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风,漫卷黄沙起,自东北方向吹来,那一面大旗抖得呼啦呼啦的响着,随着风将大旗吹得舒展起来。
那个斗大的沈字在烈红色的大旗上若隐若现,就如同在一片血海中翻腾的一条怒龙。
风沙突起,吹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可就在风中控制着战马不慌乱奔走的骑兵们却尽力将眼睛睁大。
没人在意风沙是否能迷得住眼睛,也没人在意那颗美女人头被被风沙堵住了死不瞑目的眼睛。
二百多名马赛飞手下的骑兵傻了眼,谁也没有想到和和善善说着话,这面目清秀的少年将军会如此突兀杀人。
马赛飞的武艺算不得奇好,可也是在血雨腥风中厮杀过了几年的。
自兴业九年在济阴郡起兵造反始,死于她手里之人不计其数。
她自号飞将军,二十四柄飞刀练得精湛纯熟也不知道戳死过多少人,便是官军数次围剿也没能奈何的了她。
她杀人不眨眼,心底阴毒,济阴郡百姓称其为母狼。
马赛飞此生至此看过睡过无数男人,她甚至有自信看眼睛就能看穿一个男人的内心。
她以玩弄男子为乐,可她却没有看清,那个清秀少年眼神里的杀意。
人终有一死,有人死得其所,有人死得不甘,绝大部分人庸庸碌碌一生,死的也是庸庸碌碌平平常常,没一丝波澜壮阔,只七尺黄土埋身。
马赛飞曾是个青楼女子,她知道男人皆是薄情郎,但她不恨薄情,只恨世道不公。
她想找个靠山,余生衣食无忧。
她投靠沈落,以为自己选对了一条平坦大道。
她自负美貌,没有男人能经得住诱惑,自然也就没有男人舍得杀她,而且她自沈宁的身上没有感觉到一丝杀气,可是她今天偏偏遇到一个舍得的。
沈宁的黑刀斩落马赛飞的头颅,刀太快,快到马赛飞连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也没来得及从镖囊中将飞刀取出。
此生尽于此处,再也没有了身前身后事,她杀了的,杀了她的,她都不可能带到地狱中轮回。
杀人这种事,沈宁向来不喜欢。
他不嗜杀,只看该杀不该杀。
自江都归来,沈宁身上便多了几丝暴戾之气。
他掩饰的极好,嬉笑怒骂,看不出一丝痕迹,可这暴戾潜伏在心底,不得宣泄,终究一日多过一日。
之所以有这份令人心悸的暴戾,是因为有该杀之人他不得杀。
诚如他自己所言,若是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或许在江都真就一刀宰了刘武。
当然,前提条件是他能全身而退。
关宁骑和黑狼军百多条命债就此偿还,也不至于此时心中压抑悲愤。
他在放刘武归去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太冷静虚伪了些。
若杀刘武,莫说大周其他门阀世家终于有了起兵夺天下的借口。
便是才建立起来盟友关系的景守信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还有在河西那个沈婆婆,他派人来表达了善意。
可若是刘武死于沈宁之手,看起来面慈心善的唐国公只怕立刻便会兵出太原。
在沈宁放走了刘武的那一刻,他才真的知道,一个人太冷静,便是虚伪,太虚伪,便是无情。
沈宁觉得自己无情,所以他憋闷委屈。
秦若薇曾经说过,为了成就大事,妻子可弃,父母可杀,亲人可叛,朋友可欺,方为枭雄,枭雄者,心怀只有天下,再无其他。
枭雄者,以自己为天下,再无其他。
燕宁寨崛起,有人说沈宁便是乱世之枭雄,可枭雄无情,无情便能得快乐?
他知道自己不是枭雄,能有今日之成就,一为努力,二为运气,三为从者相助。
杀人再多,他也不是那种麻木之人。
不是枭雄,乱世可能立足开创基业?
沈宁之所以暴戾,便是看破了自己的内心。
有欲望,有野心。
很多人都信那老道姑的话,因为那老道姑曾经教导出一位开国皇帝。
刘权年幼时被老道姑带走,归来后一番风雨成就霸业。
老道姑又说沈宁是真龙转世,可沈宁自己偏偏不信。
五年前,他只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
两年前,他知道自己必须为很多人活下去。
如今,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要为自己活下去。
此时此刻,他依然不信那老道姑的鬼话,可不信归不信,他心境已经改变。
他的暴戾,源于愧疚,止于杀戮。
风沙堵住了马赛飞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了其中惊恐怨毒。
被风卷动而来的草屑和沙砾封住了断颈,头颅上的血液渐渐凝固发黑。
不多时,那人头看起来便像是一块土块,少了几分血腥,多了几分可怜。
马赛飞手下的骑兵皆是杀人如麻的贼寇,可这不代表杀人就不能吓住他们。
只看杀人的是谁,死的又是谁。
沈宁黑刀斩落,洒出一泼血迹。
心中暴戾稍稍宣泄,他的眼睛随即变得清明了几分。
“你们回去告诉沈落,我出身草莽,不懂兵法,不知韬略,哪里有资格有本事和阳山公一较高下?”
“阳山公既然是君子,便可以君子之法取胜。我是草莽,自然要以粗野之法谋胜,至于什么君子之战,在我看来太扯淡了些。”
“所以我能打烂了他的屁股,他却只会夸夸其谈。你们回去帮我问问那君子,屁股可还疼吗?”
那些马贼面面相觑,竟是无一人敢作答。
沈宁将黑刀收起,眼神睥睨。
那些马贼有人下意识的将手放在腰畔横刀上,紧紧握着刀柄的手泛白发青。
握刀的人不一定是有心一战,只是握着刀他们的心里才会有一丝踏实的感觉。
沈宁出刀收刀,只这简简单单的动作,给了他们莫大的压力。
有人握刀,自然便有人想转身而逃。
只是到了此时,握刀的也只是握着刀,想逃的也终究没敢逃。
沈宁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恰好马赛飞颈腔中的血液喷尽,那尸体被烈风吹的在马背上坐不稳,扑通一声掉了下去。
若是不看那血腥的断颈,只看她的身材依然婀娜。
不过风中残尸已经变冷僵硬,再加上被血液涂满了她的皮甲,沾满了一身尘埃,哪里还有什么美感?
“不走,可是想与我一战?”
沈宁看着那些云清寨的骑兵问道。
依然没人敢回答,没人敢战。
马赛飞死,其麾下竟是无一人为她报仇,哪怕是恶狠狠的说几句场面话也好,这样死者或许还能走的安心些。
这世间就是这样悲凉冷酷,沈宁看着那具尸体,知道若是有一日自己意外身死,或许有不少人悲伤落泪,比马赛飞强上不少,可麾下人马也早晚会四散各奔前程。
他们之所以聚集在自己身边,是因为他们觉着,自己能给他们一份锦绣前程,是因为他们觉着,自己可以依靠。
乱世中,忠诚这种事总是显得有些可笑。
忠诚的是利益,忠诚于感情的人则太少太少。
“走!”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句,马赛飞手下的骑兵转身就往回逃去。
他们没人去管地上那具残尸,因为他们害怕逃的慢了自己变成另一具残尸。
二百多名骑兵仓促慌张的拨马,有人相撞落马,哀嚎着乞求同伴拉自己一把。
沈宁看着那些仓皇而逃的骑兵,眼睛微微眯起淡淡道:“回去给沈落带话,哪里需要这么多人?”
秦勇听到这句话,立刻下令道:“吹角,进攻!”
呜呜的号角声响起,沈宁身后一百二十步外的数千精骑立刻催动坐骑向前冲了出去,秦勇向沈宁抱了抱拳。
沈宁微微颔首,秦勇随即将自己挂在得胜勾上那条槊锋长达四尺的马槊取了下来,槊锋向前一指,骑兵如海啸般杀了过去。
黑夜中,河道上的风声显得比白日更加的凄厉。
河面上的风本来就比陆地上还大些,夜间听了,更是如百鬼夜哭般令人悚然。
只是在甄城东北百里处的黄河河道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停靠在一起,不下千余,桅杆林立,灯火通明,倒是如在黄河上建了一座城池般壮观。
就在夜色掩映中,一个穿黑衣,以黑巾遮面的男子从河边草丛中悄悄探出头。
小心翼翼的左右打量了一下确定没有巡逻的士兵,他招了招手,十几个黑衣人从草丛中钻了出来,猫着腰快速的往河边冲了过去。
岸边有百米宽的开阔地,只要冲过这里便能隐身在船只的暗影中。
这十几人如灵猫般,百米距离,很快就冲了过去。
领头的黑衣人靠在一艘船边缓缓喘了口气,心说今日运气确实不错。
船上那么多值夜的士兵,竟然没一个发现他们靠近。
稍微停顿了一会儿,黑衣人向上指了指。
蹲在他身边的几个人点了点头,随即两个人蹲下,手挽手搭了个人凳。
那首领单脚踩在那两人挽着的手上,那两人猛的站起往上一送,黑衣人便如鹞子一般翻上了船头。
这一下极干净利落,落在船板上只发出了很轻微的一声响动。
他悄悄摸到一个值夜的兵丁后面,然后捂着那人嘴巴一刀抹在那人脖子上。
不对!
这黑衣人猛的一惊,借着月光低头仔细去看,立刻就发现了不对,脖子上没有血迹,手里这兵丁的身子极轻,分明是个草人!
“不好!”
黑衣人暗叫了一声,他猛的转身超前跑了几步一跃上了另一条小船,仔细看了看,船头上站着的都是草人。
他心中巨震,立刻翻身回去和同伴汇合:“全是草人,咱们上当了!”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从河道边巡视过来的士兵发现了他们。
立刻有人高声呼喊,从一艘大船上有几十名士兵站起来往这边看,随即纷纷将硬弓拿起来开弓放箭,巡视的士兵也抽刀杀了过来。
“陈虎,你走!”
黑衣人低沉的吼了一声:“回去告诉都尉!云清寨的船队中没有人,都是空船,虞朝宗的人马必然已经绕路走了,让都尉小心应对!”
“组率!我断后,我不走!”
陈虎一边挥刀斩落羽箭一边大声说道。
“你才十九!”
首领怒道:“还没娶妻生子,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争?”
“滚!”
陈虎忽然一脚将黑衣人首领踹了出去,歉然一笑道:“组率,我没娶妻生子没资格和你争,你有妻有子有老娘,你凭什么和我争?”
他笑了笑,心说在组率屁股上踹一脚,骂他一句滚,果然是一件极爽的事。