、宿命的、复杂的,那么在若干年后回忆时,也一定会走到它们的反面,回归到本质。她和江天的爱情就是如此。那无数微微小小让大家心中温暖甜蜜的细节早已忘却,只剩下一个赤裸裸的真实:在努力备考的同学当中,只有他们两个愿意恋爱。正好,两个人彼此相看,都不觉得对方讨厌。
所谓恋爱会影响学习,只不过是掩盖自己无能的借口,没有任何科学道理。以金小锁的经验,恋爱可以让人在对茫然前途的无助中得到了安全感,仅此一条,就足以让她排除杂念,鼓足勇气了。至于结果更是证明了这个道理,江天以年级第三的成绩考上了省城的名牌大学,自己也顺利地考上了二本,可以称得上是无怨无悔。
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父母和自己,哪怕早早地把一切都交给了江天。不管怎样,她答应做某些事都是为了他,而不是为了自己。她不会想着在那种事情里得到欢乐,但是如果他说如何做可以让他不再焦虑和紧张,那这点付出又有什么呢?
回到省城,两人反而没有着急同 居。这听起来违反了食髓知味的常理,但也不是不能理解。有时候,经济上的考虑会压倒一切。反正如果江天急着见她,自然总能达到目的。两个学校虽然相隔很远,可中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天堑,更不要说每到节假日、寒暑假,两人自然而然地就呆在了一起。虽然免不了偶尔口角,但那时的江天还是让她非常地安心,就像高中以来一直那样。
大四的时候,江天说要考研,她不能打扰,见面也就稀疏了很多。她也没觉得奇怪,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我是江天的同学,”是一个女声,普通话非常标准,“你是江天的女朋友吧。”
金小锁第一感觉,这是个诈骗电话,她想直接挂机算了。
“有关江天的一些事想跟你说,电话里也说不清楚,最好能见面聊聊。”
金小锁觉得不能一挂了之,反正自己就听着。
“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到你们学校。是很紧要的事,需要你帮忙。”
她怎么知道我是一个心肠软的人呢?金小锁想,不管怎么说,有关小天的事,尤其是这中间似乎还牵扯了个女生,无论如何都要搞清楚。
“到西单地铁口旁的快餐店,这样大家都方便。”她最后建议道。电话那边的女生很爽快地答应了。
“什么时候有空?”女生问。
“就现在吧。”她可不想让一件事硌在心里过夜。
一路上,金小锁对女生的身份进行了猜测。最离谱的,大概就是那其实是个男生,用了某种变声软件,或者柯南的领结。至于目的嘛,她不敢去想,反正自己提高警惕就是了。
一切猜测都在见到那个女生后消散了。那个女生怎么形容呢?金小锁觉得很难。就像她的口音一样,只能称之为标准。
“你和江天交往多久了?”女生问。
“我们是高中同学。”
“那你们感情一定很深了。”女生体贴地说,然后递了一个手机给她。
金小锁从女生不动声色的话语中感受到了某种不悦。可是很奇怪,她却没办法产生抵触的情绪。她顺从地接过手机,白花花的屏幕上是一条条短信,发送的号码是江天的。
短信的内容她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事实上,她只认真地看了前两条,便再也看不下去了。她看到了一条温顺的狗在女主人的脚下乞怜,渴望她的青睐。她看到自己所珍惜、所为之自豪的一切,在别人面前却是如此的卑贱,对自己却又那么的下作。她发现自己所倚靠的,不过是粪土之墙;而自己所凭恃的,不过是谎言之杖。
那天已是深秋,金小锁走出门,感到彻骨的寒意。她突然理解了人难受时为什么总是要呕吐,而不是其他的生理反应。哭吧。也许被抛弃可以哭,但是被背叛……哭实在是太懦弱了。
“你也没必要跟他闹,只要告诉他家里催婚就行。”女生说。她只是想要摆脱纠缠,可我还能和这样的男人结婚吗?可是如果他答应和我结婚,那是不是已经说明他痛改前非了呢?金小锁想,这时她已经换了四号线。我是不是傻,我怎么能轻易地放弃小天呢?我这好多年都是在干什么呢?他也许只是一时糊涂,妄想得到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也许他只是昏了头,误以为那个女生给了他什么暗示呢?也许那个女生真给了什么暗示呢?她一脚踏进宿舍门时,心情已经稍微好了些。
征得家里同意之后,她正式向江天提出登记结婚的事。江天一口答应,语气决绝,还说了句“这世界上只有你对我好”的话,让她一时还有些感动。毕业之后两人租了间小屋,开始正式的家庭生活。金小锁突然发现,面对丈夫的强烈欲 望,她常常在心底里生出厌烦。是所有的激情都在漫长的恋爱过程中消耗殆尽了,还是那个标准女生常常在这个时候浮现在脑中?金小锁说不清楚,也不敢想得太清楚。
江天的工作真的很不错,出租屋没住几年就买了房。房产证上写着两人的名字,这让她又重新感到了安全。生小孩的事情提到议事日程,而进展也出奇的顺利,秋播春收,金小锁静等着进入新的人生阶段。
要不是那个女人,生活还会一直是恬淡的,甚至可以称得上幸福,金小锁恨恨地想,自己涵养也真好,当时居然没有被气流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